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纪常被女儿点醒了,后怕起来,连说,是呀,是呀!
静姝略一思索,有了主意,说,爸,妈!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就在上房呆着别动。哦,对了,你们马上给我封30个大洋,交给毛娃儿。
淑玉很担忧,忙问,静儿,你要干啥,你行吗?
刚满19岁的静姝,明眸皓齿,肌肤如雪,整个人水灵得好像一掐就会出水,表面上是大家闺秀,柔美文静,骨子里却极是坚韧,是属于那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女中豪杰,人面前演讲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在成都皇城坝宣传抗日救国,竟把听众听得热泪盈眶。这时,她略一沉思,一转身就吩咐毛娃儿说,快去,在龙门子旁边给我搭一架梯子;再拿一饼过年放的大鞭炮,等我叫你点时再点燃!
是,小姐!毛娃儿领命而去。
孙纪常两口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女儿,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回了她的闺房,少顷,又见她披着她的那条鲜红的羊毛围巾走了出来。那两片围巾红艳欲滴,长长地搭过她高耸的胸脯,搭过细细的腰身,垂到她蓝棉旗袍的膝盖处,不仅把她映衬得光彩夺目,而且更像是一位圣洁的女神。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和撞门声中,静姝已经走到过厅里,她见墙头上不断飞进来的瓦片和石块把过厅的板壁、窗棂打得劈里啪啦乱响,就改道走过右边的游廊,来到龙门子的背后。她见梯子早已搭在龙门子右首的墙头上;又见大门背后,毛娃儿一手握住挂了一挂大鞭炮的斑竹竿,一手捏住一根冒着青烟的火草纸纸捻。心想这毛娃儿办事倒还得力。
她贴着墙根走到毛娃儿身边,如此这般,悄悄给他交代了一番,之后,把手一挥,叫了声,点!
毛娃儿忙吹燃纸捻,对准鞭炮屁股那根早已抡紧的长火药捻子一点,随后又将斑竹竿呼地支出墙头。只见火光闪烁,纸屑纷飞,鞭炮砰砰砰砰地炸响了。猝然炸响的鞭炮声把包围孙家大院的众人弄得面面相觑,这一招太出人意料,他们甚至连瓦片石块也忘了打了,堵在门口猛捣大门的几十个人,甚至惊得嗡地一声往后一退。
这时,披着两片鲜红围巾的静姝在墙头上及时出现了,还衬着两根扎红毛线的黑油油的辫子。她将娇媚的脸蛋和袅袅娜娜的大半截身段暴露在众人面前,脸上的神情圣洁安详。仰望墙头的上千民工大感意外,一时噤声,疑为天女下凡,人们被她超凡脱俗的美丽征服了。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静姝嫣然一笑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辛苦了!你们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跑到我们新津来修机场,为了早日打败日本鬼子,为了国家富强,你们流血流汗,你们不辞辛劳,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的大机场正在一天变一个样!你们为我们四川人争光了,身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以大后方一个爱国大学生的名义,向你们表示我深深的敬意!静姝说到这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鞠躬礼。
静姝的一席话把墙外民工的心头说得暖烘烘的,一时间,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来这里聚集的目的,仿佛他们原本就是赶来聆听这位天仙似的美女大学生演讲的。
静姝把话锋一转,神情抑郁地说,但是,我们孙家对不起大家,孙家的下人抓了你们的一位在墙边解便的大哥,并且打伤了他……
静姝这句话倒把民工们提醒了,下面又开始鼓噪起来,一些人又七嘴八舌地喊起“还我弟兄!交出打人凶手!”之类的口号来。
静姝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说,请大家静一静!我是孙家的女儿孙静姝,我代表孙家向那位被抓的大哥赔礼道歉!孙家打人的下人,我们一定严加管教!我们马上把那位大哥送到总指挥部医务室去医治,医药费全部由我们孙家来付,并且拿出30个大洋作为精神赔偿费!
一些人不服,又大叫,交出打人凶手……
静姝忙说,说实话,那位大哥伤得并不轻,救人要紧呀!如果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怎么面对他的家人呀?请大家后退,闪开一条路,我们马上打开大门,送他去急救!
