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问∶“这是大海吗?”
我说∶“是的。你别看它是黄色的,但也是大海。”
c说∶“那为什么它是黄色的呢?”
我站在长江的入海口,说∶“因为这是黄海。”
c说∶“啊,我们到黄海了啊。”
海边是巨大的滩涂,在离开海堤大概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幢三十几层高的住宅楼,据说是个跳楼的胜地。后来因为在最高的露台上跳楼的人实在太多,所以政府强行封闭了去往露台的楼梯。于是,二十九楼的过道窗户成为了最热门的一个地方,在短短的一年里,就有十一个人从那里纵身跳下。
我常常想,住在二十九楼的那两户人家是怎么样的感受。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自费把过道窗户封死,这实在是让人费解。天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不是人也有可能。
后来我知道,住在二十九楼的人早就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地一一跳下去了。这着实让人感觉阴森。
而奇怪的是,在我经常来的这个海滩上,我似乎从来没有撞见过晴天。每一次,天总是和心情一般的阴森,但就是不下雨。
我和c拉着手,面对着大楼。
我说∶“c,我常做一个梦。”
c问∶“什么?”
我说∶“梦境是这样的。在一个傍晚,下很大的雨,我拿着一个望远镜,爬上一个山头。我突然看见一个港湾,我就拿起望远镜看,我发现海里停泊的都是着火的大船。当我放下望远镜,我却已经在和前面一样的一幢高楼的过道窗户里了,然后我的望远镜就掉了下去。我和望远镜一起跳了下去。后来我就在地上了,我还在到处搜寻望远镜的残骸。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老头,说∶你还找啥望远镜的零件啊,你看看你自己,早就比这望远镜摔得更惨了。你看,都碎了,还是跟我走吧。”
c吓得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我做这个梦的时候,还没有来过这里。后来到过一次这里,看见了这幢楼,我觉得和我梦境里的很像。”
c说∶“你不要吓我,我最怕吓了。”
我说∶“我不是吓你,你陪我上楼。”
c说∶“好吧。”
我本来想的是,c害怕万分,不愿上楼。但没想到c这样爽快就答应了,倒让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看看那大楼,发现大楼后面的天空放晴了,像是在召唤我上去。
我拉着c走了很远的路,绕过一片种满矮小灌木的草地和齐人高的竹子的空场,来到了大楼的门口。
门口比我想像中的要破。前面是一道防盗门,罩着漆黑的大厅。大厅外面有一张椅子,坐着一个老太太。地上还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和c走近。老太太张口说∶“小弟弟,要不要买望远镜?”
我走进大厅,电梯只有一个,永远停在七层。无论我怎么按,电梯总是巍然不动。老太太探头说∶“电梯坏了,走楼梯吧。”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住二十九楼的人会自杀。如果让我住二十九楼,又没有电梯,估计我也会自杀的。
我说∶“c,你能不能走?”
c说∶“能。”
我说∶“你怕不怕?”
c说∶“怕,但和你一起就不怕了,而且是真的不怕。”
我说∶“怕什么!我也只是好奇,想看看二十九楼的过道到底长什么样。”
c说∶“那我跟着你。”
我和c手拉着手往上走,期间还碰到了不少下楼买菜的居民。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穿鞋。
我和c走了大概十五分钟,也没有中途停下休息。我走到二十九楼,从楼梯拐角转出来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这里充满了光明。
二十九楼的过道很狭长,在过道的最深处才有窗户。窗户一直开着,随着从海上吹来的大风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墙壁。在走道的两面,对称分布着四户人家,如果开门正好能看见对面人家里的模样。四扇门上都是灰尘,但门把手还是锃亮的。
狭长的过道里,铺满了比从别的窗口透过来的更加惨白耀眼的阳光。那光芒温馨而安详。
我说∶“c。”
我发现c正紧紧地抱住我的后背。
我说∶“c,我想上前看看。”
c说∶“不行,我们快下楼,我怕了。”
我说∶“没什么怕的,世界上存在的东西都不可怕的,你只是怕自己的想法而已。”
c说∶“我要下楼。”
我说∶“女孩子真闹,真恨不得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c说∶“来,跟我下楼。”
我说∶“我还没看到从窗口瞧下去是什么景色。我想看看。”
c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说着,c拉着我飞一样地到了楼梯口。我们再飞一样地下到了底楼。一路上我的大脑空白。到了大厅以后,我觉得地面的世界,包括这大厅都是这样的肮脏黑暗,终日不见阳光。惟一发亮的就是电梯的数字,此刻正停在二十九楼。
我想是什么东西上了二十九楼。
我们回到了离大海几公里的车站。车站的旁边有一个拉面馆。我们靠窗坐下,我说∶“你要吃什么?”
