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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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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突如其来的举报,黄一平忽然慌了手脚。他的惊慌,抑制不住地摆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机关干部,原先遇到黄一平时很热情,不少人还主动上来套近乎,现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表现得很有距离与分寸的客气,有的甚至开始在背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别的常委、副市长身边的那些秘书,甚至包括丁松市长的秘书小吉,曾经一度开始巴结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冯市长,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正暗暗高兴,巴不得黄一平与主子一道倒霉哩。

这些人的冷热阴晴,对于黄一平来说倒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冯市长本人,似乎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黄一平才能看出来,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弛,上下蠕动得绵软无力。连日来,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冯市长却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显得有了很大的距离。想想前些时候,为了换届的事情,他和冯市长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无话不谈,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令人感动,令人怀念。他揣度,冯市长是因为内心痛苦,才显得这样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帮冯市长分摊一些困难与痛苦啊!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无措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时感觉不错,现在竟然是这样渺小与孤独无助,他甚至感觉,冯市长现在面临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与他办事不周、不力有很大关系。冯市长那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办,而他却把事情办砸了。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打点省、市领导,还是看望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但凡冯市长送出的钱物,除了城建、交通、规划等几个局里供应一部分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明达集团买单。特别是那些大宗现金支出,无一例外是从邝明达那里提取。至于钱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日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禁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经过黄一平之手处理的钱物,要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监督,要么发票之类的手续一应俱全,应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作精心处理。如果要出问题,有可能是近几个月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突击提取了不少大宗钱款,也许还没来得及在账目上进行平衡处理。不过,转而一想,钱是为冯市长而花,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自己只不过是跑腿、经手而已,并无丝毫决定权,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这样一想,黄一平感觉轻松了一些。再说,那个邝明达本就神通广大,他与冯市长的交情也非一般,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也不可能对冯市长的危局坐视不管。

郑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烦。对于郑大公子在阳城狂揽工程,又肆无忌惮地搞些偷工减料之类的鬼名堂,别的人不懂,黄一平可谓清清楚楚。对外说起来,郑小光是省里某位领导的亲戚,其实这只是冯市长用的一个障眼法。所谓省领导,不过是郑小光有个舅舅,曾经担任过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到省政协做过秘书长,前几年就退休了。这样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会让阳城人笑掉大牙,也绝对会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生疑,最后可能会导致那个邹蓉蓉浮出水面,冯市长与她的地下奸情败露。真是机缘巧合,那天若非朱洁一时情绪失控,对于冯市长与郑小光、邹蓉蓉兄妹的内幕,黄一平至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他也理解冯市长,当今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搞点婚外恋本非怪事,弄些瞒天过海的把戏也属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郑小光应当多替冯市长考虑,不该在阳城搞得鸡飞狗跳太过嚣张。在这方面,黄一平现在想来也自觉有点内疚。作为市长秘书,也作为郑小光的一个朋友,他应当帮助把好这一关,对于郑小光的过火行为及时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况就不至于发展到目前地步。万幸的是,对于郑小光平时所赠的大宗钱物,他都坚决拒绝了,否则,这时他会更加感觉愧对冯市长,更加后悔莫及。

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当汪若虹推开书房门时,里面满屋子烟雾如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烟蒂堆了满满一烟缸。黄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额头,居然烧得烫手。黄一平就这么忽然病了,发烧到接近四十度,说胡话、做噩梦、出冷汗,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汪若虹紧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不敢说受到什么惊吓,只说是着凉感冒了。仲院长闻讯,亲自指挥人给他输液、打针。

连续昏睡了一天一夜,黄一平终于清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浑浊的双眼低声问身边的汪若虹:“冯市长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气恼,嗔怪道:“还冯市长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个小时,差点报了病危。”

黄一平努力回忆着前边的事情,这才想起冯市长被人告状、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那一节。这时,他想赶紧起来,就像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受伤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守候、战斗在冯市长身边。可是,任凭怎样使劲,浑身竟然软得像一摊蛋黄,撑了半天也没能起来。一阵眩晕之后,两行豆粒大的泪珠禁不住脱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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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黄一平在医院里醒了,冯开岭马上赶到医院专程看望。

拉着冯市长宽大肥厚的手,黄一平感觉特别温暖、亲切,心底里滋生出一股力量,病也瞬间好了许多。

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冯市长说,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他想说,冯市长,都怪我,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辜负了您对我的殷切期望。可是,嗫嚅了半天,却只流下两行眼泪。

