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星期四。雨。金冉冉的博士学业应该毕业了,这丫头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了,发邮件不回,发手机短信也无音讯,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为了摸清情况,我今天去了刘凤云家。因为金冉冉一直把刘凤云当作知心大姐,两个人无话不谈,我想刘大姐一定知晓金冉冉的近况。也不知为什么,明明知晓金冉冉注定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美梦,犹如贾宝玉心目中的林妹妹一样,但是在我心灵深处就是放不下她。或许是金冉冉平凡之中透着不平凡吧,这种不平凡犹如一团馨香一直笼罩着我,让我时不时有一种“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感慨。说金冉冉不平凡是因为刚认识她时,她竟然因情而有自杀的念头,后来在我的劝导下,大学毕业居然有勇气到刘凤云家做保姆,并因此获得读研究生,然后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当然最让我敬佩的还是她以真爱促使我和衣雪破镜重圆,这个在我心目中一直像一朵小玫瑰似的妹妹,如今已经含苞怒放成美丽的女人了,是不是该有自己的爱情了呢?果然,刘大姐告诉我,冉冉这阵子之所以没联系我,是因为热恋了,一位美国小伙子,她攻读博士学位那所大学的年轻讲师爱上了她,冉冉也深深地爱上了他,由于不好意思告诉我,而一直没和我联系,但是一直和刘大姐商量,刘大姐对冉冉的事了如指掌。我听了之后,既为冉冉祝福,心里又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刘凤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我相爱的意义是什么?我思虑片刻,斟酌道:“从我和衣雪走过的婚姻路程来看,相爱的意义在于两个人向同一个方向看,而不是互相凝视。”刘凤云听后颇有感慨地说:“是啊,好女人是一种香气,既能感染家庭,也能感染社会。那些不平凡的丈夫只有不平凡的女性才能适应。我一直认为,冉冉是个不平凡的女性,估计他爱上的那位美国小伙子也一定不会平凡。”我恭维地说:“大姐,其实你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那么多贪官听了你的名字心惊肉跳,爱尔兰哲学家贝莱克认为,‘一切东西在有黄疸病的人看来都是黄的’,像你这样不平凡的女性在一切腐败分子看来都应该是大雪下的青松。”刘凤云听罢咯咯笑了,然后又绷起脸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咒我呢?”然后又和颜悦色地说:“每个女人在未出嫁前都是一朵骄傲的玫瑰,其实真正懂得爱的女人婚后大多收起了锋芒,为自己的爱人奉献芳香。但就有一些女人不懂得这个道理,讲什么‘夫贵妻荣’,结果为了自己的‘荣’,无原则地成了丈夫的‘贪内助’,像杜志忠的老婆就属于这类女人。将当厅长的丈夫当成了发财致富的摇钱树,结果是丈夫锒铛入狱,她自己也因顶不住压力而畏罪自杀。”我听了这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问:“大姐,你说什么?杜志忠的老婆自杀了,什么时候的事?”刘凤云轻蔑地一笑说:“就今天下午的事,专案组找她谈话后,她回家就吃了一瓶子安眠药。”我心情复杂地自言自语道:“大姐,杜志忠的老婆有严重的抑郁症,到北京看过病,是我给找的大夫。”刘凤云不屑地说:“她赚了那么多昧良心的钱,能不抑郁吗?”从刘凤云家出来,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在没有当一把手之前大多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当上一把手后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可以自由了,然而,这自由是靠绝对的权力获得的。刘凤云之所以密切关注杜志忠一案,是因为清江省交通厅三任厅长都腐败了,她作为中纪委六室主任,是想深挖一下前腐后继的深层次原因。听刘凤云讲,三任厅长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权力欲望极其旺盛。比如杜志忠常常在省交通厅内部刊物《交通工作》封面上露脸,如果某张封面照片是他与主管副省长一起视察某工地,则照片上的主角一定是他,而非主管副省长,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杜志忠是副省长呢。洛克讲,“求自由的欲望乃是亚当堕落的第一个原因。”尽管罗素认为,“我们不习惯从亚当与夏娃的故事追政治权利的老根”,但洛克认为,“任何政治也不许可绝对自由”,因为“绝对自由观念乃是任何人为所欲为。”目前的问题,现行体制下,一把手很容易获得绝对自由。正因为如此,“人们对臭猫和狐狸有了防护,却甘心被狮子吞噬,甚至可以说以此为安全”,洛克在这里言称的“狮子”是什么?其实就是已经转化成我们的本土宗教的官本位。
星期一。不晴不阴。昨天晚上我接到梁市长的电话,希望我努努力,将永盛牌香烟推为国宴用烟,顿时让我警觉起来,因为外界传言梁市长与永盛集团有牵连,他老婆董舒是永盛集团的挂名董事,我一直不相信这种传言,但是梁市长似乎对永盛集团过于关心了,就不能不让我想到“无风不起浪”这句俗语。同时,梁市长还嘱咐我,星期一上午接一下他老婆和一位叫“慧海”的和尚。梁市长说,慧海是东州市佛教协会副会长,这次去北京是到中国佛教协会办事,还说他老婆这次随慧海进京是到法源寺专门举行皈依仪式的,皈依仪式后,董舒就正式成为佛门俗家弟子了。还跟我大谈了一番佛教治国的道理。他说:“现在社会上有良知的人越来越少了,为什么?就是人人都不知道信什么,没有信仰,人心就迷茫,迷茫就容易乱性,让我说,国家应该提倡信佛,佛教比较文明,教人如何行善积德,不做坏事,信佛的人多了,社会也就和谐了。”挂断电话,细品梁市长的话,觉得有道理,但又似乎不太对劲,至于怎么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想到很长时间没去法源寺拜访智善大师了,正好可以借陪董舒和慧海去法源寺之机看望智善大师。今天上午,我亲自开车去首都机场接董舒和慧海,没想到慧海竟然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剃着光头,穿一身和尚常穿的灰色便装,胸前挂了一块巴掌大的玉制弥勒佛,举手投足很稳重,言谈举止也很有点修为,董舒虽贵为市长夫人,但是对慧海却毕恭毕敬的。两个人上车后,慧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一边开车一边问:“慧海师傅这么年轻,出家几年了?”慧海和颜悦色地说:“我毕业于中国佛教学院。”我接着问:“在哪座庙里修为呀?”慧海平和地说:“我在城里由俗家弟子供养。”我一听说还有不在庙里坐禅而由城里的俗家弟子供养的和尚,便好奇地问:“慧海师傅由多少俗家弟子供养啊?”慧海略有些得意地说:“有一千多俗家弟子。”我暗暗吃惊,追问:“这一千多人干什么行当的多?”慧海淡淡一笑说:“大多是公职人员的老婆,有两个常年为我坐斋饭的弟子,她们的老公一个是工商所所长,一个是税务所所长。”我越听越觉得新鲜,好趣地问:“这两位女弟子整天伺候你?”慧海毋庸置疑地说:“整天伺候我,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我讥笑道:“那她们的老公谁伺候?”慧海未回答,董舒插了一句嘴说:“她们的老公巴不得让老婆们供养慧海,这样才能祈求佛祖保佑。由佛祖保佑,他们才能官运亨通,心安理得呀。”梁宇的老婆文化水平不高,就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不过倒蛮有观音相的。来到中国佛教协会,董舒随慧海去找师兄,接下来可能由慧海的师兄为董舒灌顶、洒圣水,举行皈依仪式,我借机去拜见智善大师。智善师傅一见我便慈眉善目地说:“山是金刚体,水是清净心,波涛平静处,来舟好渡津。能通,久违了!”我与智善寒暄后,求他帮我查一查中国佛学院有没有毕业过慧海这么个学僧,智善打发自己的徒弟到佛学院去查,结果根本没有这个人。智善师傅双手合十提醒我说:“信乃道元功德母啊!能通,‘嗜欲深者天机浅’,藏起来的才是真货,露出来的未必是宝,很多人求佛保佑一个‘顺’字,殊不知下坡路都是很‘顺’的,坠落深渊就更‘顺’了。名利、声色、饮食、衣服、赞誉、供养六大顺境为人生六大毒,沾一个就是死,六毒俱全,岂有生路?”智善师傅的话让我对慧海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不过我一向是不喜欢捅破窗户纸的。皈依了佛门,成了佛门俗家弟子,董舒有了一个法号叫“妙玉”,回北京园的路上,我一边开车心里一边窃笑,心想,红学家们如果见了此“妙玉”,鼻子都得气歪了。路上接到金伟民的电话,这家伙前两年投资东汽集团,险些让地方保护主义者当作侵吞国家资产的贪污犯抓起来,幸亏时任市长吴东明自杀了,否则金伟民再难踏上大陆。吴东明一死,东汽集团收归国有,金伟民虽然鸡飞蛋打,好在危机消除了,最近他在北京一直在寻找新的投资项目,刚好和北京中关村一家高科技公司谈合作事宜,说有事和我商量,问我晚上是否有空。我说晚上我请市长夫人吃饭,还有一位得道高僧,他听罢非常感兴趣,声称自己前年去了青海省玉树州囊谦县的巴麦寺,拜在桑仁活佛门下为俗家弟子,听说市长夫人也是佛门俗家弟子,非要凑凑热闹,我就答应了。看来晚上这顿饭注定要请斋宴了,这还是北京园归属东州市驻京办以来的第一顿素宴。休谟认为,哲学里的错误只是荒谬而已,但宗教里的错误却是危险的。在这里“危险的”是个表示因果的词,佛教是讲因果的,但是我和休谟一样,是对因果关系持怀疑的怀疑论者,正因为如此,我同意休谟的观点,“所谓理性的信念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我们如果相信火使人温暖,或相信水让人精神振作,那无非因为不这样想我们要吃太大的苦头。”由此,“我们不得不抱有信念,但是任何信念都不会依据理性。”然而,晚上的斋宴开席后,我发现无论是“妙玉”、慧海,还是金伟民,骨子里的信念都是理性的,很显然,金伟民是为讨好市长夫人而来的,而“妙玉”抓住金伟民的心理一个劲地劝他做“善事”,口口声声只有做“善事”才能结“善果”,我讨厌他们之间说话不直白,好像个个都得了道一样,便诡谲地问:“嫂子,什么事是‘善事’?”“妙玉”欣慰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夸我善解人意,然后虔诚地说:“当然是修庙了,修庙免灾啊!慧海师傅正在东州西山修极乐寺,金老板虔诚向佛,何不捐点善款,这可是行善积德的善事,对你的企业、家庭都有好处。”我一听就明白了,“妙玉”和慧海唱了一晚上的双簧,目的就是让金伟民捐款修庙,金伟民似乎故意往沟里跳,颇感兴趣地问:“需要多少钱?”慧海平和地说:“还差一百万缺口,金老板要是肯帮忙,这是账号和地址。”金伟民当场拍板说没问题。我对金伟民的举动心知肚明,他是想通过讨好市长夫人,找机会重新杀回东州,谋求梁市长的支持,日后在东州东山再起。尽管我觉得金伟民有点急功近利,但拦是拦不住了,索性只好顺其自然。晚宴结束后,送走三位“菩萨”,我特意给东州市旅游局局长打了个电话,问东州西山上是不是正在建极乐寺,旅游局局长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一听全明白了。只是挂断手机后,脊梁骨直冒凉气。
