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一样,沁婷按时走进公司,她把一打玫瑰递给田秘书,无甚表情道:“是我自己买的,拿个花瓶装上吧。”
甜蜜接过花去,笑道:“你可真不嫌花多。”
“哪个女人会嫌花多?你还是我?”
“我可不敢跟你比,你快去看看吧。”
沁婷推开办公室的门,还真把她吓了一跳,一大花篮的玫瑰被一尺宽的金边彩带扎着,每一朵都那么饱满、诱人,光看见这些花,还不知是谁人所送,沁婷已经被感动得鼻子发酸了。
甜蜜在她的耳边道:“果然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签收的时候亲自数了一遍。”
“谁送来的?”
“礼仪公司。”
“废话,我是说……”
“还会有谁呀,是吕潘,他打长途电话叫礼仪公司送来的。”
虽然早已想到是他,但总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奇迹随时可能出现,这就是女人大海针一般的心思。不是说吕潘不好,可如果果然是他,高兴与感动到底打了折扣,所以沁婷不觉淡淡道:“几十岁的人了,还玩这种东西。”
“严总,我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吕潘哪点配不上你,还想方设法地让你惊喜,让你高兴,你对他也仁慈一点嘛。”
甜蜜说完转身走了,再进来时手里捧着香喷喷的寿眉,茶叶在亮黄色的开水里舒展着腰身,一副午后无所事事的懒散。甜蜜则像个小蜜蜂一样,围着花篮左转右转,同时伏身花丛感觉花的芬芳,深吸一口气后闭着眼睛陶醉。如果不是外面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真不知她要这样徘徊到几时才心甘情愿地离开。
沁婷一边喝茶,一边颇为感慨地凝视着玫瑰,现在回想起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和吕潘的关系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的。自从他们相识之后,倒是挺谈得来的,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很快就变成了英雄相惜,彼此欣赏,吕潘顺利地成为雪雁在湖南的总代理。
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合作得很愉快,当吕潘得知沁婷是一个单身女人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爱上她,但他深知单身女人的弱点。她们经得起严冬般的风寒霜冷,但却极容易被关爱和温存击倒,男人的臂膀和怀抱是她们从未胜出过的沙场。所以吕潘对沁婷关心备至,只要沁婷到下面来,他都是亲自接送,在饭桌上,当着这么多人,他为沁婷挡酒,自己几近醉倒,他动手一只一只剥虾,把鲜嫩的虾肉送到沁婷面前,晚上,他会来到沁婷所在的酒店陪她散步,即便沁婷在公司总部,他也会在逢是狂风下雨的时候,送上一份他的关心与呵护。
有一次,沁婷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这边的天气?吕潘道,中央台的天气预报,我只看你那个城市的晴雨和气温。
人心都是肉长的,像吕潘这种一看就知道是大男子主义的人,对沁婷的所作所为,首先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他说他常常自问,我还是我吗?这个一味讨沁婷开心的人还是吕潘吗?当然沁婷也会十分感动,有一回他打来电话,当时沁婷心情不好,忍不住在电话里哽咽了,她抱怨她的养女不近人情,无法沟通,她说她真不知该怎样做才能与她正常交往?那个晚上,吕潘说了许许多多安慰她的话。
但是只要坐在办公室里,沁婷就是一个职业化的经理,似乎果真就是一个只有骨架而没有血肉的人。
这一年的初夏,吕潘带着两千多万元的汇票来到公司总部进货,按照当时的情景,用财大气粗来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雪雁最大的客户之一,何况他自认为与沁婷的交情不浅,拿到最大限度的优惠条件应该不成问题。
沁婷的办公室布置得相当中性,没有什么女人特质的东西,比如相框、小摆设之类的玩意儿,除了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是浅灰色的有腰身的淑女款式,再无任何温馨点缀。只是它的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杂物,让人感到简明舒服。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沁婷始终坚守公司利益,没有做出任何只针对吕潘个人的让步,换句话说,也就是吕潘没有得到半点他想象中的优惠,但最终他还是在合同书上签了字,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手续完备之后,吕潘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很讲义气呢。”
“那是你看错了我,我不讲义气,只讲原则。”
“真没想到你对我也跟对任何人一样。”
“如果你后悔了,那就不要对我那么好,否则你会心理不平衡。”
“有那么点。”
“永远都不要有目的地对别人好,那样双方都会不舒服。”
吕潘无话可说,隔着一张大班台,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公事公办的女人,便是那个深夜曾向他哭诉的女人,那个晚上在室外散步披着他的外衣的女人,那个心安理得接受他打开车门拉开餐椅的女人。
他决定做最后的努力:“我得到的这部分利益当中,也有你一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沁婷莞尔。
吕潘又道:“你不至于超脱到连钱都不爱了吧?”