民工们本来就善良,加上静姝的话入情入理,况且孙家医药费全付,还要赔30个大洋,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啊?大家就渐渐冷静下来,七嘴八舌地发着感慨。
静姝见堵在大门口的民工有退开的迹象,忙扭头对院内把头一点。
龙门子背后,毛娃儿按照静姝的吩咐早已准备停当,见两个长工抬下顶门杠打开大门,就与另一个长工抬着一乘滑竿走了出去,滑竿上躺着盖着被盖的那个挨了打的民工。静姝忙爬下梯子,也随之走出大门。她赶到滑竿旁边,一边笑容可掬地示意,一边拱手喊着,得罪!得罪!民工们大受感动,纷纷避让。
孙家的龙门子缓缓地关上了,上千民工相继散去。站在过厅里的孙纪常长吁了一口气,对身旁的夫人淑玉说,哎,想不到你养的女儿这么有出息!
一出孙林盘,静姝就看见雷青云领着桫椤镇民工中队的大队伍匆匆赶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挺拔修长、提着手枪的军官,走近一看,却发现那人居然露出一脸熟悉的坏笑,静姝惊喜地喊道,杨国雄!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那天在春熙路的咖啡馆里,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静姝当然没忘放寒假前夕与好朋友杨国雄的那次约会。那天天很冷,升了炉火的咖啡馆里却是暖洋洋的。杨国雄的养父是国民党的少将,也是她爸孙纪常早年从军时的袍泽故旧。他16岁那年刚被养父从日本带回国时,父子俩就专程到孙林盘来玩过。那时,她才是一个12岁的黄毛丫头,就喜欢上了这个比哥哥载驰还要大一岁的英武的小伙子,不知不觉间,二人相识已经快6年了。但这次见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愉快。他本是一个阳光俊朗风趣帅气的人,直觉却告诉她,他变了,变得让人看不透了。她也自问,是否是她过于敏感了,甚至是多疑了?但她却分明捕捉到,他以往眼神里的那种坦荡和干净不在了。她真的好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却又不便明说。当听说他近日要到新津机场任职时,二人的谈话才轻松起来。
杨国雄得意地一笑,说,我可是国军驻新津机场的上尉翻译官啊!
哇!太棒啦!静姝问,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怎么?还嫌惊喜得不够?杨国雄边说边把手枪插进枪套里。
静姝娇嗔地把小嘴一噘,臭美!
情况怎么样?
都解决了。
听到民工暴动我可吓了身冷汗啊,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啦!他压低嗓门,说,一听说是孙家大院被民工包围,我可担心你了……
只是场误会罢了,说开了也就没事啦。静姝这时才留意到,杨国雄后面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显然受到过煽动,一个个斗志昂扬,手握锄头、扁担、钢钎,摆出一副要跟人决一死战的架势。
熊莽娃儿一见静姝,就分开众人跑上来问,大小姐,事情咋样了?你咋在这里?
静姝说,好险哪!那些人已经散了,你们快回去上工吧!
雷青云见孙家的滑竿从他面前抬过,滑竿上竟躺着他吊打过的那个俘虏,忙向抬滑竿赶路的毛娃儿打听,究竟是咋个一回事。毛娃儿只把嘴巴一噜说,你去问大小姐吧!雷青云只好抢上前来对静姝说,大小姐,杂种些是不是遭夯退了?不然的话,看我不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才怪!又问,小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静姝并不搭话,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追赶杨国雄他们去了。3
新津机场卫生院在靠旧县一侧的老机场西边,是美国人帮助建立起来的,主要医务人员都是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军人。抬着伤员的孙家滑竿还没进卫生所大门,杨国雄就抢先跑进去,边跑边高喊,i need doctor!(我需要医生)i need doctor!
三四名白人医生和护士马上迎了过来,杨国雄就招呼着把伤员送进了急诊室,叽里咕噜地把刚从静姝嘴里听来的话,又翻给医生和护士听。除了杨国雄外,其余人都被关在了急诊室门外。静姝他们在门外焦急地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见杨国雄开门出来。
静姝忙从椅子上起身,迎上去问,怎么样?