冯市长赶紧帮他拿来面纸,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着,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记住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黄一平使劲点点头。他知道,冯市长这句话很有深意,只要面前这座大山不倒,那么,漫山遍野的大小树木就会继续旺盛生长着,包括黄一平在内的小草小苗还愁没有依靠吗?他想,强大的冯市长一定会有办法自保,也一定能战胜目前小小的困难!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明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疲惫不堪与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

果然如黄一平猜想的那样,平时对于冯开岭这边的现金支出,邝明达一律都做过技术处理,很多机密事项,也只有财务总监王大海等少数几个圈内人知道。这次事发,是有一笔两百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取得比较急,事后也没有及时平账。据内部查证,可能是张大龙派系的人收买了公司一名出纳,把情况捅了出去。好在那人并不知道资金的具体用途与去向。由于组织部年副部长的关系,核查人员虽然如临大敌般进驻企业,却完全是光打雷不下雨,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查得再草率、马虎,过场总还得走一下,目前的关键问题是那两百万元哪里去了,必须赶紧落实个说法,否则就无法过关。因为此事,邝明达已经将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撤职,那人是他老婆的亲弟弟,他自己也给市委、市府写了报告,请求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你知道那两百万元用在什么地方了吗?”邝明达问。

黄一平心里有数,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主要用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和研讨会那儿,其中仅那个方教授身上就用掉八十万。”邝明达说。

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还是吃惊不小。八十万哪,怪不得方教授办事那么爽快,那样卖力,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这样对上对下、尤其是对调查组和举报者才有个交代,而冯市长也就能轻松过关,保证下边的人大选举顺利进行。”看得出,邝明达十分焦急,且有些走投无路。

“那么,我能做点什么呢?”黄一平一听能让冯市长过关,马上来了精神。

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也努力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炒股。至于这笔钱目前的着落,邝明达已经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到公司账上。

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二百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

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再说,王大海又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司法部门一般不会抓住不放。”

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不仅痛快接受下来,直接放到财务部这个企业的要害部位,而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王大海在明达集团这几年,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迅速改善,买房购车,小孩读的是收费不菲的自费学校,全家很快便步入了小康水平。当初人家那么慷慨,现在有了难处,何况,邝明达的难处其实就是冯市长的难处,冯市长的难处岂不也是我的难处?此时,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

“如果王大海承担了,果然不会坐牢?”黄一平再次追问。

“这个你绝对放心,我邝明达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而且,事情过去之后,我还会想法让他回来,坐原来的位置。”邝明达承诺。

黄一平放心了。他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没费多少劲,就做通了他们的工作。姐姐最后在电话里哽咽着对他说:“弟啊,你放心养病吧,只要是为了你的前途,让姐姐和姐夫做什么都行,就是真坐牢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黄一平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白,从小到大,姐姐对他一直非常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给他。记得当年他读初中时,姐姐正好高中毕业,本来学习成绩也很拔尖,可她为让弟弟安心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自己选择了一家中专学校,早早毕业挣钱供他。在大学几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都由姐姐供给,身上的毛衣、脚下的布鞋也是出自姐姐之手。现在,这么大的事情让姐姐和姐夫承担,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哪!

送走邝明达不一会儿,郑小光也从省城打来电话。由于有了刚才邝明达的铺垫,黄一平已经做好思想准备,那一晚省城宾馆里欠下的人情债,现在估计郑小光索还来了。

郑小光在电话里告诉黄一平,他那边的情况,也已经有了眉目。由于搬出了郑小光舅舅这块挡箭牌,年副部长找到了帮他说话的借口,最后自然是重重提起轻轻放下。调查结论是,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下的所有市政、交通工程,无论是否参与招标投标,仅从程序、手续上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没有明显违规现象,工程质量、交付期限也无大的瑕疵,只是存在几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中途修改过合同,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况且,所有的造价更改、资金结算,都是经过了相关报批程序,大多属于阳城主管部门把关不严的范畴。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收了一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建议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现在,有个事情必须请老兄你吃点辛苦,承担一下。”郑小光在电话那边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什么事?你说吧。”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小鸡,伸头缩头反正都难免一刀,不如干脆拿出从容状。

“马大富、何忠来他们在接受调查组询问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我来和他们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你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你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我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他们也没这么大胆量。因此,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郑小光的话,早在黄一平预料中。

“可是——”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想有所说明。

“这个事情,绝对不能让冯哥沾边儿。”郑小光并不等黄一平把话说出来。“如果说这些事情冯哥事先事后都知道,或者你黄大秘书出场是得到冯哥的授意、许可等等,你想想那将是什么后果?冯哥的市长还有得做吗?冯哥还有机会和能力保护你吗?而这,正是那些敌对者所企求、盼望的呀!”