c喘着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说∶“你害怕什么?”
c说∶“肯定是你故意吓我的。”
我说∶“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楼。”
c说∶“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我说∶“二十几次。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到这里坐坐。”
c说∶“那你为什么不上楼去?”
我说∶“说实话,我觉得一个人上去很危险。”
c说∶“你骗我,你肯定骗我。你还编造了一个梦。”
我说∶“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真的这样梦到过。”
c说∶“我不相信。”
我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c说∶“我相信你是要吓我。”
c大口吃着端上来的拉面。我对老板说∶“加一块钱牛肉。”
c说∶“你对我真好。”
我想有一个人在我面前,严肃地看着我,听我说我所想到的一些东西,哪怕这些是臆想,但也有可能是真实的东西。我时常觉得,我眼前所看见的都是虚幻的东西,而指引我去的,都是真实的东西。显然c不是这样的一个对象。我想,c希望她的偶像是没有困惑的,无所不知的。
我看着在吃面条的c,说∶“你有男朋友吗?”
c疑惑地看着我,说∶“有啊,你不就是嘛。”
我说∶“你这样认为,也是可以的。”
c说∶“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说∶“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c吃完面条,喝了不少汤,说∶“吓得肚子都饿了。”
我说∶“我们回去吧。我很累了。”
c说∶“我帮你揉揉。”
我说∶“那一会儿我们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你坐在我后面。你就一直揉我吧。”
c说∶“好吧。你能陪我去个小店吗?我刚才看见路旁边有个专门卖小东西的店。”
我说∶“不去了。回去吧。”
c说∶“能不回去吗?我和爸爸妈妈都说好了。”
我说∶“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吧。”
我们坐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c果然坐到了我后面,帮我揉肩膀,边揉边说∶“我帮你揉,我帮你揉,老公上班辛苦了。”
我哭笑不得。
很快我一头靠着玻璃窗睡着了。隐约间我只记得我的脑袋在不断地撞玻璃窗,后来c的手垫在了当中。到站后,c把我叫醒,而她的左手还在揉我的肩膀。
我擦了擦口水,说∶“你一直在揉吗?”
c说∶“是啊。”
我说∶“年轻人,好体力啊。”
c说∶“应该的嘛。”
我们在比较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还没有钱开个房间,真是残念得很。我们走过很黑暗的街道,走到很明亮的街道,又走过很黑暗的街道,走到很明亮的街道,走了大概几个小时,看见路边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豆浆店,就走了进去。
豆浆店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醒着,收银员靠着柜台睡得流口水,厨师趴在椅背上也睡得打呼噜,连电脑也跟着主人休眠了。
我和c在靠窗的位置坐下。c说∶“你要吃些什么?”
