第436章 我们得的不是万军,是四百年炎汉正气
摩天岭的最后一重山脊,像是一头巨龙的背脊横亘在天际。
枯槁的松树在凛冽山风中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姜维勒住战马,那匹来自西凉的骏马前膝一软,口吐白沫跪倒在地。
“下马步行!”
他清叱一声,玄色铁甲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刘永拄着铁戟踉跄前行,锦袍早已碎成布条,露出底下结着血痂的伤痕。
当他随着前军攀上峰顶时,却见开路的壮士们跪倒一片,呜咽声随风飘散。
“诸公何故哭泣?”
姜维拨开人群,声音沙哑却仍带着威严。
为首的校尉以首叩地:
“将军……前方皆是镜面绝壁,飞鸟难栖啊!”
他指向云雾深处,双眼红肿。
“这二十日开凿的栈道……都白费了……”
刘永扶着岩壁向前望去,但见暮色中的摩天岭西侧如斧劈刀削。
青黑色的岩壁直落千丈,连苍鹰都在半空盘旋不敢下落。
他腿脚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
“七百余里……”
姜维忽然朗声大笑,惊起林间宿鸟。
“诸君可记得凉州民谣?”
“过了摩天岭,江油米粮香!”
将士们怔怔望着他们的主帅。
只见他解下腰间水囊一饮而尽,猛地将空囊掷向深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昔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今我等效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大漠,正当其时!”
刘永颤声插话:
“伯约!这绝壁……”
“殿下!”
姜维转身按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如星。
“您也是饱读兵书之人,可知当年韩信背水一战故事?”
刘永闻言,沉默了。
暮色渐浓,火把次第亮起。
姜维站在最高处的岩石上,铁甲映着跳动的火光:
“吾与诸君来此绝境,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若得克复江油,则从此以后,大家富贵与共!”
话音方落,人群中忽然站出个满脸伤疤的老兵:
“俺们陇西人最知姜将军!”
“你说往东,绝不往西!”
“愿随将军!”
呼喊声此起彼伏,惊得夜枭扑棱棱飞起。
刘永在震耳欲聋的呐喊中低下头。
他看见岩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草,忽然想起去年冬至。
父皇下诏,责备他大修行宫。
可其他诸侯王也有不少人过着奢靡的日子。
父皇却说那几个弟弟年纪小不懂事。
可在刘永看来,分明是父皇老了,更加偏爱小的。
那个瞬间的羞辱,比此刻的绝壁更令人窒息。
当启明星升起时,大军开始最后的攀登。
绳索在岩壁上绷成弓弦,铁钎凿击的脆响惊破黎明。
刘永学着士兵的样子,将匕首插进岩缝艰难挪移。
掌心早已血肉模糊,每向上一寸都像在刀尖舞蹈。
正午时分,当先登顶的士兵突然发出绝望的哀嚎。
刘永奋力攀上峰顶,刹那间浑身血液都凉了——
眼前竟是深不见底的断层,对面山崖在百丈开外,云雾在谷底翻涌如沸水。
“天绝我也!”
刘永颓然跪地,泪水混着血水滑落。
“二十日艰辛……竟成泡影……”
哭声像瘟疫一般蔓延。
有个少年兵解下绳索要往脖子上套,被姜维一把夺过。
“看那边。”
姜维指向谷底隐约的亮光,“那是江油城的炊烟。”
众人愣怔时,他忽然解下佩剑:
“当年高祖皇帝也曾数败于项羽,他遭受的苦难并不比我们小,尔等又何惧哉?”
不等回答,他猛地将宝剑掷向深渊。
“众人将兵器掷下,然后裹毡而下!”
山谷间回荡着剑刃碰撞岩石的脆响。
刘永惊恐地抓住姜维的臂甲:
“伯约疯了!这是要我等送死!”
姜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殿下莫非忘了出征前立下的豪言壮誓了吗?”
他转身扫视面如土色的将士:
“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以绳束腰!”