星期三。晴。傍晚突然接到张辣辣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张辣辣是王祥瑞的情妇,以前是清江歌舞团的台柱子,漂亮得像朵白牡丹,不知为什么突然离开清江歌舞团,成了王祥瑞包养的“二奶”。其实我和张辣辣接触并不多,不过是王祥瑞进京带她住在北京园,一起吃过几次饭。现在,有很多美女一门心思想嫁入豪门做“少奶奶”,男人在这些女人眼里似乎都是“金钱豹”,她们是靠数男人身上的斑点决定自己的取与舍。殊不知,有斑点的不只是“金钱豹”,也有斑点狗,或许“斑点狗”身上的斑点比“金钱豹”身上的斑点要多得多。起初接触张辣辣觉得就是这样一位靠数男人身上纹寻找富贵生活的漂亮女人,王祥瑞看上她,也无非是此女子容貌如,肌肤如雪。两个人很有点像“贾珍”和“尤二姐”的关系,一方有钱买欢,一方贪慕虚荣。然而接触几次后发现,张辣辣不像尤二姐,似乎更像血性泼辣的尤三姐。因为张辣辣看王祥瑞的目光并不像尤三姐看柳湘莲,倒像是看无耻腐烂的贾珍,很有点以毒攻毒的味道,放浪大笑起来,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率真。说实话,我对张辣辣的美貌,虽然艳羡,但并不喜欢,因为她的美貌中藏着一种冷,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对这个美女看不太懂。张辣辣给我打电话的语气透着几分神秘,我是带着好奇心赴宴的。张辣辣在宴仙庄定了一个小包房,搞得跟情人幽会似的。我心想,这要是让王祥瑞知道了,说不定气得非找人把我阉了不可。但我断定,张辣辣突然进京请我吃饭一定有非同寻常的事求我。王祥瑞每次进京坐的都是甲o牌照的车,这种手眼通天的人不知道掌握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对于驻京办主任来说,最重要的信息就是这些秘密。张辣辣天天和王祥瑞睡在一张床上,我就不相信她不知道这些秘密。果然,席间,张辣辣道破了天机。原来永盛集团十周年大庆时,在清江大剧院请清江歌舞团演了一台节目,给张辣辣的出场费高得惊人,晚上王祥瑞宴请歌舞团领导,张辣辣坐陪,晚宴后王祥瑞提出亲自开车送张辣辣,张辣辣也没多想,就同意了,结果车开出去没多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在王祥瑞的床上。当时,张辣辣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晚宴上,王祥瑞提前在酒里下了迷药,然后有预谋地强奸了她。醒来后,张辣辣刚想哭闹,却发现电视里正在放黄片,仔细一看不是黄片,恰恰是昨天夜里王祥瑞蹂躏她的镜头。她当时就不敢哭也不敢闹了,只是用一双泪眼盯着王祥瑞问:“你到底想怎样?”王祥瑞嘿嘿一笑说:“辣辣,我看上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想怎样,就是喜欢你,从今以后做我的女人。”但是张辣辣说,从那天起,她的噩梦就开始了,王祥瑞攻不下的关,都要由她出面,用美人计攻关,据张辣辣说,和她睡过觉的官员从北京到地方都有,最后她交给我一个包,我问包里面是什么?她说,是罪证!我好奇地问:“谁的罪证?”她轻蔑地一笑,破釜沉舟地说:“王祥瑞及其保护伞的罪证。”我不露声色地问:“辣辣,祥瑞这几年事业做得确实顺风顺水,那是因为他为人仗义,肯帮朋友,没发现他做什么出格的事。”张辣辣冷笑道:“那是你被他的虚情假意蒙蔽了,其实他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丁大哥,不瞒你说,这包东西除别的证据外,还有和我睡过觉的官员的精斑。”我不解地问:“妹妹,为什么给我?”张辣辣坦诚地说:“丁大哥,我知道你在中纪委有朋友,而且你虽然看上去油头滑脑的,其实你是心里最有数的人。”我试探地问:“你就不怕我交给王祥瑞?”她坦然地一笑说:“丁大哥,吃完这顿饭,我就去香港定居了,我逼王祥瑞为我办了单程证,香港只是个跳板,总而言之,我就要远走高飞了,不怕王祥瑞报复我,另外来京之前,我给赵长征寄了一份,我听朋友说,赵长征最近对打击走私工作抓得很紧,我这包东西等于送给他一个大礼!”我接过张辣辣这包东西,觉得像一颗定时炸弹。分手后,我一个人开车围着三环绕圈,我不知道对这颗定时炸弹怎么办好。卢梭讲,“人生来自由,而处处都在枷锁中。”我觉得张辣辣这包东西是个潘多拉匣子,我估计王祥瑞通过张辣辣拿下的那些官员一定“自认为是旁人的主子,但依旧比旁人更是奴隶”而不自知,眼下这些人是王祥瑞的奴隶,而王祥瑞机关算尽,不承想落入一个小女人的陷阱。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卢梭认为,“人天生来是善的,让种种制度才把人弄恶”,其实,先进的制度引导人向善,腐朽的制度引诱人向恶。王祥瑞是善是恶都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我丁能通做人的原则是绝不害人,既不害所谓的好人,也不害所谓的坏人,你们自己欠的孽债自己还,何况这个世界上好与坏都是相对的。想到这儿,我从东三环上下来,在马路边找了一个有垃圾桶的地方停了车,随手将那个肮脏的包扔进了垃圾桶里。
七
星期二。有云。习涛告诉我,省里成立了打击走私专案组,第一目标似乎是何超。我说不可能吧,何超是省公安厅主管打击走私的副厅长,还是省打击走私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可能是何超呢?习涛说,专案组成员里并没有何超,何超若没有事,他至少应该是专案组副组长,可是根本没有他。可见何超有问题。其实我也听说省里成立了打击走私专案组,但并不清楚专案组成员名单。习涛在驻京办是分管信息工作的副主任,这小子是专业特务出身,我相信他的信息不会错。但我还是好奇地问:“消息可靠吗?”习涛不避讳地说:“不瞒老兄说,消息是林白的秘书乔军告诉我的,绝对可靠。”习涛是通过他哥哥习海认识乔军的,习涛认识乔军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信息,当然习涛与乔军处得称兄道弟的,乔军深知习海的身份,很看重与习涛的关系。习涛告诉我,省里成立了打击走私专案组前,赵省长请了三个人开了个小会,一是省纪委书记刘光大,二是省公安厅厅长尚杰和东州海关关长陆宏章。我深知,领导主持会议,参加的人越少越重要。习涛还说乔军告诉他,刘光大在私人会上说了一句狠话:“这次打私,我打算准备一百口棺材,其中九十九口留给贪官和走私犯,一口留给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关注习涛说的这个信息,是因为梁宇上任东州市市长后,对驻京办的车不满意,责令我从永盛集团接收了五辆奔驰,尽管这五辆车手续齐全,但是我断定这五辆奔驰是走私车。后来也是按照梁市长的指示,北京园用烟基本用永盛牌香烟,这种烟其实是用大哥大的水货改装的,但梁市长认为,驻京办接待用烟都用永盛牌是对地方品牌的一种宣传。赵长征、刘光大打击走私决心这么大,我真担心刮着驻京办。另外,何超这几天就住在北京园,据说是到公安部开会。傍晚我略尽了地主之谊,吃饭前他亲自用手机给王祥瑞打电话,我才知道王祥瑞也进京了。何超挂断手机告诉我,王祥瑞陪关部长的老母亲打了一下午麻将。关部长的老母亲是老八路,九十多岁了,其实王祥瑞陪关部长的老母亲打麻将不是什么新闻,他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和关部长的老母亲熟到什么程度。王祥瑞和何超不是一般关系,我听说何超的老婆在东州开了一座一流量贩式歌厅,叫金碧辉煌,就是王祥瑞投的资。席间王祥瑞问何超:“大哥,省里成立了一个打私专案组,你知道吗?”何超竟然摇着头问:“有这种事?”王祥瑞一是跟我熟得很,二是了解我的为人,一向为朋友保守秘密,就不避讳地说:“大哥,不瞒你说,专案组从哪些部门抽调的人员我都清楚,但是你作为省打击走私领导小组副组长,省公安厅主管打私的副厅长,对这件事一点不知道,你不觉得不太对劲吗?”何超纳罕地说:“是有点不对劲,祥瑞,你怎么看?”王祥瑞警觉地说:“大哥,反正你得加点小心,专案组成立后,并未对走私企业下手,而是先打所谓的保护伞,海关有几个小兄弟已经被双规了,我担心,专案组把你排除在外,会不会对你也下手?”何超哈哈大笑道:“兄弟,你过虑了,对我下手凭什么?”我插嘴问:“祥瑞,看你紧张兮兮的样子,不会担心专案组把永盛列为走私企业吧?”王祥瑞深吸一口烟说:“像我这种生意,说我是走私就是走私,说我是著名企业家就是著名企业家,反正话语权不在我这儿。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次打私就是冲永盛集团来的,我算什么,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梁市长。张辣辣那个臭婊子寄给赵长征一包东西,其中就有多张我与梁市长的照片,专案组看见我与梁市长拍的照片,一定认为我与梁市长有关了。赵长征看了那包东西也坚信我与梁市长有关,梁宇是我的保护伞。其实我的企业做得好,梁市长去视察是很正常的,外界谣传董舒在我公司是挂名董事,为我走私保驾护航,纯属无稽之谈。其实永盛集团连进出口权都没有,怎么走私?”王祥瑞看似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其实粗中有细,弦外有音,他的表白虽说看似合理,永盛集团是个规规矩矩的企业,但是我早就知道王祥瑞与有进出口权的国企公司合作,假手他人走私,进而牟取暴利。他不承认永盛集团走私,认为这场打私不过是上层的政治斗争,不过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解释,其实他一定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不然他不会跑到北京和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打麻将。康德说:“你可以想象在一个阴暗多云的夜晚眺望天空,但这时你本身就在空间里,你想象自己看不见云。”罗素却不理解,他说:“可是我不明白,绝对空虚的空间如何能够想象。”毫无疑问,王祥瑞和何超正处于这种想象之中,康德想象自己看不见云,王祥瑞想象自己不是走私犯,何超想象自己不是保护伞,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应该想象点什么?