我说∶“不要吵到人家。”
c说∶“你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吓得六神无主,说∶“我没打算,我要三十岁以后结婚。”
我想离到这个岁数还很长,天知道在这十多年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我和c中间的某一个会被车撞死,倒也算是个了结。
c说∶“没问你这个,你说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我说∶“我完全没有打算。”
c说∶“说说你的小学同学。”
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有一个同学生孩子了。”
c说∶“哇。”
我说∶“哇什么哇。”
c说∶“瞎哇哇。”
这时候,外面经过一辆巨大的运货卡车。收银小姐茫然苏醒,看看四周,拍了一下电脑,又继续睡了过去。
店里开始有音乐响起。
我和c一直没有说话。第一首歌完毕,第二首则是c给我的《家》。我跟着哼了起来。c说∶“你真是厉害,什么歌都会。”
我一脸茫然,说∶“我本来不会的,是你给我的碟里有刻着这首歌。”
c也一脸茫然,说∶“不是吧,难道是我哥哥刻错了?”
我说∶“算了算了。”
我想这事真是猥琐,搞半天还是一场误会。我说∶“c,我觉得你应该少来找我,这样影响不太好。”
我说∶“这样人家都以为我在拐骗小姑娘,你可以大一点了再来找我。”
c说∶“我已经够大了。”
我说∶“大什么大,你还没发育呢。”
c说∶“发育了,发育了。”
我说∶“你看,你还小,你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能做。而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对吧?等你再大几岁。”
c说∶“我听得懂,我什么都能做。”
我说∶“要不这样,以后我来找你,你就别来找我了。”
c说∶“不行,你肯定一次都不来找我,还是我来找你吧。”
我心里很得意,说∶“那也可以,你实在是太麻烦了,你知道吗?”
c说∶“我哪里麻烦,你看人家都天天在一起。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个问题实在是很难回答。说实话,和c在一起有时候会让我备感轻松解脱,但一想到即将要在一起又觉得沉重不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c十分喜欢我。我觉得,面对这么喜欢我的一个人,我必须不喜欢她,要不就太不偶像了。我沉思了半天,看着c说∶“不喜欢。”
c说∶“胡说。”
我说∶“真的。”
c说∶“那你跟我出来干吗?”
我说∶“一般有女的约我,我都会出来。”
c说∶“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过夜?”
我说∶“这难道叫跟你过夜吗?”
c说∶“不管,反正别人都知道我出去跟你过夜了。”
我说∶“你可以跟人家说,我们只是在逛街而已。”
c说∶“胡说,半夜三点逛街,你以为有人会相信吗?”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和别的男的在一起,半夜三点钟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在逛街,我也会相信。要有纯真的心你知道吗?你年纪这么小,看看想法多复杂。”
c说∶“不管,反正没人相信。”
我说∶“我相信不就可以了嘛。”
c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说∶“你别这么逼我,我们谈点我感兴趣的。”
c说∶“不管,要把这件事说完了。你要对我负责的,我们在一起过夜了。”
我说∶“这叫在一起过夜吗?我这是在看风景。”
c说∶“大半夜有什么风景好看的。”
我说∶“你看,外面就是风景。”
c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漆黑一片。”
我说∶“你用脑子用力想,风景就能出现了。”
c说∶“那我想想。”
我正在高兴我转移了话题。c说∶“我想不出来。”
我说∶“你不能干想,你眼睛看外面。”
c瞪着眼看着外面。
我说∶“用力想,风景就要出现了。”
c说∶“我想不出来。”
我说∶“你没想像力,那就别想了。你太现实了。”
c说∶“走,我们到那边去。”
我说∶“去做什么?”
c说∶“夜凉如水啊。”
我说∶“你别文绉绉了。坐着不是挺好嘛。”
c说∶“不行,你借我随便什么钥匙。”
我掏出了钥匙。
c说∶“磨坏不管啊,你看着就行了。”
说完,c跑了出去。在夜色里c显得特别欢快。c在第一根路灯的柱子前用钥匙搞了一会儿,然后蹦蹦跳跳到第二根柱子前又刻了半天,最后来到第三根柱子前努力了最长时间。我在里面看得直打哈欠。
我想,真是个欢快的姑娘。
c终于完成了她的伟业,满脸通红地进来。
我说∶“你都去做什么了?”
c说∶“我去刻字了,要刻好深才行呢,要不然会淡掉。”
我说∶“你都刻了什么字啊?”