说着扯过亲兵捧着的毛毡,“本将军先行!”
刘永看着姜维用毛毡将自己裹成茧状,深吸一口气。
“且慢!”
他扯住姜维的毡角,“孤与将军同下。”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刘永接过毛毡。
当身体被紧紧包裹时,他听见姜维在耳畔低语:
“殿下当闭目屏息,如胎儿在母腹。”
第一个滚落的身影像石子投入深潭。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悬崖上垂下无数绳索,士兵们像串珠般悬挂在绝壁。
刘永在天旋地转中听见风声呼啸,仿佛又回到童年被推下太液池的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剧震让他险些昏厥。
睁开眼时,只见姜维正在解身上的毡毯,额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清点人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幸存者陆续从各处爬出,个个衣衫褴褛,很多人拖着断肢。
辎重官一瘸一拐地汇报:
“还剩两千一百余人……”
刘永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左腿剧痛难忍。
低头看去,胫骨已不自然地弯曲。
他忽然低笑出声,越笑越癫狂,直到泪流满面。
“殿下伤在何处?”姜维快步走来。
“无妨……”
刘永抹去眼泪,“比起在东宫受的冷眼,这腿伤反倒痛快。”
暮色降临时,幸存者聚集在谷底溪畔。
军医忙着救治伤兵,辎重官带人收集散落的兵器。
刘永靠坐在松树下,看姜维亲自给伤兵喂水。
寒风如刀。
姜维率领的汉军,在稍作休整之后。
便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在崎岖山道上艰难前行。
将士们的铁甲上凝结着霜,呵出的白气在朔风中瞬间消散。
“报——”
“前方见一大空寨!”
哨探的声音在谷中回荡。
姜维勒住战马,举目望去。
但见险隘处寨墙倾颓,旌旗尽折,唯有几只寒鸦在枯枝上哀鸣。
左右将领面面相觑,副将廖化策马近前道:
“此寨乃阴平要冲,魏人素来重兵把守,今日何以荒废至此?”
正说话间,探马引着几个当地老者前来。
为首老者颤巍巍行礼道:
“将军有所不知,魏国原本在此驻军千人。”
“近因蜀锦滞销,霜断绝。”
“魏室府库空虚,月前已将此寨守军尽数撤去。”
姜维闻言,抚掌长叹:
“果如丞相所料!”
他转身对众将道:
“昔年丞相在交州,便知魏人嗜甜如命。”
“故在与魏交恶,并执掌内阁之后,便特命断绝甘蔗等原料供应。”
“使得蜀地坊尽毁,蜀锦滞销。”
“如今看来,此计已成矣!”
夜幕渐垂,汉军都在空寨中暂歇。
姜维独坐残垣,望着篝火出神。
五年初至陇西的秋夜恍如昨日,丞相嘱托犹在耳畔:
“伯约,经济之道,亦可制敌.”
当年,李翊把这句话教给了诸葛亮。
如今诸葛亮也同样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姜维。
“将军何故叹息?”
廖化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姜维拾起一根枯枝,拨弄着篝火:
“我在想,丞相以霜为刃,竟比十万精兵还要锋利。”
“你看这险隘,昔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如今却因区区霜之故,任我大军通行。”
廖化沉吟道:
“……确是如此。”
“末将听闻,魏国贵族嗜甜成癖,霜断供后,黑市价格暴涨百倍。”
“更有甚者,为求一勺霜,愿以良马相换。”
“不仅如此。”
李严之子李丰也在旁侧接话道。
“魏国为解荒,强征民田改种甘蔗,致使粮价飞涨。”
“如今蜀地饥民遍野,此消彼长,实乃天赐良机。”
姜维蓦然起身,目光如炬:
“传令全军,即刻开拔。”
“前方江油城粮草充足,若能取下此城,则统一大业可期!”
他环视众将,声若洪钟:
“此番进军,有进无退。”
“前进可生,后退必死!”