星期日。阴雨绵绵。我就不喜欢这种天,好像上天是个怨妇,被什么莽汉强奸受了委屈,泪眼涟涟地哭诉个没完。每当遇上这样的天气,我就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这可能与我小时候害怕打雷有关。小时候一听到雷声便吓得瑟瑟发抖,好像老天爷带着千军万马来抓我似的,一头扎进娘怀里连眼都不敢睁,娘说老天爷不抓小孩子,我问娘,什么样的人是恶人?娘说了一句我上学后才琢磨懂的话:“恶人就是大灰狼。大灰狼是很善于披着羊皮的,就连牧羊人也未必能识别出来。”就像一些诗人专门用浪漫主义赞美雨是什么精灵一样,我却觉得阴雨绵绵的天像是老天爷的前列腺出了问题,尿不净。谁能想象得到,浪漫主义的反抗从拜伦、叔本华和尼采演变到墨索里尼与希特勒,还是达尔文的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有道理,我从小就不懂浪漫主义,但有着对环境本能的适应能力。正如达尔文所言:“在一定的环境里,同种的个体为生存下去而竞争,对环境适应最好的有最大的生存机会。”罗素认为,这机会中有几分是纯运气。我自认为自己的运气一直不错,但是何超就不行了,他参加完公安部的会议后,参加一个朋友的宴请,吃了河豚生鱼片,别人吃了都没事,他吃了以后,回到北京园找我喝茶还好好的,茶喝到一半时,嚷嚷肚子疼、恶心,说是去洗手间,结果走了没几步就晃了起来,说话舌头也大了,喝茶时他就跟我吹,今天我朋友请我吃河豚,味道好极了,我看他的样子,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河豚鱼,二话没说赶紧打120,不一会儿120就到了北京园门前,医护人员当即断定何超吃河豚鱼中毒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何超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闪着蓝灯一路呼啸着直奔北京医院,路上我听救护车的警笛一直高呼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听都是这两个字,我担心何超有危险,心急如焚。还好,经过抢救,何超脱离了危险,为了稳妥起见,医生建议何超住几天院,何超不肯,嚷嚷着回东州传达公安部会议精神,我讥笑说:“你刚从阎王爷那儿游历了一圈,还是在医院好好歇几天吧。医生说,吃河豚鱼中毒,如果抢救不及时,中毒后最快十分钟内死亡,最迟四至六个小时死亡,这次算你命大,如果再晚半个小时到医院,怕是你老兄就常驻阎王殿了。清江省公安厅有你没你照样运转,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我看你还是听医生的,住院,身体是本钱,如果命没了,那可什么都没了。”何超听我说的有道理,只好同意了。我从北京医院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了,刚要打车,手机就响了,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赵长征的秘书朱峰的名字,赶紧接听。我给肖鸿林当秘书时,就和朱峰处成了铁哥们,朱峰不仅给赵长征当秘书,还兼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朱峰第一句话就问我:“能通,何超是不是住在北京园?”我笑着说:“是啊,何超就喜欢住北京园,每次进京都住北京园。”朱峰神神秘秘地问:“他现在还去北京园吗?”我说:“这老兄吃河豚鱼中毒了,刚抢救过来,住在北京医院了。”朱峰“噢”了一声说:“能通,我知道你跟何超是铁哥们,但是我提醒你,离他远一点,省纪委已经决定对他实施双规了。”我听了以后,心里咯噔一下子,下意识地问:“什么理由?”朱峰说了句“走私集团的保护伞”,立即挂断了电话。我懵懵懂懂地站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将朱峰的消息告诉何超,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救不了何超,只好摇了摇头,打了一辆出租车。雨下了一天,才停下来,虽然空气清新,但我心里很闷,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便拨通了薪泽金的手机,问他忙啥呢,能不能出来坐一坐。没想到这家伙小声说:“不行啊兄弟,我正在机场接刘光大呢,航班马上就要落地了。”我一听全明白了,看来刘光大是奔何超来的,何超身份特殊,想不到刘光大亲自出马了,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脑海里又回响起救护车的笛声:“完了,完了,完了!”
星期一。晴。早晨我刚吃过早餐,手机就响了,是王祥瑞打来的,他说有急事和我商量,他就在北京园停车场的奔驰车内,联想到昨天晚上刘光大亲自带专案组到了北京,王祥瑞找我一定与何超的事有关,正好我也想知道一下何超目前的处境,便答应见王祥瑞,让他到我办公室,他说不行,还是到我车里谈,正好我的车也在停车场,王祥瑞认识我的车,我走出北京园,发现他的奔驰车就停在我的奔驰车旁边,其实两辆车是一个型号的,因为驻京办的几辆新奔驰都是从永盛集团买的。我钻进我的车内,王祥瑞鬼鬼祟祟地从自己的车内出来,一头钻进我的车内,我发现王祥瑞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好像是何超的情妇古娟。古娟原先是省公安厅政治部的,和何超好上后辞职下海,常来往于东州北京之间。我好奇地问:“祥瑞,你车上坐的是不是古娟?”王祥瑞直言不讳地说:“不错,我就是为她来找你的。丁哥,今天早晨何厅长被省纪委联合有关部门成立的打私专案组双规了,刘光大亲自带专案组进京抓人,何超是省公安厅主管打私的副厅长,而且是省打私领导小组副组长,连他都不能自保,很显然是冲我来的,因为张辣辣那个婊子到处散布何超是永盛集团走私的保护伞。”我不耐烦地插嘴道:“这跟古娟有什么关系?”王祥瑞迫不及待地说:“丁哥,何超是省公安厅副厅长,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结他,但是苦于巴结不上,于是就有人转向巴结古娟,因为他们知道古娟和何超关系不一般,这些人给何超送钱送不上,就通过古娟送,结果古娟拿到钱根本没让何超知道,背着何厅长拿去炒股票,结果都赔进去了。”我插嘴问:“她大概收了多少?”王祥瑞伸出五根指头说:“五百万。但是专案组并不认为何超不知道,他们一定认为何超收了这五百万,早晨我去北京医院想看看何超,结果我亲眼目睹了何超被专案组塞进了车里,我吓得开车直接去酒店找古娟,只要专案组找不到古娟,他们就拿何厅长没办法。丁哥,我暂时回不了东州了,得藏在北京找关系,给赵长征、刘光大这些人施加点压力,古娟就拜托给你了,你找一个隐蔽点的地方把她藏起来,我劝这娘们儿远走高飞,她一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二舍不下即将到手的单程证。坚决不离开北京。”我轻蔑地问:“难道她就不怕抓进去鸡飞蛋打?”王祥瑞苦笑着说:“起初还自称自己是搞公安的出身不怕,后来我说,你就不怕何超挺不住?她这才同意躲一躲。丁哥,你有什么好地方让她躲一躲吗?”我想了想,觉得找个地方让古娟躲一躲并不犯什么毛病,便拿出手机拨通了怀柔喇叭沟门百鹿园谢老板的电话,我简单和谢老板说明了情况,谢老板很热情,一口答应了。这时后车门开了,古娟不耐烦地开门坐了进来,“你们了商量得怎么样了,不就是找个地方让我躲一躲吗,怎么还没商量出个地方?”古娟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怎么说都是离过婚的半老徐娘了,我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让英俊潇洒的何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见古娟对我和王祥瑞有些警觉,我便简单介绍了百鹿园的情况,古娟一听地方不错,便同意了,为了稳妥起见,只好由我亲自送古娟去百鹿园,幸好今天没有市领导进京。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赞赏黑格尔关于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观点?很显然这种观点可以为一切不法行为开脱,“凡存在的事物都是正当的”,毫无疑问,驻京办是存在的事物,当然是正当的,那么古娟与何超、张辣辣与王祥瑞之间的关系正当在哪儿,为什么也存在着,还有倍受人们诟病的“跑部钱进”、“截访维稳”正当在哪儿?为什么也存在着?黑格尔如果活到今天,一定会为自己的臭理论沾沾自喜。让我奇怪的是,古娟似乎并未因何超出事而表现出任何不安,非常平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目视前方。我试探地问:“古娟,你估计老何的事大不大?”古娟不以为然地说:“大不大都无所谓,钱是我收的,老何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就等单程证了,单程证一到手,我就远走高飞了,只要他们抓不到我,就奈何不了老何。”我好趣地问:“古娟,我听说单程证没有个百八十万办不下来,你是怎么办的?”古娟得意地说:“有百八十万,没有接洽的人也别想办。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你是驻京办主任,最懂这个了,其实有接洽的人办起来也没什么,不过,要从基层派出所开始办起,如果你要想办,就要为你做一套文件,说你和香港什么人结婚,其实这个人在香港根本不存在,但不管这些文件是真是假,只要确保一路上去都有人签字盖章就行了。”听了古娟的话,我更坚信黑格尔的观点,“没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假的,而我们能够认识的任何事物也不是完全真的。”我们必须学会能够多少有些错误地去认识真理。
八
