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开岭侃侃而谈,两眼放光,黄一平听得简直有些惊呆了。
跟随冯市长好几年了,平常也经常有此闲聊的机会,可是能像今夜这样,亲耳聆听冯市长纵论官场诡秘、横议政坛风云,还不多见。这哪里是在谈论一个莫须有的张、秦联盟,分明是毕其半生学识、经历、体验,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尽揽天下大势于怀。黄一平作为秘书,说是身在官场,平常在冯市长身边耳濡目染,自信也懂得些其中奥妙,原来却只是知晓皮毛,不知官场竟然有这样高深的学问,更不明冯市长对官场的研究、评点如此精深。他感觉自己还是太嫩太浅了,也是感受、体悟太晚太钝。换言之,如果有机会能在冯市长身边多待些时间,或者平常多主动讨教,也许他会学到更多东西,真正摸准官场脉搏,成为其中一个游刃有余的高手。
冯开岭似乎也忽然发觉兴之所致,言多了,故而马上急刹车,说:“扯远了,还是言归正题。”
对于下一步如何动作,冯开岭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确定了一个基本思路——发挥优势、做强自我,重点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
“《理论前沿》上那篇文章快出来了吧?”冯市长问。
“应该就在这两天。”黄一平回答得很肯定。
“看样子理论研讨会还是要搞,主要是在舆论上把势造足,从心理上压倒他们。”冯市长道。
“好的,我马上和省里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他们联系。”黄一平点头道。
说实话,黄一平对于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增长见识、锻炼自己,感觉非常幸运。他想,若是等到将来自己当了领导,遇到像冯市长今天这类情况,可能就会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了。
53
《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在省委主办的《理论前沿》头条位置隆重推出。
方教授果然没有食言。文章经过他的精心修改,确实立意高远、论述充分,文笔也非常生动、优美。其中,引用了不少当下流行的重要理论成果,增加了文章的理论厚度,尤其是多处文字直接摘录了省委龚书记的讲话或著作原文,马屁拍得到位且不露骨,恰到好处,更是堪称神来之笔。纵是冯开岭写了几十年文章,读过很多书,眼光自视不低,也不得不对方教授的水平赞赏有加。
杨副秘书长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文章放在头条不说,封面上做了醒目导读,杂志扉页的《本期推介》里也作了重点介绍,介绍文字虽短,评价却非常高,称之为“本刊多年未见的扛鼎之作”,“建议全省党员干部、特别是广大领导干部拨冗一读”,云云。而且,这期刊物特地加印了五千册,在原先主要发行到单位的基础上,重点增发给省级机关、省辖市的一些主要领导,余下一些则以备后用。
杂志发行下来的当天,冯开岭就接到好多电话,其中既有省级机关的熟人和老同事,也有一些在各地任职的党校同学,大家对这篇文章从立意到内容都给予了很高评价。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洪书记,也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说:“不错,嗯,不错,确实不错。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工夫。”又问:“省委那边有什么反响吗?”很显然,他或是从文章发表的特殊时机,或是由文章里面提及的相关内容,已经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省委领导那边,通过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的运作,不仅反响非常迅速,而且效果出奇地好,令冯开岭兴奋不已。得知消息的当天,他丢下手头正在召开的一个会议,临时决定带着黄一平、邝明达急忙赶往省城,在最豪华的希尔顿酒店订下宴席,专门请来方教授、杨副秘书长,既是当面表示感谢,又是直接听取情况介绍,同时也顺便商量召开专题研讨会的事宜。
晚上,在预订的酒店包厢里,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如约而至。
一见面,方教授倒显得比冯开岭还要兴奋,不管是否第一次认识,上来就逐个给以结结实实的熊抱。知识分子就是与官员不同,矜持处架子摆足,激动时却也容易显露于表,所谓文人无形大概就缘于此吧。
