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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番外:浮生若梦

在最初的梦魇中,息月寒的确形如恶鬼,总是一身是血的来向季织月讨债,他在梦中会无比怨恨哀伤地望着她,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为何你要出卖我?要将我的命门泄露出去,要害我做一个孤魂野鬼,连往生都不能了,你竟如此心狠绝情吗?”

那时季织月回回都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满头冷汗,好一阵心悸,但渐渐的,她就不大做这种可怖的噩梦了,反而梦中会不断浮现出当初她被掳到息月寒船上的一些画面。“他死得那样干净,灰飞烟灭,连一座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在世间留下,他在我梦里有时会说恨我,有时又说不恨我,但我自己……却是难以释怀的,毕竟那时在海船上,他其实,其实救过我好几回。”

撇开她装睡探听到命门秘密,险些被穆野发现,息月寒替她遮掩的那次不算,其实在之前还有两次真正意义上的“舍命相救”。

一次是海上忽降狂风暴雨,她被掳去的那艘战船都进了水,她更是从船舱里踉跄跌出,差点被汹涌的海水冲走,生死攸关之际,还是息月寒将她一把拉住,搂紧她的腰冲出海面,在凶险的海难中救了她一回。

而第二次,则更加难以言说,因为是她谋划逃跑时,暗中备下的小船却遇到了鲨群,她险些血溅海上,依然是息月寒及时赶到,而那回,他们却没那么好脱身了。

“在赤奴部落中,从前有种古老的猎鲨方式,以人为饵,将鲨群引到撒网范围,一举擒之,只不过由于这方式太过血腥,赤奴人渐渐不再如此涉险猎鲨,除非在他们的成人礼上,有英勇的赤奴少年愿意主动跳入海中引鲨猎杀,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勇气与胆魄,其余时候是没人会犯傻用自己一条命去冒险的。”

“但息月寒这一生,却做了两回这样的事,一回是他在成人礼上一举成名,夺得了赤奴第一勇士的称号,另一回,便是那一夜,他为了救我,孤身与鲨群搏斗厮杀,鲜血将整片海面都染红了,我吓得浑身都在颤抖,那时当真以为息月寒会死在鲨群的利齿之下,还好最终他的部下们赶来了……”

那一次息月寒伤得不轻,他弟弟穆野王子差点杀了季织月泄愤,却依然被息月寒拦了下来,他倚靠在床上笑意不羁,反倒“炫耀”起一身可怖的伤痕:

“如何,不输那一年的成人礼吧?区区海鲨,也妄想夺去赤奴第一战神的命吗?”

养伤的日子里,息月寒指名让季织月贴身照顾,季织月出于愧疚与还恩,每日也都尽心尽力守在息月寒床边,也就是在那段时日里,她听到了息月寒许许多多的过往经历,包括他的身世,包括他的母亲,包括他这些年的步步为营,雄心壮志。

“他同穆野王子是一母所出,他们的阿娘是赤奴部落的一个歌姬,在赤奴部落算是极为低下的地位,难听点来说,不过是当时赤奴王的一个玩物,所以息月寒跟他弟弟在他们幼年之时,其实过得十分悲惨,可以说是受尽欺凌……”

那些年备受凌辱,过得连一条狗都不如的悲惨经历,息月寒毫无保留地告知给了季织月,小姑娘一颗心到底柔软善良,听着听着就不觉泛红了眼眸,反倒是息月寒凑上前去,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露出促狭笑意:

“怎么,东穆最听话的好姑娘,你心疼我?你也会有为我落泪的一天?”