星期五。雷阵雨。罗素说:“拜伦描绘了一个和‘查拉图斯特拉’不无相似的贤人——‘海盗’,他在和部下们的交往上,更掌握他们的灵魂用那制人的手段领导卑劣的人心,使之寒栗昏乱。”其实哪位领导不是这样的“贤人”?哪个贪官不是这样的“海盗”?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驻京办主任,其实每天都在与大大小小的“海盗”打交道,在我看来,如果将北京视为大海,驻京办就是地方政府的“海盗船”,既然是船,就难免遇上风浪,有的甚至因风浪而沉没,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个沉没的会是昌山市驻京办。徐江打电话请我到昌山市驻京办喝酒时的口气,我听着有几分伤感,一再追问之下,他才交了实底,说是请薪泽金和我等几个驻京办主任喝的是告别酒,昌山市政府已经决定撤销市驻京办,徐江的工作待定。听到这个消息,我退掉所有的应酬,驱车直奔后海。昌山市驻京办虽然紧邻后海酒吧街,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我把车停在“昌山之家”门前时,发现薪泽金已经到了,挨着他的车停了十几辆奔驰,我扫了一眼车牌子,发现大多是清江省各市驻京办的车,估计都是徐江请来的。果然,一进“昌山之家”二楼包房,清江省十几个市的驻京办主任几乎都到了,而且酒菜已经上桌了,就等我开席了。我进门时薪泽金正用埋怨的语气说:“怎么搞的,徐江,好好的昌山市驻京办说撤就撤了呢?”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埋怨。我不客气地接过话茬讥道:“这你们还不懂,昌山市市长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出风头呗!”薪泽金质疑道:“没这么简单吧,徐江,你给大家交个底。”徐江叹了口气,端起酒杯说:“这些年承蒙各位关照,我先敬大家一杯!”众人响应,无不一饮而尽。接着徐江意味深长地说:“各位都是驻京办主任,最了解我们每天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撤掉了也好,省得整天让媒体舆论诟病成‘蛀京办’、‘腐败办’,其实只要决策不透明、不科学,只要转移支付的弹性空间存在,只要地方政府有‘跑步进京’的动力,驻京办就不能退出历史舞台。别看昌山市驻京办撤了,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撤掉了驻京办撤不了进京路,这几年驻京办聚焦了太多关注的目光,不仅对‘跑部钱进’不利,对搜集信息、联络感情、跑京见官更不利,撤掉了驻京办换一个招牌,也许更有利于进京织网。”我听徐江话里有话,便追问道:“徐江,你别逗大家玩,赶紧把话说清楚,感情大张旗鼓地撤是为了悄无声息地进啊!”众人也附和道:“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快说说昌山市玩什么猫腻?”徐江连忙摆手说:“这可是市委市政府的绝密,不便透露、不便透露。”薪泽金没好气地问:“那你小子给我打电话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伤感什么?”徐江无奈地说:“不管昌山市驻京办换什么招牌,都没我什么事,我和诸位在北京相处这么多年,实在舍不得大家呀!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喝杯告别酒,徐江在这里感谢诸位多年的关照,日后我徐江进京叨扰诸位,念在咱们同在京城‘跑部钱进’的份上,还请行个方便!”滨海市驻京办主任挑理道:“说什么话,罚酒!”众人一哄而起。酒喝到半夜才散,薪泽金让司机开车先走了,一头钻进我的车里,在路上,他向我透露,杜志忠全招供了,过几天就宣判了。前几天他回省里办事,顺便到赵长征办公室坐了坐,赵省长反复强调驻京办和交通厅都是火山口,叮嘱他慎独,别做第二个杜志忠,谈到杜志忠时,赵长征眼睛都湿润了。可见赵长征与杜志忠感情之深。同时薪泽金还向我透露,何超向专案组招供,他老婆开饭店,王祥瑞提供过三百万资金,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澳大利亚开公司,王祥瑞提供过五十万美金。接着薪泽金嘱咐说:“能通,我知道你和王祥瑞是铁哥们,但是天网恢恢,王祥瑞可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随时都可能船毁人亡,你小子可别在这个时候上了贼船。最近专案组双规了不少人,海关的占了一半,显然是在搜集永盛集团走私的证据,然后最后收网,让我看赵长征和刘光大是下决心将永盛集团走私办成铁案,不知要有多少人一朝身陷囹圄,湮没平生风华啊!我离开赵长征办公室时,他送了我一幅条幅,是他亲笔书写的,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我好奇地问:“是什么?”他感慨道:“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我反腐琢磨赵长征这两句话,很有点哲学上讲的“炽情”。
星期六。雨过天晴。想不到石存山也被抽到了打私专案组,而且派了一个不十分情愿干的活——“抓鸡队队长”。我早就知道王祥瑞在东州开了一家规模最大、档次最豪华的洗浴中心——黄金会馆,里面专设了一个贵宾区,是专供有身份的贵宾享受的,王祥瑞多次邀请我去享受享受,都被我婉言拒绝了,因为我有预感,里面的贵宾区很可能是陷阱和深渊,如今应验了我的判断,专案组下决心查清在那里享受过的官员都有谁。因为省纪委曾经接过许多举报信,一些官员在黄金会馆宿娼,东州人谁不知道黄金会馆夜夜笙歌,纸醉金迷,骄奢淫逸,风流腌臜,是一些忘乎所以的温柔乡。不仅省市官员,就是一些京城大员也以过大礼拜的名义到东州,专门享受黄金会馆的特殊服务。王祥瑞的黄金会馆在一些官员眼里早就成了《红楼梦》里的宁国府,以至于一些省市官员以到过黄金会馆贵宾区为身份的象征。当初王祥瑞物色“鸡头”时,不惜高价将北京城所有大型洗浴中心和歌舞厅、夜总会的“妈咪”请到北京园开招聘会,终于以重金吸引了一群百里挑一的绝色佳丽,有本事将这群佳丽带到黄金会馆的“妈咪”是一个叫陈红的女孩,在北京一家叫好莱坞的夜总会当“鸡头”。这次石存山进京就是来寻找这个陈小姐的,因为清江省打私行动刚开始,黄金会馆的绝色佳丽们就蒸发了,如今的黄金会馆尽管照常营业,但是极其规范,没有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见了那些迷色成瘾的官员的身影。然而刘光大对专案组的要求是,既查走私,也查腐败。要查清哪些官员在黄金会馆接受过王祥瑞安排的特殊服务,就必须先找出为这些官员提供特殊服务的小姐。经过具体小姐的认证才是铁证,才能让那些被举报但矢口否认的官员俯首伏罪。石存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任务的。当时石存山接受任务时,一肚子不痛快,刘光大亲自找他谈话,告诫他别小看“抓鸡”行动,这可是严肃的政治任务。石存山理解了这次行动的政治意义后,用了两天时间就锁定了陈红的下落,毕竟石存山是东州市刑警支队支队长,破过太多大案要案,寻几个小姐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石存山率两位同事进京后直奔一家大型洗浴中心,这位叫陈红的小姐就躲在这家洗浴中心当卖淫女,不费吹灰之力,石存山就将这位陈小姐带到了北京园。陈小姐毕竟是风月场中人,又在黄金会馆混了多年,见过不少大人物、大场面,在石存山面前,远比那些腐败官员沉重冷静,但是陈小姐面对的毕竟是久经沙场、见过无数顽劣的刑侦高手,一两个回合,陈小姐就招架不住了,不仅供出了自己管辖的那些绝色佳丽的名字、去向、联系方式,还供出了一些常去黄金会馆贵宾区享受的官员的名字,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官员中,竟然还有国部长、郑部长、关部长等京城大员。在机场临别时,石存山问我,最近见过王祥瑞吗?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没见过。他以刑警支队支队长老辣的眼光盯着我说:“能通,你回答得太快,说明你见过。”我淡然一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变成了怀疑主义者。”石存山善意地提醒道:“能通,我知道你跟王祥瑞的关系,但是眼下千万要离他远一点,这家伙现在是一颗定时炸弹。”我不屑地说:“基督教倡导我们的永生在于认识神,而官本位体制倡导我们的永生在于认识权,还是叔本华说得好,‘当我们戳穿面纱时,我们看到的不是神而是撒旦’,你不觉得以你刑警支队支队长的身份进京‘抓鸡’太荒唐了吗?这些女孩子是什么?王祥瑞这颗定时炸弹的弹片吗?”石存山反驳道:“别以为叔本华披着哲学家的外衣,就以为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一个因吵了他的清静,就大动肝火将上了年纪的女裁缝扔下楼去的家伙,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要么罗素怎么说,‘很难相信,一个深信禁欲主义和知命忍从是美德的人,会从来也不曾打算在实践中体现自己的信念。’”我揶揄道:“罗素这句话不像是在说叔本华,倒像是在说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要知道罪恶中也有令人激动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以善的形式出现。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明白王祥瑞年年被评为优秀企业家,他为慈善事业捐过那么多钱,怕是光希望小学就捐过二十多所,难道都是用走私的钱建的?他头上有那么多光环都是谁给的?那些在他头上戴光环的人不是三岁孩子,难道那些光环是小孩子玩的肥皂泡?怪不得叔本华说,目的是无益的,‘就像我们把肥皂泡尽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们完全知道它总归是要破裂的。’现在那些将王祥瑞当作肥皂泡吹着玩的人,发现肥皂泡就要吹裂了,不能再吹了,索性想用手指戳破它,我怎么觉得像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埋葬自己最后一滴眼泪呢。”我的话可能有些偏激,石存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能通,我劝你好好读一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王祥瑞不是老人打到的那条比船还大的马林鱼,而是老人在归航途中遇上的那群鲨鱼中的一条。”石存山说完走进候机大厅,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巨大的马林鱼骨架……
星期四。多云。我万万没有想到慧海和尚会以诈骗嫌疑人的身份被北京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了,消息是梁市长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前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是让我配合董舒把人捞出来。梁市长告诉我,董舒和一位老将军的干儿子一起进京,让我到首都机场接机。关于太子党,我在北京见多了,很多大领导的子女都是我的朋友,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干太子,便警觉地问:“梁市长,哪位老将军的干儿子?”梁市长说出老将军的名字吓了我一跳,竟然是位开国将军,老人家已经过世了。这位自称是老将军干儿子的人叫战建忠,据梁市长介绍,战建忠在总参二部工作,还挂少将军衔。我问梁市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梁市长说是通过书画展认识的,梁宇一向酷爱书法,出过《梁宇书法集》,据说梁市长的字市场价已经可以卖到每平方尺2500元,梁市长称,战建忠在东州举办个人书法展,他的字清华雅淡,又极具风骨,两个人一见如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梁市长对慧海和尚的事如此上心,难道仅仅因为董舒是佛门俗家弟子吗?我怕梁市长上当,决定见了战建忠后试一试他的真伪。我是昨天上午将董舒和战建忠接到北京园的,在战建忠的房间,我故意坐下来跟他聊了起来,我问他怎么将慧海捞出来?他从容地说,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曾经是他的战友,只要钱到位,再加上他的面子,人肯定能放出来。我问他需要多少钱?他毫不犹豫地说:“这么大个事,怎么也得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我知道他是指两百万,便问:“钱到账了吗?”他摇摇头说:“梁市长说这两天就打过来。”