c说∶“我刻的是……你自己去看。”
我说∶“外面多冷啊,别闹了。”
c说∶“人家辛辛苦苦刻了半天,你就不想看看吗?你真的不喜欢我啊,连这个好奇心都没有。”
我说∶“我用脚想都能想出来是哪三个字。”
c说∶“你去看看嘛。”
我说∶“算了,外面冷,你用嘴说就行了。”
c说∶“看看嘛看看嘛看看嘛。”
我说∶“你看你,刻在一根上多好,我还要跑来跑去。”
c说∶“就要刻三根嘛,去看看嘛。”
我说∶“好吧。你真不文明,在路灯杆上瞎写。我去看看。”
我站起身,说∶“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c说∶“不要。”
我问∶“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跟着我的吗?”
c说∶“不敢。”
我说∶“走,一起去。”
c说∶“你一个人去,我在这里看。”
我说∶“好,真麻烦。”
说完,我站起身。
突然间一声巨响,一辆满载垃圾的卡车在我们眼前翻了过去,撞倒了我正要去看的三根路灯。卡车横卧在商场橱窗前,巨大的尘土轰然升起,就差一个蘑菇云了。我和c看得瞠目结舌,巨大的响动把厨师都震醒了,他大喊道∶“爆炸了,爆炸了。”
c仍然张大着嘴。我缓缓对c说∶“难怪你不肯去啊。”
c“哇“一下哭了出来,抱着我不放。
我和c走出门,看见一辆外地牌照的卡车已经面目全非,两车道的街道上铺满了垃圾。过了几分钟,楼上的居民纷纷开灯,按照反应速度来看应该是被臭醒的。很多手电的光芒从楼上照下。我和c绕了过去,看见司机被困在车里,张大眼睛看着我们。
楼上跑下来一个人,看着我和c说∶“算你们命大。”
我刚想说我们不是一直站在这里的,那人继续说∶“你们这么小年纪,怎么可以开车呢,这下好看了。”
我指了指车里,那人拿手电一照,吓一跳,说∶“哎哟,还有个人呢,卡在里头。你们的爸爸啊?”
我说∶“驾驶员。”
c紧紧抱着我的腰,站在身后呆看了几分钟。很快警车就来了,下来看了看,叫来了消防车和救护车。警察让我们后退十米。c说∶“那人会死掉吗?”
我说∶“不知道,应该不会,你看眼睛还睁着呢。”
消防车很快到了,我和c看到了各种巨大的工具。过了十分种,车头被解体了一半。c说∶“这剪刀真大。”
我说∶“那是钳子。”
c说∶“那钳子也很大。”
我说∶“你看,他们要救人了,但是人卡在里面怎么办呢,所以一定要把车身弄散了才可以。这钳子是用来钳铁的。”
c说∶“你什么都知道,我一直以为人卡在车里要拔出来呢。”
我说∶“一会儿,他们又要用别的工具了。”
当然,这话是我想当然的,我想作为消防队员,不能一个钳子走天下啊,必须掏出各种不同的工具才能显得专业。
果然,消防队员拿出一个像千斤顶一样的家伙。c说∶“你真厉害。”
我说∶“哪里,我胡说的。”
几分钟过后,车体被撑开,消防队员和现场救护人员把驾驶员抬了出来。c愕然看着那人被放在地上,把我抱得愈发的紧了。我感觉c这样弱小的身体里是不可能发出这样强的力气的,肯定是这场事故激发了她潜意识里的某些力量,但我又不好意思说“c,你快勒死我了,快放开“的话。c越抱越紧,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也要被抬上救护车抢救了。
医生围着驾驶员看了一下,撩起一个白单子盖住了他的脸。
我感觉c的手一下放松了。
警察指挥道∶“那就叫环卫来收拾垃圾吧。”
我记得那天等待了很久才终于天亮。从此我发现晚上真是虚幻,还是留着塌塌实实睡觉或者做梦比较好。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见过c。
又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过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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