还好,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送来,就死定了。那民工的身体本来就弱,那一顿暴打,把命都去脱一半了,幸好及时送过来,靠美国的西药才救了回来。杨国雄又说,你们那里怎么发生这种事哦?差点酿成暴动!
静姝只好跟杨国雄解释了一番。
嘿!你们家还养着恶仆啊?不错不错,以后倒要见识见识。
说什么呢?静姝下意识地瞟了瞟站在一旁的毛娃等3个下人,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雷大哥只是气那些人不尊重孙家,手段暴躁一点罢了。
回去给伯父大人说说,得管管下人了,这种事情可不能再闹了。现在可是修建机场的紧要时刻啊,闹出民变,谁都担不起责任!杨国雄一说完,就说他怕是耽误久了,忙告辞离去。
静姝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忽然追了出去喊道,嘿!晚上去我家吃晚饭,给你接风!听见没有?
ok!她见杨国雄边住脚转身,边答应。生动的脸上竟又露出了以往阳光般灿烂的一笑,她就想,但愿上次的见面是一种错觉吧。
这个杨国雄,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表这么阳光。
他有一个很惨痛的身世,他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突然的变故。在他封闭的心灵深处,父亲杨威和母亲山田樱子始终像暗夜里的两束温暖明亮的灯光,指引着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他这个夜归人。
书香门第出身、留学德国的杨威,是一名出色的枪械制造专家,在中国军阀混战时为了避难,也为了追寻理想的发展机会,而接受邀请移民日本的,任长崎一家军工株式会社的总工程师。他几次婉拒加入日本籍,内心一直注视着祖国的动向。以留日学生作为公开身份的军统特工、上尉严彭海,曾是他在国内时的生死之交,多年前的一天,严彭海寻踪到长崎,暗中跟他接上了头。杨威答应了严彭海要他伺机盗取日本枪械新技术为国出力的要求。不想二人的交往被日本特工盯上了。日本情报机关将计就计,制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种子计划”。他们其实早就在杨威身边埋下了一枚棋子,她就是早已跟他结了婚的特工之花——山田樱子。杨威至死都没有怀疑过他的爱妻,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吞下的其实是一枚美艳的毒果。
山田樱子是日本北海道人,表面温柔善良,知书达理,以憧憬中国文化为借口接近扬威,投其所好,使杨威在生活和工作上都离不开她。两人极其顺利地结为夫妻,第二年诞下一子,由杨威取名国雄。某日,她发现了杨威准备带一家人回国的企图,就即时通知上司赶紧“下种”,亲手设计了儿子杨国雄的不归之路。
在杨国雄的记忆里,父亲杨威总是在他面前诉说中国的历史,也总是在回忆时愤怒不已,一个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却被列强欺凌,割地赔款,民不聊生。父亲总是在精神上给他以指引,让他明白做人要自强,但又不能仅凭着热血做事,凡事须三思而后行。而母亲的办法却似乎更直截了当,她假托北海道娘家的关系,他从12岁起,就被送到日本情报机关办的未来特工训练营,不仅接受严格的甚至是残酷的军事训练,而且强行灌输忠君爱国和武士道精神。到了16岁上,他已锻炼出了强健的体魄,结识了一群日本朋友,已转变成一个满腔热血的名副其实的日本人了。在母亲现身说法的诱导下,他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樱花灿烂的国家。
1937年夏季某天的变故,叫杨国雄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中日战争爆发,父亲杨威萌发了回国参加抗战的日益强烈的念头,而军统头目戴笠也看好他的一技之长。他的好友严彭海,此时已是军统的一名上校,奉命乔装为商人,跨海来接他回国。本来计划一切顺利,连船票都买好了,过两天就可以出发回国的,杨威却发现有可疑人员频频出现在他家的附近。他感觉非常不妙,怀疑自己一家已被监视,就紧急联络严彭海救援。