我对战建忠的身份更怀疑了,婉转地将话题引到了老将军身上,一提到老将军,战建忠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老将军家的家史,还真说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家事,只是语气像背评书一样,好像在人前讲过无数遍了,我听了以后,觉得并无什么明显破绽。讲完老将军家的家史,战建忠递给我一支烟,亲自给我点上火,轻轻一笑说:“丁主任,对我盘问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怀疑我这个少将是假的?”战建忠竟然单刀捅破了窗户纸,搞得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支吾着说:“战先生多心了,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战建忠面容诚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样吧,丁主任,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给你看几样东西。”说着他从皮箱里取出三样东西摆在我的面前,这三样东西是与老将军的合影,少将工作证,一把精致的军用手枪和子弹。他不拿这三样东西还好,我看了这三样东西的第一个感觉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装出一副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离开了他的房间,随后来到董舒的房间。一进屋我就提醒她,我怀疑战建忠的身份是假的,董舒直笑我,说怎么可能呢,梁宇看人最准了,不会走眼的。我提示说:“嫂子,两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小心无大碍,还是让我先了解一下真伪吧。”董舒见我这么认真只好同意了,我便给习涛打了电话,让他给他哥习海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总参二部有没有个叫战建忠的少将,过了半个小时,习涛给我发了个短信:“我哥说根本没有此人。”我把短信给董舒看了,告诉他习海是中央警备局的处长,真正的少将,经他了解,总参二部根本没有叫战建忠的少将。董舒一听就急了,赶紧给梁宇打电话,让他先别往战建忠的账号打钱,梁宇也意识到自己打鹰的,却让鹰钳了眼了,便气愤地说:“能通,打110,赶紧抓这个诈骗犯。妈的,骗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赶紧劝道:“梁市长,这种人翻船是早晚的事,如果我们打110报警,告他什么都得牵连到你和嫂子,还是放他一马,救慧海要紧。”梁市长顿时醒悟,连忙说:“对对对,能通,依你看,慧海怎么救?”我不慌不忙地说:“梁市长,我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北京市公安局也交了一些朋友,我先打听打听情况再想对策怎么样?”梁宇一听,只好作罢,叮嘱道:“能通,慧海的事就拜托你了,这是私事,事成之后,我和你嫂子不会忘了你的好!”我赶紧说:“梁市长言重了!”挂断手机,我心想,怪不得尼采质责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是个蠢蛋,认为正是由于穆勒“把人与人的全部交道建立在相互效劳上,于是每一件行动仿佛都成了对于给我们所做的事情的现钱报酬。其中的假定卑鄙到极点:认为我的行动与你的行动之间在价值上有某种相当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尚未意识到梁市长声称会和他老婆一起记住我的好的深刻含义,因为我尚未把救慧海这件事当作“相互效劳”,更不敢奢望这种“相互效劳”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我脑海里,市长交办的事都是工作,不论因公还是因私。第二天,我就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跑慧海的事,结果我得到两个让我震惊的消息,一是慧海是个假和尚,他的真名叫董军,是董舒的亲弟弟,梁市长名正言顺的小舅子,我这才对梁市长如此关心慧海,派董舒亲自进京营救,以至于上了假将军战建忠的当恍然大悟;二是慧海昨天就被清江省纪委打私专案组带走了。这第二个消息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慧海与走私有什么关系,莫非王祥瑞也向“极乐寺”捐款了,如果这个判断是真的,那么专案组带走慧海显然是冲梁宇去的,想到这儿,我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见董舒好了……
九
星期一。微晴。几天前在首都机场遇上了王祥瑞,我以为这家伙躲起来了呢,想不到还这么肆无忌惮,竟然敢大摇大摆地到机场接人,我问他接谁,他说接周纪,我一听接周纪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周纪是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当年周纪谋到这个肥缺,还多亏了我。那还是我给肖鸿林当秘书时,肖鸿林常对我说:“能通,咱们不仅要上面有人,下面也要有人,俗话说,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你平时留点心,那些虽然在基层挣扎,但堪为重用的人,你要多接触,要笼络到跟前,必要的我也见一见,下面筹备一大批为我所用的力量,圈子才能安全、牢固啊。”正是在肖鸿林这种观念灌输下,我才注意到了时任派出所副所长的周纪。我记得当时是我一位大学同学请客,周纪也到了,他是我大学同学的中学同学,周纪一表人才,见了我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很显然,在周纪的仕途生涯中还未接触过我这种身份的人,怕是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区公安局局长了。我同学说,周纪在读清江大学研究生。我私下里问:“周纪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同学笑着说:“他是警校毕业的,学历属于中专。”我不解地问:“那也没有读研究生的资格呀。”我这位大学同学一直在清江大学研究生部工作,便得意地说:“这不是有我嘛,本科证我已经帮他拿到了,研究生证也不是什么难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帮周纪,他说周纪为人很仗义,值得一交。就这样我和周纪慢慢熟悉起来,周纪比我小一岁,平时哥长哥短地叫着,时间一长就成了铁哥们。在我的努力下,他很快由副所长升任所长。后来他拿到研究生证后,我又通过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邓大海将他调任市公安局户政处副处长。有一天肖鸿林心血来潮问我:“让你在下面笼络些人,有没有值得让我见一见的。”我就鼎立推荐周纪,肖鸿林当即让我给周纪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我就给周纪打了电话,周纪听后受宠若惊,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见到肖鸿林时,紧张得说话都带颤音,嘴唇都是抖的,为了平覆周纪激动的心情,肖鸿林扔给他一直大哥大香烟,自己也掏出一直,周纪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用颤抖的手给肖鸿林点上火。肖鸿林平易近人地让他坐,和蔼可亲地问他从警几年了,爱人在哪儿工作。周纪腼腆地介绍了自己从片警到市公安局户政处副处长的奋斗历程,最后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老婆是工厂的工人,刚刚下岗回家了。肖鸿林为了收买人心,当即指示我给市建委主任打电话,让市建委主任在系统内解决公务员,我打通市建委主任电话后,肖鸿林亲自跟市建委主任通了电话,周纪听后感激涕零,就剩下给肖鸿林磕头了。也是赶上了肖鸿林那天心情好,问周纪在事业上有什么想法,周纪得寸进尺地说,自己本不喜欢公安工作,喜欢海关工作,上中学时就梦想穿上海关制服。肖鸿林轻轻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的,这事我来安排,你就等着到海关上班吧。”结果没多久,周纪就被调任东州开发区海关关长,周纪到开发区海关后,为了不辜负肖鸿林的期望,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只是“肖贾大案”后,周纪虽未被案子刮着碰着,但是目睹肖鸿林的悲惨结局,他心灰意冷,每次进京见到我,都抱怨官场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王祥瑞活得潇洒滋润。我知道“肖贾大案”后,他与王祥瑞打得火热,便提示他别鬼迷心窍,小心走火入魔。他却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我回东州,他约我到家里做客,客厅地板上铺了一张连着头的整张虎皮,我问他从哪儿弄的虎皮?他毫不避讳地说,是王祥瑞送的。我提醒说,铺在客厅太张扬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虎皮辟邪!由于周纪与我的特殊关系,他每次进京都给我打电话,这次进京竟然没告诉我,而仅仅告诉了王祥瑞,便意识到怕是与清江省的打私风暴有关,只是我接的人和他坐同一个航班,不见面也得见面了。王祥瑞见了我,知道我可以进廊桥里接人,便求我带他一起进去,我只好找首都机场副总经理的秘书给他办了一张临时通行证挂在脖子上,他问我接谁,我说你可能听说过,就是曾经给贾朝轩做过秘书的著名作家顾怀远。王祥瑞连忙说:“大名鼎鼎,顾怀远进京干什么?”我讥笑道:“祥瑞,顾怀远如今只是个作家,又不是专案组的,你紧张什么?”王祥瑞尴尬地说:“我只是觉得他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作家,还劳你这个东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市驻京办主任亲自到廊桥上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看了一眼王祥瑞没打理他,功力主义认为,“每个人的主要活动都是由限于算计快乐和痛苦的欲望决定的。”在王祥瑞的脑海里,算计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由于利己心导致人们的欲望彼此冲突,顾怀远这次进京是因为昌山市驻京办撤销引起媒体关注,怀远突发奇想要写一本叫《驻京办主任》的长篇小说,想从我这里掏弄点素材,说句心里话,我真羡慕这小子躲开了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但是前些日子在报纸上看到一篇采访他的文章,题目竟然是《贪官秘书华丽转身为反腐作家》,语气很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许多话都不像是出自他的口,大有断章取义,添油加醋之嫌,怕是顾怀远着了媒体的道儿,估计这小子成了公众人物后,少不了狗仔队的骚扰,如此看来,他的日子也未必平静,官场腐败,媒体浮躁,那么文坛呢,看看作家们怀着谄媚心理写的那些陈词滥调,怕是已经腐朽了吧!
