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走就走,学生的提议正中波普的下怀。
载驰告辞出来,马上跑到学校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订购了3张下午去新津的汽车票。又叫接线员接通了光华大学门卫室,跟妹妹打通了电话。他告诉她,午饭后赶紧去南门车站,陪他的英文教师波普·史密斯到新津做客。学英文专业的静姝当然乐得有这个就近接触老外的机会,一听说就惊喜地叫出了声。
载驰静姝兄妹领着波普·史密斯到家时,已接近傍晚。令孙纪常夫妇喜出望外的是,儿子竟然请来了他大学里的美国老师,来自万里之遥的外国贵客能来孙林盘做客,那真是孙家的殊荣啊!宾主见过面,邬文英献过茶之后,孙纪常就赶紧叫她去吩咐王厨子,多加几样拿手菜。载驰就告诉父亲说,他们兄妹和老师都饿坏了,晚饭就将就吃点吧!老师这次是来看望他侄儿的,他侄儿是开超堡机的王牌飞行员,明天中午再设宴款待他们吧!能把中国话听个大概的波普忙用拗口的中文说,孙老先生,不用客气!
邬文英听见消息,赶着泡了三杯蒙山银针,给贵客和静姝兄妹送过来。孙纪常和淑玉就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了。文英和静姝这一对姐妹就在客厅中相见,惊喜交加之余,双方极有好感。因为父亲早就写信给她,告诉了邬文英“万里寻夫”的故事,以及打算收邬文英为义女征求过她的意见,静姝也早就回信表示了赞同。乍一会面,静姝觉得邬文英跟自己的想象非常吻合,她就该是这般质朴中见灵气,这般清爽可人的姐姐。
二人正亲热地说话时,被毛娃找回来的火生一头撞了进来。这小人精一见妈妈正跟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年轻女子说话,就知道是静姝阿姨了。他一站定就喊,小姨!你回来了?
孙纪常忙说,来,快过来见过这位美国爷爷。
美国爷爷好!火生忙给波普鞠了一躬。
淑玉指着载驰说,快叫叔叔。
火生忙说,叔叔,你也回来啦?
小兄弟,你是谁呀?静姝看他长得虎头虎脑,眼神灵动,就有几分喜欢,故意逗他。
不料,火生却极认真地纠正她说,小姨,你错了,我不是你小兄弟,我是你小侄子哦!
静姝将他一把揽过,右手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说,小人精!
吃晚饭时,载驰问,机场的壕沟那么宽,怎么才把信带得进去?
孙纪常就说,我们林盘边的壕沟埂子上,修有一个很坚固的防空地堡,守卫这个地堡的,全都是美国人,军方在壕沟上专门搭了一只教练机的飞机翅膀方便往来。
静姝插话,那就请守地堡的美国大兵给我们带个话嘛!
饭后,载驰陪波普来到林盘边,就看见不远处的壕埂上果真趴着一个钢筋混凝土的灰色地堡。耸出地面一米多高的地堡,就像一只侧卧的烟斗,背面有门供进出,其余三方设有枪眼;朝机场的那一方,凸起了直径两米多的露天盘形阵地,很像“烟斗”的斗,里面架着一挺枪管直指天空的高射机枪,地堡顶上还架了一盏探照灯。
二人走到地堡前说明了来意,受到了守地堡的美国大兵的热情接待。
一位带班的美军上士说,没问题,马上打电话联系。
载驰说,请你转告安迪·史密斯上尉,欢迎他带着他的好朋友到孙家做客,请他们明天去吃中饭。
美军上士问,是不是门口有几棵大树的孙家大院?
载驰点头说,正是正是。
美军上士说,好的,请尽管放心好了,我马上打电话。他一说完,转身钻进了地堡。
载驰和波普道过谢,刚转身走到壕沟埂子上,就看见一个年轻帅气的中国军人从搭在壕沟上的机翼上面走过来。咦!那不是老同学葛树城吗?他挥手大喊,葛树城!
