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绣娘轻轻点头,神色肃穆地说道:“大唐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如火如荼。逃出长安的唐玄宗丢了社稷,在马嵬坡又丢了杨贵妃,带着残兵将一路向西蜀逃避!就在大唐上下被叛军搅得生灵涂炭之时,一众被世人视为不入流的行当百姓,成为了奇兵,救下了唐玄宗,挽救了江山社稷。”
“对,这就是我们八行的祖师爷。”希水连声附和。
金绣娘眼神亮了亮,继续道:“工匠筑盾,甚至将川涧开合。男子杀敌、女子魅引,骗子成了向导,鹩哥纷飞传信!再有飞贼成了斥候,前探险阻;术士推理测命,趋辩祸吉!眼下救皇帝的是这批人,举国反乱平事的也是这批人!后来因为某些隐秘,史书上抹去了这段往事,但是当时唐玄宗特地令吴道子做《十行者绘卷》,并亲自为八行赐了新名。”
柯书上前来,结巴着说道:“盗窃者为千手、诈骗者为仙流、卖弄色相者为商女、替人取命者为黑纱,以及善于情报搜取之谛听,机关操控之墨班,推演命理之神通、施用蛊术之易阳!学长,我们八行真不是坏人。”
“千百年来,我八行门人多是普通百姓,且行有行规,家有家法,但凡入我门者都会严格遵守门规,不得伤害他人。华民初,你也见到紫禁城里的那些百姓,他们可是奸恶之徒?”金绣娘激动地问道。
华民初被问住了,“这……”
“这什么这?我们都是好人!抢十行者绘卷,是因为这东西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我们八行团结起来,就不会有人欺负到我们。”花谷把金线绳挽到手腕上,大步走到华民初面前,双手抱拳,大声说道:“我们即已认准你为持卷人,就会听从持卷人的差遣。八行里的子弟也会遵从持卷人的命令。”
华民初摇头,抗拒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也没有你们这样的本事。“
“小先生很有本事,起码能让我们这些二十年来八行面和心不和,离分崩离析仅一步之遥的八行人重新走到一起。如今十行者绘卷回归,也认定了新的持卷人,我等自当追随持卷人。你方才说了,是要为国为民,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你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重要呢?”
华民初的心跳声又加快了,他的视线低向手中的绘卷,难下决断。接下绘卷,就注定他要与眼前这些人纠缠不休。但是金绣娘的话又颇有道理,若他可以得到八行人的帮助,起码能帮上那些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同学吧?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他沉吟片刻,抬眸看向众人。
“八行传承到现在,枝蔓横生,只有行首手持绘卷才可号令所有的八行人,”金绣娘顿了顿,一字一字轻声说道:“让我们八行人,原地解散。”
“解释?你们……你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解散?”华民初听闻此言,震惊至极,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绣娘,见她满脸诚意,而一方他们也是一脸诚挚。
“为什么?”华民初百思不得其解。
“八行之中有人想抢夺这绘卷,当了行首,他再拿着八行子弟为枪为剑,送我八子弟入火坑……”金绣娘慢慢转身,看着院中跑过的小娃娃,感伤地说道:“你想让你以后的儿女,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剑吗?”
“不想。”华民初轻轻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那我也不想当你们的行首!”
汽车喇叭声就在这时候骤然响起,打破了湖畔的宁静。
华民初紧握着绘卷,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处。雾正在消散,隐隐绰绰地看到有卡车和人影在晃。
“去湖边看看!”
“有人看到他们往湖边跑了!”
一方立刻握紧了乌木刺,警惕地说道:“是张禄的人!”
“这狗鼻子挺灵的!持卷人,你还在想什么,下令吧!”花谷急了,两大步走到华民初面前,焦灼地催促道。
“我……”华民初看着花谷,握着绘卷的手微微发抖。
“别我了!师哥,你别忘了你也是八行人,你的母亲柳烟……”希水拍着他的肩,示意他赶紧答应下来。
可希水不提还好,她一提这事,华民初的怒气又上来了。
“对,还有这件事!如果真如章三所说,请问各位,我父母彼此相爱到底违背了什么国法家规?你们八行人就是如此草菅人命的?方才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不伤害他人……我的父母就能这样被你们随意夺去性命?让我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日子?”