星期日。雷阵雨。晚饭后,习涛请我去酒吧,说是有重要信息向我透露,我一直让他密切关注打私专案组的动向,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向我通报,目前在驻京办领导班子中,习涛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这也是经过吴东明事件考验过的。这小子毕竟是专业特务出身,搞情报我只能望尘莫及。我坐他的车一起去了后海的酒吧一条街,找了一家小酒吧坐下,要了一打百威啤酒,互相吹了一瓶后,习涛俯身小声说:“头儿,昨天晚上专案组突然袭击了永盛集团,你猜结果怎么也?”我吃惊地问:“怎么样?”习涛环视了一下四周神秘地说:“布控对象全部出境!”我不解地说:“扯淡!王祥瑞一直躲在北京城里,怎么就全部出境了呢?”习涛诡秘地一笑说:“头儿,别看你跟王祥瑞是哥们儿,但是并不了解这家伙的底细,就是专案组也让他给耍了。”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习涛低声说:“这家伙有两本私人护照,而且两本都是真的。”我顿时明白了,“你是说,在北京期间,他用真名真身份的护照出境,又偷偷地用假名假身份的护照潜回北京?”习涛点了点头说:“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诡道得很,简直就是条狐狸。”我不解地问:“习涛,以王祥瑞的智商,他早就预测到,这次打私风暴是冲他来的,他一定不会让专案组轻易抓到的,但他也不会轻易罢手,自己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生意,怎么可能让布控对象全部潜逃呢?”习涛微微一笑说:“头儿,人们常说打草惊蛇,现在是草未打,蛇已惊,起初专案组还以为他们布控的对象天酒地惯了,昨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一定是沉溺在声色犬马之中寻欢作乐去了。殊不知,在专案组内部,王祥瑞早就安插了内线,专案组的一举一动王祥瑞了如指掌。”我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习涛,是不是你小子也在专案组安插了内线,要么怎么对专案组的动态这么清楚呢?”习涛诡谲地说:“头儿,你不是一直要求驻京办的信息工作要像孙猴子一样,只有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才能摸清情况吗?我这个做副手的,必须善于领会一把手的意图,才能配合好工作,你说是不是?”我用手指点了点习涛,笑着说:“简直是个滑头。我还是不明白,草未打,蛇是怎么惊的!”习涛抿了一口啤酒说:“这件事的确很蹊跷,专案组行动前,赵长征和刘光大,还有东州海关关长陆宏章、省公安厅厅长尚杰,分别做了战前动员和部署,会议是在草河口迎宾馆举行的。快散会时,市委副书记周永年突然反映了个问题,说是昨天,东州市委办公厅秘书处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省纪委办公厅的,通知打私专案组要突袭永盛集团,让东州市委、市政府做好配合,秘书处的值班人员就分别向两院厅领导做了汇报,两院厅领导又分别向闻天同志和梁宇同志做了汇报,周永年说:‘我得到消息后,觉得不太对劲,就与省纪委办公厅核实了一下,省纪委办公厅根本没有下达这种通知,便立即派市公安局追查这个电话,竟然是在省委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出来的,所以无法查出打电话的人究竟是谁。’”我一听就插嘴说:“这还用问,这就是王祥瑞的内线,故意扰乱专案组的行动,你不是绝密行动吗,我让东州人都知道,搞得满城风雨,看你们还怎么突袭。很显然,这第一次较量还未开始,王祥瑞就赢了。”习涛遗憾地说:“要么怎么说,草未打,蛇已惊呢!突袭行动失败后,赵长征和刘光大非常恼火,命令尚杰查一查公安出入境方面,看看这些人是不是出境了,这一查不要紧,查出布控对象全部出境!俗话说,擒贼先擒王,现在‘王’跑了,案子还怎么查?”我情不自禁地问:“这么说专案组撤了?”习涛肯定地说:“撤了!”说实在的,我既为王祥瑞躲过一劫松了口气,又为他前途未卜担起心来,蹙眉说:“一场暴风雨戛然而止,专案组会迅速清查内线的,我这句话放在这儿,深挖内奸之后,会是一场更大的暴风骤雨。”习涛敏锐地说:“怕也未必那么简单,初战失利,已经搞得满城风雨,王祥瑞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年,他在北京培植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而且隐藏在深处,这次打草惊蛇之后,王祥瑞不仅会销毁走私的证据,而且还会大规模地转移非法资产,对于王祥瑞来说,无论以什么方式躲过此劫都是赢家,因此,我认为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啊!”习涛的话让我陷入沉思,罗素认为,“财富只是权力的一个形式”,其实财富和权力一直是一对孪生兄弟,说白了就是中国人常挂在嘴上的“富贵”,从古到今,“富贵”都是相伴而生,唯独在今天的中国出现了富与贵分家的情况,无论是富而不贵之人,还是贵而不富之人,心理都是不平衡的,于是“富”与“贵”开始通奸,这就产生了“腐败”这个私生子。想来想去,还是做驻京办主任好,既富且贵,而且逍遥,如此说来,驻京办还真是官场上的“世外桃源”。
星期三。晴。很长时间没与周永年见面了,东州官场都知道我与周永年关系特殊,表面上我们是上下级关系,私下里的感情却像兄弟。尽管他从未喊过我兄弟,但是我心里有数。周永年难得回家休一次假,平时都是借进京开会之机回家看一看,但是这次进京却是专门回家休假的,好像是夏闻天进京专程看望刘凤云时,听到了刘凤云抱怨,他们家的老大,也就是那个傻儿子,快不记得爸爸长得什么样子了,夏闻天知道刘凤云在挑理,只好逼周永年回家休几天,其实这些话,刘凤云也对我说过。周永年每次进京都要见一见我,这次也不例外,他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说是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让我到家里陪他喝几杯。其实他是怕我在驻京办这个大染缸里熏坏了,借喝酒想敲打我。每次见面他都用兄长的口气教训我一番,不过仗着他是市委副书记,说啥我都得听着。我进他们家门时,刘凤云和保姆一起炒了一桌子菜,周永年正站在酒柜前选酒。见我来了,便兴奋地问:“能通,喝红的,还是喝白的?”我开玩笑地说:“咱们是共产党人,当然得喝红的了。”于是周永年拿了一瓶长城干红亲自用螺旋起子打开,分别给桌子上的三个高脚杯满上,说:“行啊,能通,在大染缸里天天干一些‘跑部钱进’的勾当,还没忘记自己是共产党人,不容易呀!就为这就值得干一杯!”我空着肚子陪他干了一杯,他放下杯不客气地说:“我听说你小子跟王祥瑞打得火热,不会为走私犯充当保护伞吧?”我佯装糊涂地说:“周书记,我记得你亲自给他颁发过优秀企业家的证书,他可是东州市荣誉市民,东州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捐建过那么多希望小学、医院、图书馆、养老院,哪个省市领导没给他颁过荣誉证书,怎么就成了走私犯了呢?”周永年义正词严地说:“你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为走私犯开脱吗?我告诉你,王祥瑞为了掩盖走私的罪恶勾当,当然要笼络人心,沽名钓誉,给自己贪得无厌的本性披上一张羊皮,他装出一副伪善模样,拿出不义之财中极少部分,捐款公益事业,并大吹大擂,广而告之,给人以乐善好施的假象。其实他捐出的那点钱不过是走私款的九牛一毛,而且不是白的,回报他的远不是数字所能体现的,他头上的一顶顶光彩夺目的桂冠就是例证,他一方面用光环遮丑,一方面用金钱笼络官员下水,编织巨大的关系网,目的只有一个,捞取政治资本,为攫取更多的财富充当保护伞。”我不怀好意地反驳道:“周书记,不光你给王祥瑞颁过证书,林白、赵长征、刘光大都给王祥瑞颁过证书,如果王祥瑞靠乐善好施的假象骗取一顶顶光彩夺目的桂冠是为了给自己的罪恶遮丑的话,那么你们这些曾经给走私犯的头顶上戴过桂冠的省市领导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说完估计周永年得拍桌子,没想到他一言未发,只是黑着脸点了一支烟,沉思良久才说:“能通,你的话虽然刺耳,却值得深思啊!