“太开心了,没想到龚书记会看得那样认真、仔细!”方教授迫不及待介绍起他和龚书记通电话的情况。
原来,本期《理论前沿》杂志由杨副秘书长亲自送到龚书记桌上,马上就告诉了方教授。作为一名省委书记,面对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报纸、杂志、批件等,再加上需要处理的一桩桩紧要事务,自是日理万机、头绪繁多。《理论前沿》是省委主办的重要刊物,每期他是必定要看的,可什么时候看,怎么个看法,却有很大的随意性。既然这期杂志上有冯开岭的大作,非要书记大人认真、仔细研读,又仗着自己和书记有一份特殊关系,方教授自然就以省委特聘理论顾问的身份,一个电话打过去,着重加以推荐、提醒,并约定时间再电话交流读后感受。这样的机缘巧合,在老同学杨副秘书长的精心配合下,方教授已经运用得相当娴熟,屡试不爽。而且,在龚书记眼里,方教授这样的做法,又与周围诸多官员大不相同,貌似有些小小冒犯,实质显出一些别样趣味,充满了顽童式的率真,因此丝毫也不觉得唐突与冲撞。
“书记到底什么态度,什么评价?”黄一平到底不够老练沉着,也是仗着与方教授的师生关系,颇有些不耐烦对方关子卖得太长,却招来冯市长批评与制止的目光。
“什么评价?告诉你,一通批评!”方教授一脸严肃,眼神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据方教授透露,当天夜里,他又跟龚书记通了电话,书记果然已经认真读了冯开岭的文章。对于文章写得如何,龚书记并未有一言半语的评价,他只是就其中的一些问题与方教授进行了商榷,比如,文章中多处提到城市的“文化记忆”一词,那么,这个文化记忆的概念,西方学者其实早有论述,国内专家如著名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也见解颇深,对此应当有原文的引用,也有必要作系统性表述,否则时下很多读者对这个概念恐怕不知所云,或者不得要领。还有,其中一则小标题“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功能”与“作用”好像太实用主义了一些,不如用“地位”一词来得宏观、妥帖。此外,龚书记还就文章中的几个小观点进行了评点,认为有的可以再深化,有的则需要在理论上寻求进一步支撑,等等。
“龚书记在电话里居然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还说有时间再坐下来慢慢探讨。”方教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又晃。
“那么说明龚书记对这篇文章还是不太满意?”黄一平的问题愚蠢得恰到好处,显然有些故意卖痴装傻。
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两位老同学对视一下,竟然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你还是太不成熟了,至少政治上不够敏感呀。”杨副秘书长不知是计,谆谆教导黄一平道:“这恰恰就表示他很满意很重视这篇文章。你想想,一个省委书记能随便表扬一个副市长?书记评点、批评,说明他看了,仅只一看就已经不得了啦!更何况,书记批评得越是详细、具体,就表示他老人家对这篇文章不是一般的重视,那是相当重视了。”
“要不是方教授对龚书记和省委的精神吃得透、把握得准,再加上杨兄在版面上做了精心安排,又怎么可能收到这样的效果?”冯开岭嘴早已咧得收不拢,宽阔的眉间平坦得没有丝毫波纹,右腮边那块肉一时欢腾得厉害。他举杯与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用力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更为难得的是,龚书记和方教授通电话的第二天,就把我找去,说是对这个冯开岭以前只是认识,希望了解一下他的详细情况。”杨副秘书长喝干杯中酒,也很兴奋。
这个情况冯开岭与黄一平已经知道。龚书记向杨副秘书长询问情况,后者尽其所知作了介绍,同时又马上通知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年处长,让其书面整理一份冯开岭的个人资料,快速送到龚书记手上。那年处长是什么人?杨副秘书长电话放下不到一个小时,冯开岭的个人简况就马上送到,内容包括刚刚在阳城的民主推荐和测评情况。
“龚书记这一过问,底下的麻烦就大了。”方教授话说一半,借故上厕所小解,有意再卖一个更大的关子。
趁着冯市长陪同方教授去了卫生间,杨副秘书长端起酒杯专门敬了邝明达:“小邝,你那个装修工程队确实不错,帮我儿子的房子搞得非常漂亮,你大姐在我面前不住声地夸你,还说要好好谢你哩。”