22岁的葛树城,老家在新津观音寺附近,跟静姝的哥哥载驰是国立新津中学的同班同学,二人十分要好。初中毕业后,载驰考进成都协进中学上高中,他考进了南撤到宜宾的中央航空机械学校。葛树城毕业后,先是分配到成都凤凰山机场当机械士,专门修理教练机的发动机。这年的年初,他跟许多人一起调驻新津机场,自从回到新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碰发动机了。这时他已是一名上士班长,每天,不是为美军运输机运来的物资当搬运工,就是为美军起降的飞机进行手动加油。
葛树城这时也发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埂子上,两个老同学欢呼着,在埂子上你拍我一掌,我擂你一拳。载驰不满地说,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转到这边当兵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葛树城说,我是过了年调过来的。载驰,别说冤枉话哟,我可是早就向伯父伯母大人请过安的。
听他这么一说,载驰就笑了,说,这嘛还差不多。说着,又把一旁的老师介绍给老同学。葛树城把脚跟啪地一靠,给波普敬了个军礼。波普赶紧道谢。三人边寒暄着,边朝孙家大院走去。
载驰说,老师,我想问一下,招待你和你侄儿这样的贵客,该吃中餐还是西餐?
波普说,当然是中餐啦,川菜很好吃的,我来成都快七年了,我都迷上了成都的小吃!
载驰高兴了,说,好,那就入乡随俗,吃川菜!只是……他有些担忧地说,老师你倒是学会了使用筷子,可你侄子他们……
波普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故意用哈姆雷特的腔调说,筷子,或者刀叉?这是个问题。
载驰被他逗笑了,说,老师,你真幽默!
葛树城问,老同学,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些啥?听了载驰的转述,他说,老同学,我看你就不要替古人担忧了,他们美国军人吃饭都是自带餐具的。接着,他就把美国军人的餐具介绍了一番。西方人吃饭都离不开刀叉,军队就专门给他们发了不锈钢的刀子、叉子和勺子,还附带一个插刀叉勺子的小布袋;他们的军用水壶的设计也很有意思,壶腰套着一个口盅,有个贴紧盅沿的把手可以扳正使用,壶底扣着一个盘子。吃饭时,他们取下盘子盛饭菜,取下口盅就可以倒饮料喝;吃完饭,都是各人在自来水龙头前把自己的餐具冲洗干净的。
载驰说,哦!是这样啊,那就只好委屈他们带上自己那个插刀叉勺子的小布袋了!
载驰见波普回转身就走,忙问,老师你上那儿?
波普说,我去叫上士打个补充电话,请他通知我的侄子他们带上那个宝贝小布袋过来。
载驰忙说,老师,还是我去吧!
葛树城见波普边说我去我去,边朝地堡走去,就把载驰的手一拉,悄悄使了个眼色说,你老师去通知最好,哪有请人吃饭主人家叫客人自带餐具的?
载驰被他一句话点醒,望着老师的背影直点头。4
得知叔父来了,安迪·史密斯欣喜若狂。他们昨天从加尔各答空运汽油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第二天正好休息。一大早,他设法通知了他的三个铁哥们儿——他的领航员吉姆·布莱克、另一架飞机的机长艾文·法莫、第20航空队司令部的参谋安东尼少校,邀请了他们中午随他去孙家大院赴宴。有六棵大楠木树掩映的孙家大院是当地的一景,四个人早就听说过,一想到他们将要到那个神秘的中国大院做客,每个人都感到很兴奋。安迪专门去设在招待所里的军人福利社买了好些东西,一条高档的“双金狮”牌香烟,一瓶白兰地,一打易拉罐啤酒,还买了好些糖果,鼓鼓囊囊地都装在一个军绿色的背包里。他还专门叫大家记住带上自己的刀叉带,并嘱咐摄影发烧友吉姆,叫他别忘了带上他的柯达牌相机。夕阳西下的时候,四个人分别向长官请了假,走过那道搭在壕沟上的机翼桥,进了孙林盘。
轩敞的孙家大院,在楠木树的簇拥下显得有些森严,吉姆一见,端起相机就拍照。四人一走进匝地的浓荫,马上就有了清凉的感觉。小火生本来在树荫下策陀螺玩,老远就看见走过来四个密斯脱儿,本想跟他们饶饶舌,陡然发现其中一人很面熟,不禁脸一红,忙抓起陀螺,叫喊着跑进了大门。
