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搁下杯子,说道:“安寝吧。”
周妙宛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躺在他身边的。
自从发现李文演心有不轨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了。
他早发现了她的局促,轻笑道:“前日,朕说的是半年为期。”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是的,半年为期,这半年里,臣妾会当好这个皇后的。”
李文演侧过身看她:“那身为皇后,同夫君共眠又如何?”
见周妙宛不答,他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身为皇后,为皇帝延绵子嗣又如何?”
周妙宛登时就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她警惕地揪起锦被急急后退:“我只说当好皇后,从未说要做你的妻子,你既心中有旁人,连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又何必强求?”
见状,李文演竟笑得开怀。
他说:“放心,朕从来不会强求。”
强求有什么意思,让你来求朕才有意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洞房夜的第二天,好似是你强拉着朕,饮下了那杯合卺酒?”
这件事周妙宛自己都快忘记了,听他忽然提及,立马道:“当时不过是想试一试您罢了,做不得真。”
他竟然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那朕先前的梦话,亦当不得真。”
周妙宛诚恳道:“皇上,与其让宫中多一对怨偶,不如让这天地间多两双璧人。”
此话一出,李文演骤然黑了脸。
周妙宛摸了摸脖子,不知哪里惹得了他,但见他似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自顾自躺了下去。
夜深了,躺在她身边的李文演突然开口。
“谢丞相有意,将家中嫡女送入宫中。”
谢家是极为重要的文臣一派,周妙宛点了点头,了然道:“臣妾晓得了,会安排妥当的。”
李文演失语了。
直到她的呼吸声平稳地传来,他仍没有睡意。
不是因为那杯茶。
李文演没有睡,起身凝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这几个月来历经了那么多的风波起伏,她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和打击,可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总能替自己找到好好活着的办法。
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总是会被发光的东西所吸引,李文演也不例外。
可她既然不愿再照亮他,那他便不介意让她在深渊里永远陪着自己。
周妙宛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花钿擦得不够干净,她的眉间仍旧留有一些淡淡的红。
像极了血色。
——
谢家姑娘身份贵重,周妙宛琢磨着,给她封了个德妃,赐居永宁殿。
见皇帝似乎在后宫事宜上松了念头,一时之间,雪花似的名册和画像都送到了坤宁宫来。
周妙宛不从中插手,直接把这些画像打包送到乾清殿去。
这些事情不是她这个马上要跑路的皇后该插手的。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在画像里面,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继母钱氏所出的周妙颜。
出于淡薄的血脉亲情,周妙宛还是决定要提醒一下她,于是召了钱氏进宫。
谁料下午来时,钱氏来就来吧,居然还带着浓妆艳抹的周妙颜一起。
看着这个妹妹时不时滴溜溜望向殿门口的眼珠,周妙宛就很想笑。
如此明晃晃的心思,当她是瞎了看不着吗?
出于好意,周妙宛还是屏退了周妙颜,单独和钱氏说:“宫中不是好地方,周家的家世摆在这儿是不够看的,妙颜生性……直率,起这些心思,不如在外给她寻一个好郎君。”
钱氏却沾沾自喜道:“周家如今出了娘娘这个皇后,如何叫不够看呢?宫中还有谁能翻过您去?”
见周妙宛不语,钱氏竟还急了,她说:“娘娘,您总要有同枝姐妹相扶的,否则您在宫中,那也是独木难支啊!”
周妙宛彻底失语了。
她知道钱氏的眼皮子浅,却没想到她的眼皮能浅到这个地步。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是问心无愧,总不能告诉钱氏自己早晚要被废出宫,而周妙颜若真进宫来,那时便只有一个被废的姐姐了。
左右她也不一定入得了李文演的眼。
于是她同钱氏的面谈不欢而散。
可她没想到,李文演点了十来个女子进宫,其中还真有周妙颜。
她去问他,他居然含笑说:“免你深宫寂寞,让你妹妹陪在左右,有何不可?”
见她不说话,他竟然还说:“放心,不论后宫有多少佳人,朕心中只你一个,不会动她们半根手指。”
周妙宛不能理解他的行径,只能把他的行为归结于恶劣的报复。
宫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女子日日清早要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周妙宛头痛得很,仿佛回到了之前刚入王府,被赵选侍追着请安的时候。
想到赵青岚,周妙宛心下一松。
再烦也没有多久了,半年之期已过半,很快她便可以像赵青岚一样脱身了。
可一个赵选侍是比不得一屋子女人的威力大的。
而且情况还不一样。
赵青岚自知是细作,无意争宠,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
可这一屋子女人,李文演都是召也没召过,登基至今,唯独会来她的坤宁宫歇下。
这些女人都是带着家族的愿景进宫来的,如何能安心无宠,是以,早会时周妙宛日日听得她们向自己哭诉求宠。
而朝中亦不是没有非议。
虽说帝后恩爱不至于如妃子独宠那般为天下之大不韪,可到底周妙宛的独宠影响了其他的势力,一时间,朝中参谭家的本纷至沓来。
周妙宛在后宫亦有所耳闻,她心中不安,直接去乾清殿问李文演。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他。
周妙宛没有叫肩舆,心事重重地走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有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打算等他们走过再过去。
谁料一抬眼,正巧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是蔚景逸。
他身着官服,背后佩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蔚景逸也看见了她。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下一瞬,他却将自己定在了原地,同旁人一样,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许久未见,乍然遇上,周妙宛心中是欢欣的。
太过避讳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她同蔚景逸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听闻蔚大人如今已执掌近卫所,本宫是该补上一份贺礼。”
前些日听闻他依旧被李文演重用,周妙宛颇感庆幸。
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耽搁前程。
蔚景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强笑道:“为陛下做事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讨娘娘的赏。”
作别多日,他的言辞谈吐比起之前要沉稳不少。
周妙宛见了,没再多言,向他点头致意,随后便绕开了他们。
而蔚景逸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哥们儿一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才回过神。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
蔚景逸跟上他们,一起往外走,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周妙宛的背影。
她生得白,凤袍于她很相衬。
最开始,他很担心她。
后来在街头巷尾,摇着拨浪鼓的小孩都学舌传皇帝皇后恩爱伉俪,他心才渐安,只当那时陛下给他下的令是一场乌龙,是他误会了。
她能过得好,他应该是满足的。
可心底却难免酸涩。
她颇有身手、擅跑马、识瘴气……他不知她的过往,不晓得她是从何处学来这些东西,明明宫内宫外都对这个皇后的好命艳羡不已,可他就是执拗地觉得,这样洒脱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宫中,日日去管夫君的妾。
蔚景逸收回目光,掐住自己的粗粝的掌心,强令自己不准往下想。
日后无事,他还是少进宫吧。
以免撞见她,给她带来麻烦。
——
乾清殿。
李文演正在后殿习字,桌案前有一摞摊开的奏章。
见周妙宛前来,他并不惊讶,道:“皇后今日,怎想着要来找朕?”