“爱是一回事,但代价决不能是被人看扁。”
“怎么会呢?”
“一个不忠于职业操守的人也不会忠于朋友。”
“你到底是在试探我还是说真的?”
“你呢?”
吕潘愣住了,心中暗自感慨沁婷的不同凡响。
这个夜晚,沁婷自掏腰包请吕潘吃饭喝酒。那是一家法式西餐厅,陈设考究,客人少得出奇,菜肴由法国名厨主理。他推一辆亮晶晶的餐车上阵,将一块来自法国的鲜鹅肝放在一只平底煎锅里前后翻动,其间,加进去数不清的佐料,最后将一杯清澈的白兰地倾泻进去,随着一团火焰腾空而起,浓浓的香气便慢慢弥散开来。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吃程序、气氛和品位。香草蒜茸熏制的蜗牛美味异常,葡萄酒正宗、名贵。席间,穿黑制服的领班和戴着高筒白帽子的厨师长都来问候菜的味道如何。最后的甜点是黑白两色太极图案的朱古力蛋糕和云尼拿冰淇淋,并不甜腻,堪称上品。
晚饭之后,他们坐在渡轮上夜游母亲江,江风徐徐,一切差强人意的景象均沉浸于黑暗深处,两岸灯火如同梦幻世界,他们又像以往那样谈天说地了。
吕潘自己都没想到,这次交锋之后,他竟然爱上了沁婷。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已是这般年纪,既然错过了郎才女貌的天仙配,那就一定要娶一个自己佩服的女人,否则为什么要结婚呢?反正社会发展到今天,钱完全可以摆平一切,漂亮女人他见得多了,可是让他心动的女人却只有这一个。
回到湖南以后,他给沁婷写了一封长信,虽然没有甜言蜜语,却表达了他的爱慕之心。这一点,才尤其让沁婷感动。
甜蜜再一次走进沁婷的办公室,送来了厚厚一摞公务文件,沁婷停止了遐想,她这个人一旦投入工作,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中午甜蜜去食堂给她拿来一个盒饭,她也只是不知其味地吃了几口,接着一路工作下去。
事情永远也做不完似的,快下班时,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沁婷只当是甜蜜,头都没抬道:“进来。”
半天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门口出现的是笑眯眯的吕潘。
他刚下飞机,而且之前没有任何要来的征兆,其实送花的意思不就是以花为伴吗?可他还是飞来了,这让沁婷的内心无比温暖。
她走上前去,默默地拥抱了他,不期然地说服内心:别太贪了,严沁婷,你得到的或许已经是最好的,这就是事实。
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候,人是可以心想事成的。
下班时,在公司办公室的走廊上,并肩而行的沁婷和吕潘与师晓梁相遇,彼此客客气气地打了一个招呼,师晓梁就匆匆离去了。沁婷相信,公司上下已人人皆知她今天收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新闻也自然会传到师晓梁耳朵里,现在又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出去,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情人节之夜会怎样绚丽多彩。
在出门的一刹那,她就想过,若是碰上他,也是好的。尽管这个念头仅是一闪。
望着师晓梁远去的背影,吕潘漫不经心道:“他好像挺恨我似的。”
“怎么会呢?”