原来,火生早就跟走在最前面的安东尼打过交道了。两天前的下午,火生抱着他最爱的那只乖狗狗花花在壕沟埂子上玩,巧遇了在防空地堡那儿办事的安东尼少校。小人精曾听小伙伴说过美国人的糖很好吃,说只消叫声“密斯脱儿(先生)顶好”,就能要到糖。他瞅见安东尼正友好地望着他和奶狗儿微笑,就灵机一动,咋着胆子走上前,边傻笑着叫声“密斯脱儿顶好”,边双手把花花举着抱给对方。就见安东尼惊喜地一笑,眨眼间,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果真变戏法般地递到他眼前。他急于腾出手来接糖,就忙把花花朝对方一塞。他从没吃过洋糖果,却听小伙伴说过那种牛屎颜色的脚糖特别好吃,就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一见正好是发粘的牛屎色,忙张嘴含了品味。所谓脚糖,其实是当地人对巧克力的叫法。因为那种香味他们以前从未接触过,当地的某个聪明人就发挥联想,感觉它有点类似于臭脚丫子的那种怪味儿,就干脆把它叫着脚糖,结果,众人也就这么跟着叫上了。
安东尼没想到迎面的中国小孩会送他一只小狗儿,喜滋滋地爱抚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到地上。小人精哪里会舍得以狗换糖呢?一见落地的花花在扭头瞅他,忙叫了一声“花花”,之后转身撒腿就跑,花花就屁颠屁颠地奋起直追。安东尼只好遗憾地耸耸肩,不过他也没把这出儿戏当一回事。而小人精却自觉理亏,生怕对方找他算账,进了孙家大门就一直躲着,再也不敢露面。
孙家龙门子外面,安迪一眼就看见叔父和几个中国人满面笑容地迎出大门来。叔父多年来一直在中国金陵大学教书,叔侄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绝没想到会在他服役的地方重逢。叔侄二人乍一照面,边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边激动地赶上前,拥抱在一起。之后,波普松开了侄儿,热情洋溢地对四个同胞说,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感谢你们为拯救世界所做的一切努力!不料波普会对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四个人都感到怪不好意思的。
波普又把宾主双方作了介绍。安迪他们这才弄清这几个中国人的身份,老一点的两个人是这家的老主人孙纪常夫妇;那年轻的一男一女是兄妹,为他们当翻译的是哥哥。妹妹长得实在是太美了,美得就像云端里的仙女,美得安迪都不敢正眼望她。
这时,就听吉姆在叫,大家排成两排,我给你们拍张合影。
载驰就张罗着,叫大家以孙家龙门子为背景站成两排,几个美国人个儿高,就站了后排。吉姆端起相机,调好焦距,叫一声,嗨!敏捷地按下了快门。
四位美国军官被迎进了客厅,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到东方中国的这么古香古色的大宅院里来做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倒真该感谢这场反法西斯战争了。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的祖国不同,大门、屋脊、窗棂、客厅、座椅、墙画、茶几、茶具……以及待客的风俗,一切的一切都弥漫着浓郁的东方情调。打一个众所周知的比方吧,他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瞧见什么都感到新奇。
宾主各居一方,在客厅里坐定。邬文英用义父珍藏的前清景德镇青花瓷盖碗茶具,给每位客人泡了一碗汤色如玉清香可人的碧螺春。安迪往下坐时,背包被椅子顶了一下,这才想到还背着背包,他取下它双手捧着,走到孙继常父妇的面前叽里咕噜地说,老先生,非常感谢你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让我和叔父在你这里欢聚!
孙纪常夫妇赶紧站了起来,载驰忙站到父亲身边,为他们作翻译。
安迪双手将背包往前一递说,这是一点小礼品,不成敬意,请收下吧!
孙纪常笑容可掬,说,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能到孙家做客,是我孙家前世修来的福分!上尉先生你太客气了,带啥礼品嘛?说完,接过沉甸甸的背包,随手就要放到脚旁的地下。
载驰忙接过背包,对父亲说,爸,这样不好。按美国人的礼节,要当面打开礼品来看看,并且要称赞一番。
静姝见载驰把背包放在他临时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拉开拉链,将里面装的礼品一一进行展示和介绍,并不时地发出“哇!真是太棒了!”之类夸张的惊呼。她明白,哥哥这是按美国人的礼节在待客,对客人上门送的礼品,你必须当面夸赞,并且不妨夸张一些。
载驰满面春风地说,安迪先生,非常感谢你的盛情,让你破费了!爸,这些礼品都很珍贵,比如这条“双金狮”牌香烟吧,如果折合成银元的话,要管70多个大洋呢!