季织月赶紧吸吸鼻子,别过头去,息月寒却在她身后笑得疏狂不羁,他还自怀中摸出了一枚骨笛,开始幽幽吹响。

他曾对季织月说过,他阿娘为他跟弟弟皆各自做了一枚骨笛,那是阿娘给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念想,所以他与弟弟从不离身,总是随身携带着,想阿娘的时候他们就拿出来吹一吹,对着海上的月亮神祈祷,阿娘能够安宁往生,再无痛楚。

这婉转怅然的曲调听得季织月一怔,依稀模糊的记忆里,从前息月寒被俘虏,关押在云洲岛上的暗牢中时,似乎也吹奏起过这段旋律,只不过那时她是隔着一座牢房听到的,如今这曲调声近在耳边,竟更显绵长幽婉,一声一声直击人心底最深处。

“月照海上,远方长明,英勇男儿,骑龙归来,不见伊塔,泪湿衣襟……”

“伊塔”正是赤奴部落古语中“母亲”的意思,季织月被息月寒掳来后,他便派人送了许许多多有关赤奴部落的书籍给她,他竟不是玩笑,是当真要让她融入他的国土,让她做他的赤奴王妃。

季织月自然不从,可架不住她记忆好,博闻强识,息月寒专门排了两个部下,天天在她耳边念书,她走到哪就被跟到哪,想躲都躲不掉,久而久之,有关赤奴部落的许多习俗文化,季织月也便这样“被迫熟知”了。

“他肯定想不到,他强迫我学到的这些东西,会让我知己知彼,日后全盘托出给了云湛,从中抓住赤奴部落的薄弱之处,以此来对付他与他的军队,就像我知道了他的命门秘密,害他惨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一样,有时候想想,我或许当真是个卑劣小人,所做行径虽无愧东穆,无愧苍生,却有愧于他……”

有氤氲泪水漫出眼眶,季织月的视线渐渐模糊一片,她身旁的施宣铃连忙将她搂住,连声道:

“不,不是这样的,织织你不要这样想,本来就是他将你强掳去的,你是被迫承受这一切,你才是受害者啊,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住他,不要总是执拗自困了,忘记他,你一定要忘记他……”

“我会忘记他的,所以,小铃铛,我要你陪我做一件事。”

季织月双眸泛红,伸手从枕下摸出了一物,对着皎皎月光,施宣铃发现那竟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骨笛,只不过底部有些微破损的痕迹,却被一块白玉包裹住,显然是被人精心修复,重新镶嵌过。

施宣铃陡然反应过来:“这,这难道是……”

“对,这正是息月寒母亲送给他的那枚骨笛,只不过在那次他与鲨群厮杀搏斗时,这骨笛表面便有些受损,后来虽然他还是能够吹响,不影响骨笛的音色与律动,但到底外观有损,他便在一个黄昏强行塞给了我,非要说我是东穆第一手艺人,让我替他修复好外观,还给我找来了一大堆工具,可我还没来得及着手修复,便被云湛救了出来,这枚骨笛也随我辗转来到了云洲岛,再没能还给……那个人了。”

季织月眸中泪光闪烁,轻轻用指尖摩挲着骨笛,各番纷乱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似乎又望见了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在海上永远凝视着她,或笑或怒,或悲或喜,却永远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

“其实我也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应该是有的吧,有那么一瞬间,同情怜悯也好,叹惋遗憾也罢,我却是确确实实的,为息月寒……动容过,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这枚骨笛在他生时没能还给他,如今他逝于雪夜,尸骨无存,我想在岛上为他寻一僻静之处,将这枚骨笛埋下,也算是为他立了一座小小坟冢,偿还我所欠他的一切,恩也好,仇也罢,从此之后,我便可放下这个心结,将此人彻底忘记了……”

晚霞漫天,海浪翻涌不息,鬼泣林中,一棵参天古木下,施宣铃陪在季织月身旁,看着她亲手将那枚骨笛葬下。

恩恩怨怨,纷纷扰扰,她与那个人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季织月长长吁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般:“你虽灰飞烟灭,却到底魂有归处,不会沦为孤魂野鬼了,有这枚骨笛,这座坟冢为证,你息月寒在这个世间来过,活过……”

晚风掠起季织月的衣袂裙角,她心中终于有什么彻底放下,而天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远去。

那张清隽柔美的脸迎着晚霞,终是露出了释然的笑意,宛若走出阴霾,重获新生。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终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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