“反正我这么觉得,不会是因为你吧?”
“胡说。”但是沁婷的内心还是狂跳起来。
本来,她对包括师晓梁在内的男人都是心如止水的,可是他们在工作中的默契几乎是梦幻组合,而且师晓梁的传统、敬业、钻研、自律、敏锐以及当机立断,无一不是沁婷从心底欣赏和敬佩的,用优秀来评价他一点也不过分。他甚至不吃请,也很少请人吃饭,总是让办公室主任代劳,吕潘跟他一比只能是大俗。
然而师晓梁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好女人对他也只能望梅止渴。
自从打开南京市场以后,师晓梁对沁婷十分信任,而因为有师总的尚方宝剑,沁婷的地区扩张也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天晚上,沁婷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自称是猎头公司的,有要事与沁婷面谈。通常,以沁婷的坎坷经历,她是不会随便开罪人的,身后的路总是多一条比少一条好,世间的事,有鲤鱼跳龙门,也就有一夜之间山穷水尽,她又不是没试过,居安思危总没有错,所以她答应了星期天和猎头公司的人喝茶。
身穿玄色旗袍的女咨客引她走过幽静的走廊,在一间名为忆江南的茶室前驻足,沁婷推门而入,不觉愣住了,站在窗前欣赏室外园艺的人竟然是罗时音的二公子。沁婷来不及多想,扭身就走,罗公子倒是客客气气地:“严小姐请留步。”
沁婷站在门口,并没有回头。
罗公子道:“是我委托猎头公司的人请你来的,所以你没走错门,也没认错人,咱们是老相识了。”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叙叙旧嘛,我们罗家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算是赔罪,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吧。严小姐,请坐。”罗公子的话里也还透着诚恳。
想起当年的决绝,就是这个罗二公子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滚蛋,在夜幕低垂霓虹耀眼的繁华街头走投无路,沁婷无论如何没法说服自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品茶、闲聊,她还是决定离开。
“你也不想知道我爸爸的近况吗?”
沁婷这时回过头来,等待着二公子往下说。
二公子叹道:“我就知道你是有情有义之人……我爸爸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已经不能下床了……”
“不是说他包了架飞机去北京看病,吃了中医研究所开的药,身体好多了吗?”
“没有报纸上吹的那么好,也有防止公司股票狂跌的含义,但中医调理对他还是有效的,不过这回病入膏肓,都是被我大哥气的……”
沁婷蹙起眉头,不知不觉坐了下来。
二公子道:“……你离开的那年,爸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公司交给大哥打理,大哥自然也有一番励精图治,现在看来,也可能就是那时候盲目地大展拳脚埋下了祸根,公司盈利的好景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间,接下来就因为诸多的投资失败令营业额一路下降,去年一年劲蚀二点八亿元,这还不算,今年初,大哥听说爸要收回他的控股权,由我迎娶港发国际洪主席的女儿,重新为公司注入资金,以便收拾残局,他便私自挪用公司三千万港元潜逃,至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这个打击对我爸来说就可想而知了……”
豪门恩怨的故事,沁婷也不是第一次听,但发生在罗时音家族总不能说跟她毫无关联,不过她唯有唏嘘又能作何反应呢?所以内心里,她也一直思索二公子找她的最终目的,总不见得专为报丧吧。
这时,二公子亲自动手给沁婷倒了一杯茶,显然,他也知道沁婷的心里在敲什么鼓,于是他说:“远的就不扯了,现在公司决定重组,由我负责大陆天美公司的业务,你也知道,天美原来是销电风扇的,现在也销空调,而且质量相当不错,发动机是日产的……”话题终于绕上了正轨。
沁婷不动声色道:“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我们就公平竞争好了。”
二公子笑道:“严小姐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一向聪明过人,现在又是空调业的营销皇后,雪雁给你什么待遇我不问,我这边一年给你二百万的提成,不知这样开明车马,你会不会考虑重新为天美效力?”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沁婷笑道。
“只要你在商言商,把当年的恩怨放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严小姐不是还爱着我爸爸吧?”