这天傍晚,按照严彭海的安排,杨威一家三口假意外出,到一家餐馆用餐。这家餐馆不用说是中国特工开的。在餐馆老板的掩护下,一家三口通过暗门,甩掉了跟踪者,上了事先备好的轿车,全力以赴朝郊外秘密码头冲去。可惜早有准备的日本特工还是驾车跟了上来,眼看轿车在大街上就要被拦截。情况万分紧急。山田樱子提议,兵分两路,由她来驾车引开追踪,让杨威父子趁乱下车,到预定的码头汇合。山田樱子不由分说,果断地倒转车头,驶向右边一条黑魆魆的小巷,待父子俩匆匆下车后,随即驱车而去,轿车随即消失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
杨威父子气喘吁吁地赶到码头,被严彭海拖到一大堆货物后面躲藏起来,三个人只等山田樱子前来汇合。接下来,就是黑暗中的漫长等待。但三个人等来的,却是亮着光柱的两辆轿车从远处驶来,两辆轿车同时停下,车门一开,只见两条黑影把山田樱子从后面的汽车上强拖下来,立刻有几条黑影一拥而上,对她进行拳打脚踢,直接把她打翻在地。三个人大惊失色,怒不可遏,严彭海首先朝施暴的黑影开枪,砰砰砰砰,双方展开了枪战。杨国雄的嚎哭撕心裂肺,他死活要冲过去救妈妈。杨威为了掩护儿子,被对面的黑影击毙。严彭海忙拉起杨国雄,跳上停在岸边的机帆船,在枪声的欢送下飞快地驶离了码头。
在军统特工的协助下,严彭海带着杨国雄偷偷上了一艘德国商船,终于回到了中国。严彭海经过一段时间对这个体魄强健的16岁后生的细致观察,觉得杨国雄这个故人之后具有干特工的潜质,值得培养。随后,就将他认为养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他的身上。严彭海通过自己的关系,安排杨国雄加入了为期两年的军统预备人员训练营。杨国雄18岁时,正式宣誓加入了军统,军衔是少尉。又经过了4年的历练,他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少校特工。又因为杨国雄外貌英俊,学识丰富,英语口语也很流利,就被派往新津机场,公开职务是一名上尉翻译官,手下管有20多名中方翻译,负责与美国飞行员的交流和协调,暗中却是军统成都站派驻新津机场的特派员。4
过完寒假,静姝就回成都上学了,因为交通不便,她一直没有回过家。父亲孙纪常阴历三月十七满四十九周岁,就该做五十大寿了。按照中国民间的习俗,男的做生是做九不做十,女的则是做十不做九。中国人根深蒂固的阴阳观认为,单数为阳,双数为阴,纯阳的男人只能在49岁的生日做50大寿。静姝是个孝女,而五十大寿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她必须赶回去给父亲祝寿。
她在韦驮堂下车时,大约是上午11点钟的样子,她事前没有惊动父母亲,自然也就不会有雷青云推鸡公车来接她了。木炭汽车一进新津地界,她的目光就一直在朝机场方向眺望,乍一瞧见那一望无涯的黑压压的人海大潮,心里就激动得厉害。等静姝下了公路,沿着机场边上的乡间小路朝家里走时,就不断跟无数来来往往运输卵石、碎石、河沙、黄泥巴的民工队伍交叉,从一辆辆跑运输的汽车的间隙中穿过。她发现,在机场边上分布着好多部轰鸣不已的碎石机,粉尘飞扬,噪声刺耳。她后来才知道,那是通过驼峰航线专门从美国远涉重洋运来的。她还发现锤石头的人群遍布机场周围和河滩。民工们将坚硬如铁的大青石作砧子,紧抓套牢石头的草辫,猛挥铁锤,将一个个可能砸碎的石头锤来锤去,锤成鸽蛋大小。更叫她惊奇的是,她亲眼目睹了全凭人力拉动的碾压机场的大石磙。
整个万亩大机场,统统都要经过七道工序才能算基本成型。几乎每道工序都必须用压路机进行反复碾压,才能使其平整。如此频繁使用的压路机械,却只能用水泥石磙替代,靠人力牵引来驱动。石磙采用钢筋混凝土浇注,两端留有铁轴,有大小两种规格,大者重约5吨,有一人多高,需80人才能拉动;小者重约3吨,1.5米高,50人即可拉动。在水泥石磙的轴上套个笨重的木架,在木架前端套上4根又粗又长的纤绳,在纤绳上再套上各自的襻绳,就可以供民工拉动磙子了。