周妙宛不想打哑谜,直接问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上可曾知晓?”
他搁了笔,手支在桌上,“哦?是什么样的风言风语,皇后可同朕一叙?”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说臣妾给您下了蛊,让您为了臣妾荒废了后宫罢了。”她说。
李文演像是来了几分兴趣,他抬手屏退左右,道:“朕同皇后乃是夫妻,缱绻情深,又有何值得指摘的?”
周妙宛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他不打算放她走。
如今朝中时局尽为他掌握,如果不是他有意纵容甚至添柴点火的话,这样的传言根本传不到她耳朵里。
造出这帝后恩爱的谣言,最后却又要废后,那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加上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
周妙宛捏紧了拳头,她问:“皇上,您先前答应臣妾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文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一样:“什么事情,说予朕听听?”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废后的旨意,还在臣妾手中。”
李文演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朕不至于就忘了此事。”
周妙宛实在太想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支撑她度过余下憋闷的时间。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九月初九,安置完宫中的重阳夜宴,臣妾便自请离去,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皇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她半生的去向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闲闲道:“皇后且放心,只怕你到时抱着朕的腿,求朕别让你走。不过啊,朕那时也会硬下心肠传旨送皇后离开的。”
周妙宛道:“到时臣妾一定不劳您费心,陛下多虑了。”
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周妙宛得到了答复后,没有久留,她转身离去。
匆匆迈过了乾清殿的门槛,却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德妃和周美人。
周妙颜被封了美人,不知怎的和德妃熟稔了起来。
见两人向她见礼,周妙宛挂上惯常的笑容,道:“起来吧,二位妹妹。今日也来给皇上请安?”
周妙颜一向和她不对盘,眼下受限于身份不敢说什么,只敢暗暗地阴阳怪气。
“比不得姐姐圣眷优渥,不过呀,臣妾和德妃姐姐此番,可是来陛下跟前自讨没趣,而是陛下传召呢。”
周妙宛微微吃了一惊。
传召?李文演突然传召她俩作甚。
德妃听了周妙颜的话,悄然沉了脸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提醒,继而朝周妙宛笑道:“皇后娘娘,那臣妾先进去了。”
周妙宛也没打算同她们纠缠,点头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回到坤宁宫后,不知为何,她反复回想起李文演方才说的话来。
她很了解,他不是一个会说气话的人。
他为何会笃定之后她会有求于他,甚至说,求他不要让她离开?
周妙宛想不明白,可不论她心中什么想法,想不想得明白,日子依旧平静如水般慢慢流逝。
李文演照旧不理六宫,唯独会来她这儿小坐吃茶,而她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宫。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周妙宛心中的情绪都快要磨灭了。
对于李文演,她心中无爱也无恨了。
他确实欺骗过她,可往日种种亦有谭家一手促成,他不在乎自己,当然不会在意她是否受到伤害和牵连,也说不上是谁辜负了谁。
听闻二舅谭远行月前也已经算是正式接过了外祖的衣钵,被任命为新的定北大将军,前往北境戍边。
等她离宫,他们就彻底两清了,周妙宛想。
——
九九重阳,是大日子,宫中大摆筵席,妃嫔们例银翻倍,宫人们亦能多得套衣裳。
帝后坐于上首,看起来很是恩爱。皇帝频频亲自为皇后夹菜,连身后布菜的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众妃嫔看了眼热不已,有人不信邪地上去敬酒,没曾想皇帝连唇都不曾沾,便挥手令她下去。
歌舞毕、菜已齐。
众妃嫔齐齐向帝后道贺。
皇帝心情很好,举杯相还。
只是一旁的皇后看起来心情并不太美妙,她双手微颤,几乎连酒杯都要端不起了。
有眼尖的妃子见了,惊异地张圆了嘴,随后立马收敛了表情,不敢置喙。
夜色渐浓,重阳夜宴在乐声中结束了。
按礼仪来说,应让尊者先行,可众妃嫔始终没见到上座的帝后挪动步伐,也就不敢动。
众人等得心都焦了,才听到皇帝说:“你们先走吧。”
妃嫔们不敢多留,霎时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帝后两人。
李文演偏过身,看身旁止不住颤抖的周妙宛,他唇边竟漾起了一丝笑。
“朕的皇后,何时动身?”
殿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仿若炸开在耳边一样。
冰冷的秋雨伴着雷声席卷而来,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周妙宛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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