希水被他的突然暴涨的怒气吓到了,搓着小辫子,眼神东躲西闪,不敢与他对视。
金绣娘微拎裙摆,扑通一声跪到华民初面前,诚恳地说道:“持卷人体恤爵爷那儿的底层百姓,却对我八行抱有敌意。如若真是因二十年前的事情,我金绣娘代上任商女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金绣娘这一跪,把华民初惊到了。素来心高气傲的金绣娘,如今虔诚严肃地跪在他的面前,眼眶泛红,言辞恳切,让他刚才疯涨的怒意情不自禁地消失了一半。
突然,花谷也顺势下跪,叩头道:“花谷,代千手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柯书也跪下了,“柯书,代墨班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一方见状,也跟着跪到了华民初的面前:“一方,代上任黑纱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那我也跪吧,师哥,你就原谅我们吧。”希水跪下去,摇着华民初的裤角,恳求道:“二十年前,我们中间好多也是孩子呢!”
华民初的呼吸急促,拖着伤腿连退数步,无奈地问道:“你们、你们非得用这种方式逼我吗?”
金绣娘抬起水盈盈的眼睛,恳切地说道:“并非逼你,而是肺腑之言。喻之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此番所为,正源出于此。”
华民初扶住她的手臂,急声说道:“都起来!”
金绣娘摇头,期待地看着他:“我们是想让持卷人明白,我们八行究竟是什么!我商女一行,不为娼妓,终生不做出卖贞洁之事,只求寻得真爱之人,相伴一生。我行游走于人际之间,只为自保,商女自入行起所受训练,不比持卷人所念大学轻松,甚至更为苛刻。女情不同于瘦马,商女一行是在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找到尊严。”
一方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向华民初,低声说道:“黑纱一行领金杀人,却永不杀手上不沾鲜血之人,更不提老幼妇孺,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怎奈世态炎凉,庙堂难行惩治之事。黑纱,便以一杆名为十六妖的乌刺,背上恶名,存于黑夜。”
这人一向不善言词,这还是华民初遇到一方后,听一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花谷往前膝行几步,急切地说道:“千手一众虽为盗贼,却问心无愧劫富济贫,盗亦有道,这四个字,是自小便会被要求的准则。”
柯书的脸红了红,“我们、我们墨班,固…守城池以兼爱,不制杀器…以非攻。”
“他们来了……你们有完没完啦?都不想那祸事的东西,不如给我,我拿去当了拉倒。”启鸣扶着腰去大树前张望了一眼回来,急得直跳脚,“赶紧走来,跑啊。要是这回真抓进去,不死也不要脱层皮!”
金绣娘高拱着拳,呼吸渐急,“请持卷人下令!”
华民初慢慢抬起手里的绘卷,深深吸气:“好!你们记住,我只有一个要求。从今往后,不可随意伤人性命!各位,准备突围!”
“持卷人放心!”金绣娘的神情一下就放松了,展颜一笑,扶着花谷的手起身,和众人交换了一记眼神。
“我引开他们,你们保护持卷人先走。”一方将手中已出窍的乌刺收回,活动了下筋骨。
花谷掏出金线甩动了两下,脚步轻快地跟上了一方。
希水放出水星,轻抚着水星透明的翅膀,温柔地叮嘱道:“水星,听师哥的,不要伤人哦。”
华民初看着眼前这群人,心里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可他又想,若他能引导这些人从此行善,用自己的本事帮助百姓,是不是也一件大好事?
“我们从这边走。”柯书憨厚地笑了笑,拉住了华民初的手腕。
这是最让华民初意外的人,平常就憨头憨脑,他家境贫寒,念书极用功,几乎全天泡在书堆里。如今回想起柯书拼命苦读的样子,才明白是为何。作为墨班的下一任门主,柯书正把新鲜的、积极的、先进的技术带回墨班。
还有金绣娘,她收留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苦命女子,在她的庇护之下,那些女子才得安身立命。
这些八行人,真的坏吗?
不,华民初并不觉得他们坏。之前他是觉得这些人为了一已之利,争夺的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现在想想,他们要争夺的可能只是生存下去的希望罢了。
毕竟,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
华民初的胸膛里燃起了一把火焰,越来越旺盛,越来越灼热。他拖着伤腿,越走越快,恨不得飞出一双翅膀,马上去见姐姐,告诉她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告诉她,他也会有力量保护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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