孙纪常夫妇和静姝一听,都感到吃惊。
孙纪常忙连声道谢。安迪十分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望着风度翩翩的载驰,静姝想,幸好有哥哥在,不然今天就失礼了。对于对面太师椅上坐着的四位年轻的美国军官,她有一种本能的好奇和崇敬。他们体形高大,隆鼻深目,年轻有为,朝气蓬勃。起先,那个叫安迪的上尉介绍过他们的年龄和军衔。他说,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老人”安东尼少校,其实他才26岁,陆军航空队的小伙子们把凡是25岁以上的军人都戏称为“老人”。年纪最小的那位领航员吉姆少尉才19岁。她觉得这些人这么年轻,真的很了不起,为了报效他们的祖国,为了战胜法西斯轴心国之一的日本帝国,援助中国的抗日战争,竟然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大西南腹地的新津,驾驶超堡机去轰炸日本!她特别欣赏安迪·史密斯,他才21岁,是四人中最英俊的一个,也是举止最沉静文雅的一个,活像米开朗琪罗的那尊著名雕像《大卫》,他那一头金色的天然卷发非常可爱,她觉得他的眼睛不仅像两颗蓝宝石一样的迷人,而且眼神清澈坦荡,仿佛一抬腿就可以穿过那目光的湖水,一直走进他的心灵深处似的。她忽然联想到了大哥般的杨国雄,他虽说和眼前的这位安迪·史密斯同样英俊挺拔,但他显然要深沉得多,尤其是今年以来,他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那种目光,真的叫她读不懂了。她也曾追问过他是怎么回事。他闪烁其词,反而讥笑她,说她女大十八变,变得神经过敏了,变俗气了。当时气得他把嘴一噘,差点就不想理他了。
这时,载驰小声对父亲说,爸,见面的礼数我们已经尽到了,我看有你们二老在,这些美国客人都有点拘束……
孙纪常就说,我也看出来了。载驰,那你来来陪他们吧,我跟你母亲回避一下。
孙纪常和淑玉就起身,再次说了欢迎做客之类的话,就借故离去。
孙纪常夫妇一走,大厅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生性活泼的吉姆说,孙先生,你们这座大院真是太神秘了,太美了!你能不能当个导游,带我们游览一下。其余几个人都随声附和。载驰满口答应,他和静姝就带着客人在大院的各处转悠起来。美国人边看边发问,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吉姆一瞅准机会,就按动快门。
孙家大院的堂屋最是森严轩敞,高而厚重的门槛,木雕落地门窗,门窗上的人物、花木、景致镌刻得极为精致。美国人边看边感叹,直说真是太美了,大开眼界了。
忽听吉姆在叫,快看上面!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屋顶粗壮的梁与梁之间,竟夹着一块块方木,方木上雕刻的人物十分精美。
载驰解释说,按中国古建筑的说法,那叫驼峰。他指着好似双翼附于柱头两侧的木雕说,那叫雀替。又指着支撑梁柱的雕花条板说,那叫撑弓。最后,他指着屋檐下悬吊的花朵似的小柱说,那叫吊瓜。这些都是用一种名叫桢楠的珍贵木材雕刻成的,哦对了,我家龙门子前的那六棵大树就是桢楠。
哇!真的?太棒啦!美国人惊喜地连连感叹,直说中国的古典建筑真是太讲究了!
波普说,他在中国呆了多年,见过的中国古典建筑也不少了,这座堂屋很有庙堂的威仪和美丽。
整个大院转得差不多了,看看离吃饭的时间还早,静姝就建议去侧院那边的花园逛逛。
一走进花园的月亮门,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就随风飘来,众人连说,好香好香!
几个军人就问,这是什么香?
波普说,我知道,这是荷花,华西坝的荷塘里就有。
几个人穿过花木之间的甬道,直奔荷塘而来,离荷塘愈近,那清香愈发浓了。
此时,西天孤悬着一轮蛋黄似的红日,荷塘的水面反射着胭脂色,荷叶撑起一把把的绿伞,一支支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晚风吹来,花和叶子轻轻摇荡。
几个美国人欢呼着跑来,直叫,太美了!太美了!
静姝在光华大学学的是英文。这时,她用比较流利的英文说,我们中国人对荷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古至今,赞美荷花的诗文很多。
载驰说,对,中国的文人甚至把它拟人化了,看成是高尚情操的象征,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哦?几个美国人兴趣大增,忽然都分散开去,就近感受这奇异的鲜花。吉姆默不作声,只顾选景,不时卷着胶片,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
静姝感到哥哥的英文水平日趋炉火纯青,宋代理学祖师爷周敦颐《爱莲说》的这句话是很不好翻译的,哥哥却译得既不失原意,又具有英文的特色。
静姝站的地方,水面上高挑着一支含苞欲放的荷花,碧玉似的荷叶下面闪耀着粼粼波光。安迪缓缓走过来,望着它出神。静姝好奇,就问,上尉,在想什么呢?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