这时,正有80来个民工拉着一个笨重的大石磙,从静姝身边不远处碾过,紧绷的襻绳直勒进他们肩膀上的肉里,每个人都赤裸着古铜色的汗涔涔的上身,肌肉鼓暴,脖子长伸,足蹬草鞋,嘴里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地朝前奔去。静姝放眼一望,只见万亩大机场上,在远远近近不同的地段,正有数十支民工队伍拉动着数十个巨大的石磙,一齐躬身发着蛮力。嗨哟!嗨哟!嗨哟……在民工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子声中,一个个沉重无比的石磙同时隆隆滚动着。她似乎感到脚下的大地在石磙的重压下正瑟瑟抖动着。这种拉着石磙一往无前的雄伟气势,多像摧枯拉朽的飓风席卷过辽阔的草原,又多像千军万马在抗日前线冲锋陷阵啊!啊!我大后方的父老乡亲,这是你们抗战热情的集中迸发啊!静姝感到血脉贲张,一种激情在胸膛里冲撞升腾,有两滴晶莹的热泪在脸蛋上悄然滑落下来。
静姝赶到家里,才知道哥哥也从成都赶回来给父亲拜寿了,两兄妹见面,自是十分亲热。哥哥载驰,在教会学校金陵大学读经济专业,金陵大学是从南京内迁来的具有50多年历史的名校,学校的教员外国人居多。载驰人长得英俊,天资聪明,学业上更是勤奋。上学期放寒假的时候,他只是过年那几天回家陪了陪父母,其余时间,他都在找他们英语课的教师波普·史密斯补习英语。
孙纪常夫妇没料到一双儿女都从成都赶回来祝寿,心里的满足和幸福溢于言表,见人就笑得哈哈连天。十桌寿筵就摆在厅房与正房之间那个亩把大的天井下面,午时三刻,天坝里的十张八仙桌旁坐满了众位宾客高朋。载驰和静姝请父母亲在堂屋神龛下并排的太师椅上入座,两兄妺毕恭毕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并口称,祝父母双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感动得全场众位宾客高朋掌声雷动。
正当这边一齐举杯为孙纪常庆贺寿辰的时光,那边的工地上,洪雅县桫椤镇的民工们也正在发蛮力拉着压路机。
桫椤镇民工拉动的并非是寻常的水泥石磙,而应该叫铁磙巨无霸。这个铁磙巨无霸,是美方通过驼峰航线运来的12个大铁辊,它们用钢铁铸造,每个有2米多高、1.5米厚。每4个为一组,分别用穿心钢轴紧固,在轴上连接钢架,就变成两个超级压路铁磙了。这两个铁磙沉重无比,得100多人才能拉动。洪雅县桫椤镇民工中队,就分到了这样一个铁磙巨无霸。这个巨无霸虽说沉重无比,因为轴心安了轴承,只要一启动,它的滚动就带着巨大的惯性,相形之下,却反而比拉水泥石磙还省力。
这个铁磙巨无霸,天生就是该熊莽娃儿这种莽夫拉的。熊莽娃儿这人名如其人,人厚道正直,干活舍得下死力气,尽管黑队长报复过他,曾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但他还是不后悔。他只是带头那么一闹,黑队长就再也不敢不让他和大家吃饱了,就这一点,熊莽娃儿就觉得很值。每回拉铁磙巨无霸碾压路面,他都要抢着拉头一襻。这头一襻的位置,就紧靠连接钢轴的钢架。别人拉襻的位置都是随机的,唯有他才固定不变,每回总是在从左边数过来的第三根大绳头一襻的位置上。
民工们吃午饭的时候,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天边慢慢移过来一大片黑云。黑云映衬下的铁磙巨无霸庞大沉重,泛着阴森森的蓝光,默然趴卧在一边,那光景,极像神话里的一匹正在狩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巨兽。
吃过午饭,有的人还跑到杵在地上的铁磙钢架上去坐着,抽了一秆叶子烟。饭后,民工们到附近机场边上的临时厕所去方便,正往回走时,就见黑旋风瞿瞿瞿地吹响了口哨,之后,他又挥舞篾片大叫着,开工了!开工了!一百多人就忙着乱纷纷地走向大铁磙,各就各位,一双双粗糙的大手刚将丢在地上的襻绳拉起,套在各自的肩膀上时,天上突然滴滴答答地下起大雨来,民工们立刻嗷地一声发出欢呼,收工!收工!扎雨班!众人手忙脚乱地收起大绳,把它迭了数迭之后,搭在铁磙的钢架上。大家赶紧收拾起锄头、扁担、箩筐、箢篼等工具,刚刚走出去几百步远,谁知雨却停了。众人抬起头,望着莫名其妙的老天爷,骂又不敢骂,只是重重地叹着气。有人苦笑说,天老爷在跟我们逗玩意儿呢!