这说明你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是啊,改革开放三十年了,倒下去的企业家不计其数啊,哪个倒下去的企业家不是一脑袋的桂冠,哪一顶桂冠不是我们这些人给戴上的,为什么这些人戴不住这些桂冠呢?光彩夺目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深思啊!”这时,刘凤云端着一盘子炒得喷香的土豆丝走过来插嘴说:“让我说体制陈旧导致发展观不科学,发展观不科学导致政绩观急功近利,急功近利的政绩观让你们这些手握重权的人急于求成,急于求成就难免饥不择食,最后,扶植起来的企业家和豆腐渣工程一样不堪一击。”周永年长叹道:“凤云,你说的有道理,柏格森认为,一切愚蠢的错误都可以看作是理智的破产和直觉的胜利。他认为,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坏孩子,本能的最佳状态就是直觉,理智让我们过于工于心计,工于心计不过是官本位的遗毒,但是在官场上它却成了许多人的思维习惯,改革开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冲破这种思维之狱。”我不失时机地说:“周书记,就依法治国来说,纪委牵头打击走私是不是也是一种思维之狱呢?”周永年充满信心地说:“能通,我很喜欢柏格森的一句话,他说,‘生命像是一个这样的炮弹:它炸成碎片,各碎片又是一些炸弹。’只要生命的炮弹不断地炸响,什么样的思维之狱都将炸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本来是想借机问一问周永年,外界传言赵长征打私,不过是一场意在向林白发难的政治斗争,这种传言是不是真的,但是几次想开口问都咽了回去,因为周永年是个最讲原则的人,最讨厌捕风捉影。不过,今天晚上与周永年的谈话,是我们相识以来探讨问题最深入的一次,没想到一向以理论水平高而自居的周永年,面对我提出的尖锐问题,也沉思良久,这说明周永年不仅讲原则,更讲求是。“莎士比亚说生命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雪莱说生命像是一个多彩玻璃的圆屋顶,柏格森说,生命是一个炮弹,它炸裂的各部分又是一些炮弹。”周永年喜欢柏格森的比喻,说实在的,我也喜欢。
十
星期一。天气闷热。以前驻京办接待用烟一直用永盛牌香烟,这也是梁市长的意思,梁市长不仅希望通过驻京办这个窗口推广地方品牌,更希望将东州产的烟、酒等产品推广到国宴上去。但是自从清江省掀起打私风暴后,我叮嘱杨善水接待用烟暂停使用永盛牌,杨善水告诉我不停也不行了,永盛集团已经不能正常运转,已经停止生产永盛牌香烟,想进货也进不到了。杨善水问我,不用永盛牌香烟,用什么品牌?我不耐烦地说:“你是主管副主任,你看着办吧。”就这么一句话,杨善水捅了一个大马蜂窝。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一位供货商,说是有正宗进口的大哥大,结果一下进了七十万的货,杨善水平时不抽大哥大,只抽三五,他知道梁市长最爱抽大哥大,也是占小便宜,私自拿了两条,一抽竟然是三五牌香烟的味道,他就知道上当了,没跟我商量就向工商局举报了,工商局会同公安局一举查封了供货商的仓库,发现里面有十几种外国烟的商标,仓库内堆满了尚未贴标的白烟盒。这件事被媒体曝光后,东州驻京办几乎成了众矢之的。更令我闹心的是,假烟被媒体曝光以后,省纪委的人突然进京将杨善水带走了,我心想,看来省纪委是想通过假烟案抓腐败的典型,东州市驻京办一年光用在招待上的费用就三四千万,莫非刘光大要拿东州市驻京办开刀,杀一儆百?我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了三天,杨善水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赶紧为他摆酒压惊,实际上骨子里是想问问他省纪委找他的意图是什么?是不是刘光大想用咱们卖假烟的事杀一儆百呀?杨善水竟然晃着脑袋说,不是。我急切地问:“那为什么?”他竟然说找他的是打私专案组。我一听心里就紧张起来,追问道:“莫非那批假烟是走私烟?”杨善水点点头说:“不仅是走私烟,而且是永盛集团的走私烟。永盛集团走私进来的香烟都是没贴标的白烟盒,以前是贴永盛的牌子,他们是想创自己的牌子,打私风暴掀起后,永盛牌子的烟暂停了,专案组也以为永盛集团迫于打私风暴收手了呢,没想到他们顶风作案,贴上洋商标继续卖。”以前东州市烟草专卖局宋局长说过,近些年国内洋烟遍地,通过正常渠道进来的,仅占其中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走私进来的。我问宋局长,这些烟都是怎么走私进来的?宋局长说无非是借转口贸易,让香烟进入保税区、保税库,然后以走柜不走货的办法搞假出口,或者是伪报品名,或者是“洗空柜”,也就是申报为空集装箱进港,实集装箱在报联检之前就已掉包。我问宋局长,假转口也好、伪报品名或“洗空柜”也好,大规模的走私香烟必须疏通海关、外代、理货、码头、保税仓库以及运输车队等多个单位,以及这些单位重要岗位的人员,这可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走私犯有这么大能量?当时宋局长直言不讳地说:“东州不仅有这么大能量的走私犯,而且玩得天衣无缝。”我问他是谁?宋局长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看来宋局长也是为了明哲保身啊!我问杨善水,专案组是怎么知道我们驻京办买的假烟是走私烟,而且是永盛集团的走私烟?杨善水苦笑道:“那个供货商实际上就是王祥瑞的马仔。据这位马仔交待,王祥瑞很聪明,他从不用永盛集团介入香烟走私,第一线公司都是国企或保税区内企业。永盛集团走私香烟的主要方式是利用其它公司的名义,假转口真走私,进出口的单证全是永盛集团一手制作的。”我早就耳闻王祥瑞靠走私起家,但没想到他做得这么诡秘,便自言自语道:“假转口真走私,调查的难度非常大,怪不得专案组对王祥瑞迟迟没有通缉。”杨善水若有所思地说:“专案组领导态度非常坚决,他们认为王祥瑞走私香烟的事实不容置疑,无论调查难度多大,都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上次专案组突袭永盛集团,发现王祥瑞的保险柜中有一个黄色纸袋,纸袋里面有十多页表格式的发货报告,内容涉及香烟、汽车等货物。我听专案组人员说,这是一份走私活动的重要书证,上面记载了今年上半年运输香烟和汽车的轮船航次,还有进口香烟多达三十万箱的发烟报告。”我一听“汽车”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驻京办按梁市长批示从永盛集团买了五辆奔驰600型轿车,如果永盛集团是走私集团,这五辆车也必是水货,便试探地问:“善水,专案组没问你汽车的事?”杨善水迟疑地说:“问了,不过我说从永盛集团购车的事不是我经手的,不太清楚。他们就闻这件事谁经手的,谁清楚,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这件事是你经手的,只有你能说清楚。”听了杨善水这番话,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但脸上并未露出声色,我无法责怪杨善水在关键时刻推卸责任,推过揽功是官场人的本性,杨善水窝在驻京办当副主任十几年了,他骨子里巴不得我出点什么事给他倒位置呢,在官场上,过于注重权谋的人其实是最怕失去的人,正因为他不自信才处处算计,当别人都谋时,不谋恰恰是最大的谋。正如威廉·詹姆士所言:“假如相信真理和避免错误同等重要,那么面临二者择一时,我最好随意相信各种可能性中的一个,因为这样我便有对半的机会相信真理,可是如果悬置不决,丝毫机会也没有。”既然专案组找了杨善水,我断定我也躲不过去,在京城驻京办主任中,我自认为是打擦边球的高手,打擦边球也是为了避免错误,因此我永远都有机会。只是专案组初战失利后,王祥瑞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第一回合,再加上这段时间他躲在北京城,像个大蜘蛛似的启动多年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一直对摆平这一劫信心十足。但是从杨善水反映的情况看,专案组一刻也没停止对永盛集团的调查取证,我有个预感,一旦专案组再出手,必然大兵压境,不仅永盛集团要灰飞烟灭,就连王祥瑞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也在劫难逃!