二千将士齐声应和,声震山谷:
“愿随将军死战!”
夜色如墨,汉军举着火把在崎岖山道上疾行。
每一个士兵脸上都写满决绝,他们知道,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战。
与此同时,
百里之外的江油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城守马邈刚刚结束操练,卸下铠甲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亲兵连忙往火盆里添炭,小心翼翼道:
“将军,近日城中流言四起,都说汉军就要打过来了.”
“休得胡言!”
马邈呵斥道,“有邓艾将军坐镇剑阁,诸葛亮纵有通天之能,也飞不过这蜀中天险。”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不自觉抖了抖。
回到府邸,其妻李氏早已备好酒菜。
见丈夫眉头紧锁,李氏轻声道:
“妾身听闻边情紧急,将军今日操练至晚,可是有变?”
马邈仰头饮尽杯中酒,哂笑道:
“妇人何必过问军务?大事自有邓士载决断。”
李氏正色道:
“……将军此言差矣。”
“您既为江油守将,守土有责。”
“妾身近日在城中走动,见民生凋敝,军心涣散,实在忧心忡忡。”
“你懂什么!”
马邈猛地掷杯于地,“朝中黄皓专权,克扣军饷。”
“城中壮丁十不存一,老弱妇孺啼饥号寒。”
“这样的朝廷,值得效死么?”
李氏站起身,纤指直指丈夫面门:
“将军受国厚禄,当以死报之。”
“岂可未战先言降?此诚枉为大丈夫。”
马邈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妻子:
“你终日深居宅院,可知城外已是饿殍遍野?”
“可知守军三月未发饷银?可知”
他忽然哽咽,“可知我大魏气数将尽?”
“啪”的一声脆响,李氏竟抬手给了丈夫一记耳光:
“马氏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她泪水涟涟,“妾身虽为女流,也知忠义二字。”
“若将军执意降敌,妾唯有一死明志!”
正当夫妻争执时,城外突然火光冲天,战鼓如雷。
“报——汉!齐军已到城下!”
马邈脸色煞白,踉跄退后两步。
李氏却镇定自若,整了整衣冠:
“将军若还念及夫妻之情,就请赐妾身一柄长剑。”
“妾宁可战死,绝不苟活!”
此刻的江油城外,姜维正在观察城防。
但见城墙多处破损,守军稀疏,不禁叹道:
“若在往日,此城非十万精兵不能下。”
“如今观之,二千疲卒足矣。”
廖化低声道:
“……将军不可轻敌。”
“马邈虽庸,毕竟据城而守。”
“不然。”
姜维目光如炬,“你可见城头旌旗不整?守军步履蹒跚?”
“此城人心已散,取之易如反掌。”
果然,
不过半个时辰,城门突然洞开。
几个老者颤巍巍走出,跪地请降:
“将军明鉴,马邈已自缚于府中。
“城中军民不愿再战,恳请将军怜惜百姓!”
姜维催马入城,但见街道萧条,百姓面有菜色。
来到府衙时,见马邈自缚跪地,其妻李氏则持剑立于阶前。
“夫人这是何意?”
姜维下马问道。
李氏昂首答曰:
“妾虽女流,亦知忠义。”
“今既不能劝夫死节,唯求将军赐死!”
姜维肃然起敬,深施一礼:
“夫人忠义,天地可鉴。”
“然今天下纷争,百姓困苦。”
“维此番东来,非为屠戮,实欲解民倒悬。”
他转身对马邈道:
“马将军若肯助我安抚百姓,可保全家性命。”
马邈连连叩首:
“罪将愿降!愿降!”
是夜,江油城头变换旌旗。
姜维坐在府衙中,听着各营禀报缴获粮草数目,眉头却越皱越紧。
“将军,城中存粮仅够我军十日之用。”
廖化忧心忡忡。
刘永更是满脸忧愁:
“更棘手的是,城中老弱逾万,皆面有饥色。”
“若开仓赈济,我军粮草不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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