听到这里,黄一平彻底傻了。

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的。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搞了那么多不能见人的鬼把戏,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而且,郑小光的背后,还有一个与冯开岭保持了十多年地下恋情的邹蓉蓉,正是仗着这种特殊关系,才更加有恃无恐。但是,这些东西能放到桌面上来,让别人知道吗?不能!现在,能够公开示人的所谓真相,或者大家看到的事实仅仅是,自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也没帮他同任何部门打过招呼,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尽管傻瓜也能推断出,黄一平的频频出面,实际是受到冯开岭的指使,至少是默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表冯市长出场,可是,真正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即使黄一平本人,也无法拿出冯市长指使、授意他出面的证据呀。如此说来,郑小光让他出面扛下来,好像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疑义。

天呐!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马上又是满嘴火泡。

这时,他也想起老家阳北县城那个瞎子,在给冯市长算命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舍车保帅的办法。”原来,这死党就是指他黄一平,所谓舍车保帅也只是让他做个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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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调查组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给他一点思考时间,第二天再谈。

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或授意,当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让他明白,此时为他冯开岭赴汤蹈火者不是别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书黄一平。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这两天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黄一平回到自己办公室,眼泪含在眶里,努力了半天才没有掉下来。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委屈的滋味。

说实话,对于这次由自己出面,说服姐夫王大海承担挪用公款的责任,又让他揽下郑小光那一摊破事儿,虽然嘴上认下来了,可心里却不是没有顾虑,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邝明达那边的问题,肯定不是个小事,人家既然举报了,就是希望把幕后的冯开岭揪出来搞臭。现在由一个王大海出来顶罪,也许真如邝明达承诺的那样,一切不过是应付个场面,并不会真让王大海锒铛入狱。可是,万一不是这样呢?假如那些反对派因为王大海的出现而恼羞成怒,打击冯开岭不成反把气撒在王大海身上,岂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里整。这样的风险,除了黄一平本人,又有几人能帮他想到?还有,王大海原先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可人家也是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步奋斗走到今天,祖祖辈辈本来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实实做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凭空让他站出来,揽下一个挪用公款的罪名,一生的清白从此葬送,这种做法对他公平吗?

他在郑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风险不小。郑小光在阳城狂揽工程,又是违反招标投标规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随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协议提前支取费用,这些事情认真追究下来,没有一样可以轻松放过。作为市长秘书的黄一平,未经领导同意,私自打着冯市长旗号,帮助郑小光营私舞弊,这样的问题一旦上升到纪律、法规的高度,又岂能当成儿戏!

但是,担忧归担忧,害怕归害怕,黄一平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上。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冯开岭那句唇与齿的比喻,令他飞蛾扑火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一切唯其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里,冯市长成了一种信念的化身,为了这个化身,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聪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说到底,是他亲手把自己同冯开岭绑在了一起。现在,如果他不按照邝明达、郑小光们的旨意承担下来,或者他原先承认了,现在再反过来反悔,那结果只能是更坏更糟。万一冯市长倒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假如他帮冯市长扛过去了,或许对大家都还有些好处。

正当黄一平内心煎熬难耐时,黄一平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晚上出来有话要说。

约会的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江边。

深秋之夜,江风已经很凉了,几点光亮在夜空里孤独地闪烁,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渔火。远处,不时有轮船的汽笛鸣叫,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凄怆。

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阑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

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次第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朱姐,不要这样。”

朱洁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尽情地流泪,过后好久才开口问:“你告诉我实话,问题真的非常严重吗?”

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点头道:“是的,有些麻烦。”又问:“你听到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但是,这几天邝明达、于海东他们每天都到家里来,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夜,就连那个郑小光也来过两次。通过他们的脸色我能感觉出来,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还有,现在社会上议论也很多,有些说法简直骇人听闻。”朱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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