星期三。无风、闷热。周纪进京后,一直没露面,上午突然打电话给我,晚上安排在东三环顺峰海鲜酒店请顾怀远和我吃饭,我知道虽然周纪请客,但是买单的一定是王祥瑞。毫无疑问,周纪进京是到海关总署斡旋关系的,他和王祥瑞是一条绳上的两个蚂蚱,能不能躲过眼前这场劫难,只能同舟共济了。突然请我和顾怀远吃饭,大概是屁眼夹黄豆有底了,关于这一点从打电话的口气就能听出来。然而,我却没有这么乐观,从杨善水因假烟案被专案组带走这件事来看,专案组采取了迂回出击的战略,越是平静得看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越有可能刮一场特大风暴,关于这一点在我开车去顺峰的路上,进一步得到了印证。本来我应该开车接他,但是徐江离京,我不能不到机场送一送,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刚下机场高速公路时,手机就响了,我一看显示的号码是百鹿园谢老板的,便赶紧接听,没想到谢老板告诉我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他说古娟刚刚被专案组带走了,我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呢?她躲在山沟里,没人知道的,专案组怎么会发现呢?”谢老板无奈地说:“她想儿子想得快发疯了,就背着我给儿子打电话,你想一想,古娟是专案组的重点监控对象,一打手机,自然就被找到了。能通,你让我关照的朋友,我没有关照好,实在对不起。”我心情复杂地说:“谢老板,她命该如此,怪不得你!”我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只好挂断手机。这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古娟被抓,说明专案组一直采取外围突破战略,扫清外围之后,当然就剩下收网了,然而专案组给人的感觉很像是偃旗息鼓了,明显是想麻痹王祥瑞等核心人物,等他们放松警惕,以为关系网起了作用,专案组不了了之的时候,一举收网,到时候,清江官场上的大地震才真正开始。我越想越觉得可怕,以我与周纪之间的感情,我从心里不希望他出事,我应该借今晚这顿酒点点他,希望他暂时不要回到东州,甚至永远不要回东州。然而这话又不能明说,因为明说就成了同谋,特别是古娟被抓,是否告诉王祥瑞,我走进顺峰酒店时也没有拿定主意。心想,只好见机行事了。果然,在酒桌上,无论是王祥瑞还是周纪,两个人都是一副柳暗明的表情,着实让我为他们捏了把汗。顾怀远为了挖掘创作素材,席间不停地旁敲侧击,想从王祥瑞嘴里问出点干货来,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问:“王总,既然你也承认省里发起的这次打私风暴是冲永盛集团来的,那么永盛集团到底有没有毛病呢?你不是说永盛集团没有进出口权吗?”王祥瑞理直气壮地回答:“没错,我的公司的确没有进出口权,但是专案组可以去查,看看我的公司在哪个海关有过任何一笔进出口生意?我是让别人的公司去进货,只是由永盛集团出钱罢了,让一些有进出口权的国企去做,海关报关的事情都由他们去做,与永盛集团无关,永盛集团主要是做一些转口的生意。”王祥瑞这句话道破了天机,我断定有多家国有或国有控股企业,也参与了走私犯罪活动。专案组要是掌握了这些企业,一定会成为案件向纵深发展的重要线索。王祥瑞如此理直气壮,八成是毁掉了走私的证据。顾怀远不失时机地打破沙锅问到底,“王总,能不能讲得细点,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大概是王祥瑞的确觉得这段时间在北京斡旋,已经摆平了赵长征,显得特别的兴奋,因为刚开席时周纪一直说找到了‘海里’的几个大人物,前一段清江省打私搞得风起云涌,这段时间突然风平浪静了,就是那几个大秘起了作用,我说不好哪几个大秘拿了王祥瑞的好处,到底办没办事,我只知道海面上风平浪静,恰恰是风暴来临前的征兆,古娟被抓就说明了这一点。在我犹豫是否将古娟被抓一事告诉王祥瑞的时候,王祥瑞眉飞色舞地说:“就拿香烟来说,英美烟草公司卖给菲律宾是一块二,卖给大陆是八毛,卖给日本、新加坡等国的价钱都不一样,我就想了一个主意,让他卖给大陆的烟不让他先印好是卖给大陆的牌子,如果我要一百个货柜运到东州开发区,对于他们的代理来说,这烟已经销往大陆了,他就不管我怎么做了。但是我要在大陆卖,我就要缴税,一包烟要缴两包的税,不仅没赚头,还要倒搭,所以要转口出去,因为英美烟草公司卖给菲律宾是一块二,我如果不在大陆卖,而是转口出去卖给菲律宾是一块一,我就可以赚两毛,菲律宾的客户找我买,我就装船给他。”顾怀远颇感兴趣地问:“难道不经过海关监管吗?”王祥瑞呷了一口茶说:“当然要经过海关监管了,海关监管验货后,我将船开到公海上,在公海卖给菲律宾的客商,至于菲律宾客商怎么做,我就管不着了。当然我也可以用这个方法卖给日本、韩国,总之,要看差价合不合算。别人买了我的货,他也可以在公海就卖掉了,拨给小船,根本没有运到菲律宾,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不过这就不关我的事了。”顾怀远不依不饶地问:“王总,你的货到东州后存到哪儿呢?”王祥瑞毫不避讳地说:“先放在开发区保税仓,保税仓是由海关监管的,里面的货不能够拖到外边来,要在保税仓的码头再装货柜,通过海关验货。验货后贴上封条,货柜再吊上船,船才可以开出去。专案组发现我有那么多香烟转口销往菲律宾,他们就到菲律宾去查,菲律宾海关说,这些烟根本没到菲律宾,他们就说永盛集团走私,没有转口就是证据吗?”王祥瑞这番话如果让专案组听到,简直是不打自招。很显然海关监管人员出了问题。张辣辣在北京请我吃饭时早就说过,她在举报信中已经举报了王祥瑞的走私手法是“走柜不走货”,我还特意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机密的事即使你是王祥瑞睡过的女人,他也未必肯告诉你吧。张辣辣得意地说:“亏你还是驻京办主任,只要到堆场看一看傻子都能看明白。运输重柜集装箱的卡车驶进码头,车架不会怎么起伏;而运送空柜集装箱的卡车在不平的场地上驶过会跳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另外,空箱吊装时,其摇晃程度比普通重箱要大得多。装上船后,由于重量不同,船身的吃水差别很大。”我听后倒吸口凉气,想不到张辣辣如此工于心计,铁了心要置王祥瑞于死地,我当时想,王祥瑞怕是在劫难逃。上次石存山进京“抓鸡”,还向我透露一个他们取证过程中的细节,这个细节也就他这个办案多年的刑警支队支队长能够捕捉到,他跟我讲时颇为得意。当时为了拿到王祥瑞走私香烟的证据,他待人去理货公司,调出单船档案,包括理货证明、配载图、标明各集装箱在船上的具体位置的图纸,也叫bay位图,一丝不苟地逐一检查,一连查了几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全部理货单证,单单相符,与向海关申报的内容完全一致。按理说,少数档案袋中缺少必要的单证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些档案太过完美了,这反倒引起了石存山的怀疑。俗话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石存山经过反复核对,竟然奇迹般地发现在一条船两航次的单船档案中,各发现一张由轮船大副签署的bay位图,右上角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40*40e”和“37*40e”。这一行小字,要不是老刑侦,谁也不会留意的,吃码头饭的人都知道,e代表的恰恰是空箱。有了这个破绽,顺藤摸瓜,何愁拿不到王祥瑞走私的证据。我见王祥瑞口无遮拦,根本没意识到大祸临头了,很想点一点这家伙,更想提示一下周纪绝不能回东州,因为不仅王祥瑞饭后要连夜开车回东州,周纪明天早晨也要坐第一班飞机回东州,就目前的形势,这两个人回去很可能自投罗网。想起顾怀远在三年“肖贾大案”期间,一直靠测字打发时间,便想用测字的方式点一点这两个家伙,我这么一提议,怀远还真心领神会,只是他说的太过婉转,那两个家伙归心似箭,根本听不进去。我只能暗自慨叹,人之所以作茧自缚,大多缘于权能陶醉,周纪是如此,王祥瑞更是如此,因为权力和财富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正如约翰·杜威所言,权能陶醉是“当代最大的危险,任何一种科学,不论多么无意地助长这种陶醉,就等于增大社会巨祸的危险。”毫无疑问,在中国助长权能陶醉的哲学只能是官本位哲学。
星期四。小雨。我真没有想到王祥瑞会逃掉,而且逃出了国门。他逃之前用他小舅子的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正是黎明之前,他开车刚刚驶入东州市区,当时他接到他小舅子的一个电话,嘱咐他千万别回公司,那里已经被武警包围了。他于是让他小舅子开一辆外地牌照的普通轿车,到市公安局附近接他,王祥瑞一向这么诡道,他认为此时此刻,只有市公安局是最安全的了,于是王祥瑞把宾利车交给司机,钻进他小舅子开的佳美轿车内直奔高速公路。我接到他打给我的电话时,他已经坐上小舅子开的车往北京方向返,他给我打电话的目的是想通过我订两张当天出境的飞机票,一张是到菲律宾的,一张是到澳大利亚的。我一猜他就是想拿菲律宾的机票过境,然后坐澳大利亚的飞机走。我猜这小子想逃,断定专案组星夜突袭,一定和古娟一样,是通过手机捕捉到了他回东州的信息。但是非常时期,我不能帮他订这两张机票,更没有问他为什么刚回东州就往北京返,大家心知肚明,王祥瑞也没解释,但碍于面子只好说这个时候我上哪儿给你定票去,这样吧,买机票的事白丽娜最在行,你给她打个电话,她一定有办法。就这样,我就挂断了电话。一整天我也没敢问白丽娜,王祥瑞是否找她订过出境的飞机票,只是熬到傍晚下班时,习涛走进我的办公室向我透露,周纪被双规了,我赶紧问王祥瑞的去向,习涛告诉我,王祥瑞失踪了,估计已经逃到境外了。我质疑道:“失踪不等于已经逃到境外了。”习涛诡秘地说:“据专案组掌握的情况,王祥瑞有可能去了菲律宾,也可能逃到了澳大利亚。”我才断定,王祥瑞还是找了白丽娜。更令我不安的是,王祥瑞出逃前给我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是瞒不过专案组的,尽管这个电话接的有些被动,让王祥瑞找白丽娜买票完全是推脱之词,但是毕竟是我的推脱之词帮了王祥瑞。罗素认为,“从道德上讲,一个哲学家除了大公无私地探求真理而外,若利用他的专业技能做其它任何事情,便算是犯了一种变节罪。”应该说,我不仅是驻京办主任,更是《驻京办哲学》的创始人,因为自从当上驻京办主任那天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对《驻京办哲学》的思考,作为一门哲学的创始人,我毫无疑问地犯了罗素所说的“变节罪”,我不知道我为这种“变节罪”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专案组找我谈话这一关,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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