转来!转来!少偷奸躲滑,赶紧开工!黑旋风站在原地扯开嗓门大喊,一百多人就只好返身转去,重新理开襻绳,搭在各自的肩膀上。瞿!在黑旋风猛吹口哨的同时,众人躬身发力,那四根又粗又长的大绳马上绷紧了,但是铁磙巨无霸却纹丝不动。
黑旋风把眼一瞪,破口大骂,妈的个逼,偷懒!没有拿饭给你们吃么?重新来!预备——众人脚下蹬直,憋足一口气。
嘟!口哨一响,众人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呐喊,嗨——
铁磙巨无霸终于启动了,它一滚动,就带着巨大的惯性轰轰隆隆地碾向前方。就在这节骨眼上,始料未及的意外事故发生了。
这一道工序,本来平铺的是搅拌和匀的干黄泥和铜元大小的卵石层,经过几遍来回碾压,路面都已经压实变硬了。现在让阵雨一浇,干黄泥一见水,所有压紧的卵石立刻变得滑腻无比。熊莽娃儿正在躬身发力,没提防肩上的襻绳突然无声地断了,身体凭着惯性朝前猛地一冲,脚下很滑,根本无法止步,咚的一声就扑倒在地上。他旁边的另外两个民工只来得及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啊!但这一声尖叫却完全于事无补,刹那间,带着巨大惯性的巨无霸,沉重无比的铁磙轰轰隆隆地碾过熊莽娃儿的血肉之躯……
啊——压死人啰!压死人啰!两个深受刺激的民工疯狂地大叫起来,惊恐得像厉鬼在尖叫。这才惊动了前面的一百多个人,大家急忙松手,可是已经晚了。
人们围了过来,只见铁磙过处,留下了一张略呈人形的扁平肉饼,血淋淋地跟路面贴在一起,鲜血还溅射在粘了黄泥的铁磙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大汉儿,眨眼间就变成了模糊不堪的血肉、内脏、碎骨片和毛发,所有围观者不寒而栗。有的人一转身就哇哇地呕吐起来,有的人当场就难过得号啕大哭。
好好的襻绳怎么会断呢?原来,黑旋风一直就想要熊莽娃儿的命,熊莽娃儿敢于公开跟他作对,他要报复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黑旋风看上了熊莽娃儿的婆娘,那个叫邬文英的少妇,人长得标致白嫩不说,走起路来那登儿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他妈的风摆杨柳。眼目下修机场,独占一室的黑旋风,晚上当然不可能有女人来陪睡,他睡在床上就更想那婆娘了,只要一想,他就要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修完机场一回去,他就要使劲骑她,来真格的。但他黑铁塔一样壮实的男人不除,他黑旋风的如意算盘怎能得手?如何弄死熊莽娃儿,才不至于显山露水呢?这一直是他考虑的问题。当他发现熊莽娃儿喜欢在固定的位置上拉头一襻的习惯后,立马就有了主意。就在刚才,就在众人只顾兴高采烈地朝孙林盘走的时候,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迅速割断了熊莽娃儿襻绳的一半绳头,神不知鬼不觉,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踹进了阴曹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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