“我从来就没爱过他,但是我至少还尊重他。”
“那就是还记恨我……谁都有少不更事、后脑勺不长眼睛的时候。”
“以前的事就不用说了,总之是我在最困难的时候雪雁收留了我,并且培养我进入了空调行业,我想我还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雪雁是大陆的国有企业,你应该知道国企致命的硬伤,什么长官意志、管理混乱、内耗、大锅饭,干的时间越长越没有前途,至于说到培养,不就是师晓梁是个行家,对你常有耳提面命罢了,不过他是个有妇之夫,从你爱上他的那天起,他就是你挥之不去的盖顶乌云,谁知道最终会下什么雨?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最保险的还是钱。”
沁婷一时无话,暗自想到,显然罗二公子对她进行了深入的调查,而且他的敏锐不能不让她佩服,包括对师晓梁的感情,连她自己在内心里都还没有确定,更不用说跟外人提了。在师晓梁面前她也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流露,却被眼前的这个人一语道破,这倒让她有点不知作何回应。
“而且,”二公子沉吟良久,又道,“我还是把底牌告诉你吧,天美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会在十八个月之内收购兼并雪雁,你也知道,不请自来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价钱。”
“你在威胁我?”
“不敢,如果当年我不是有眼无珠,现在也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周折来说服你了,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加盟天美。”
“如果雪雁果然是泰坦尼克,我宁愿冰海沉船。”
“你也不要自恃过高,会卖电器不等于会卖枸杞子,这个世界大着呢,圈子却很小,随便放句话出去,也会让人玩不转……一个人,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清白……”
只犹豫了片刻,沁婷便觉得身上冷飕飕颇有寒意,二公子不失时机地把一张名片递到了沁婷眼前:“任何时候想清楚了,就打电话给我。”
最终两个人是一块离开闲云居的,当然是车归车,路归路,各自分了手。
在车上,沁婷把二公子的名片一撕二半,随手扔到车窗外面,不过她还是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面着实有一点穷人翻身的味道。不过很快,她又被罗二公子那些挟枪挟棒的话搞得心绪不宁。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沁婷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到外地出差去了,本来准备去几个地方,但在第一站还没处理完事情,就被师晓梁十万火急地追回,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晓梁的秘书又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沁婷只好买了飞机票返回,下了飞机,她提着简单的行李闷着头往外走,寂寞、疲惫、匆匆如旅人的生活本身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早已经不再自怜、抱怨。
这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本能地转过身来,意外地发现拍她的人竟然是师晓梁。他到机场来接她了,这是极其罕有的事。就在沁婷发愣的那个瞬间,师晓梁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大步地走在她的前面,沁婷便像日本女人那样,一溜儿小跑地紧随其后。这是她第一次找到小女人的感觉,因为离得近,师晓梁的双肩始终在她的眼前晃动,就像茫茫雪夜里跳跃的烛光,那是一种内心无比熨帖的感觉。
师晓梁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坐进了驾驶室,但没有打开引擎,只是两眼有些发直地盯着前方,神情十分严峻,沁婷坐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开口,想来在停车场他就要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司出了大事。”师晓梁的声音低沉,而且有些沙哑,看得出来他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以往,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产品质量和技术开发上,经营和人事方面的问题基本顾不上,所以显得心里格外没底,“一个副总和八个销售员集体辞职,而且这八个销售员全部是骨干,人家把我们的情况摸得很清楚,差的一个都不要,你知道,这对雪雁意味着什么。”
“摆到桌面上的原因是什么?”
“人往高处走,天美公司给的待遇高,他们有香港背景。”
“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把提成的点数提高,看能不能留住他们。”
“你不是经常说,企业的销售成绩是各部门密切配合,整体努力的结果,尤其是科技人员,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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