邝明达马上回敬道:“一点小事,不值得这样。只要秘书长全家满意,就算是最好的奖励了。”
“装修费用你大姐和你结了吧?这个我要和你交代清楚,朋友归朋友,钱归钱,费用和手续上一定要清清爽爽,不能让我犯错误哦。”
“这您放心,费用我和大姐已经结清,分文不差。”说到这里,邝明达好像忽然想起,马上从包里掏出一张发票,说:“这是装修全部费用结清的发票,您收好。”
说话间,冯开岭和方教授也回来了。两人一路谈笑风生,俨然已是一对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龚书记提出的那些问题,正好就为底下进行专题研讨找到了由头、破了题。”方教授不紧不慢接上刚才的话。
“对呀!”黄一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尽量给老师以最大的心理满足。
于是,底下的议题便归到研讨会上,冯市长当场全权委托给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二位。
是夜,冯开岭主动把自己喝醉了。送走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冯开岭情绪大好,当然也借一点酒意,居然不避黄一平、邝明达两个,直接指引车子开到邹蓉蓉别墅门前,径自倒在美人怀里,被邹蓉蓉搀扶进屋。黄一平与邝明达远远看在眼里,只好装作视而不见,悄悄驾车离开另行找宾馆投宿。
路上,黄一平问邝明达:“那个杨夫人果真和你结清了费用?”
邝明达哈哈大笑说:“那才见鬼哩!工程才做到一半时,杨夫人生怕我中途反悔,竟然当着装修工人的面,拎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说是结账。屁股一转,背着那些人,我又原封不动退还给她。这不,我还得开张三十五万元的发票给她,额外又贴进去几万元税费。”
54
五天后,冯开岭《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专题研讨会在省城隆重举行。
研讨会以省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的名义联合主办,由邝明达租下省城希尔顿饭店的一个会议中心,明达集团负责全部费用。研讨会的实际张罗人,则是黄一平。
黄一平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研讨会,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好在方教授手下那几个博士生,得益于在老师身边时有见习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活动早已驾轻就熟,会议的主要事务基本全由他们办理,黄一平只负责开支钱款、及时入账即可。
根据那些博士生师弟师妹的介绍,按照正常情况,若是召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论作品研讨会,起码得提前一个月时间开始筹备,先得把作品发到有关专家、学者的手里,按照各位专家、学者的学术涉猎范围,给出大致的评论主题与角度,而后还得对他们的准备情况有一个基本规范,防止一旦到了会议发言时,有观点相互冲突者擦枪走火或当场叫板,局面不好收拾。另外,对于会议地点的选择、会场的布置、座位的编排,以及发言顺序的先后,等等,都应当有一套严格而完备的程式。
可是,冯市长这个作品研讨会,因为时间紧迫,加之真实用意并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过程才是第一位,因此就一切以简化、速成为原则。
按照博士生们的安排,先要邀请的不是专家、学者,而是新闻媒体的那些知名记者。在这方面,他们有一班相当热络的记者、编辑朋友,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完全不提作品题目、内容、研讨主题之类,甚至在提及作者时也只说:“是个有实权的常务副市长,马上晋升市长哩。”在他们嘴里,连冯开岭三个字都无需提,最重要的主题词则是“每只红包一千块”,或者“你们那里总共五千”云云。不过丑话也是说在前头,对报纸记者的要求是“稿子必须保证在醒目位置刊登,不能少于一千字”;电视记者“晚上本省新闻联播,时长不低于三十秒”;电台“新闻加专访,新闻全天滚动,专访连续三天复播”。看着一帮师弟师妹的娴熟操作,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纪,他只能在心底感叹,真正创造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不是人,而是时间。
约好了一帮记者,离研讨会就剩下两天时间,博士生们这才开始邀请参加会议并且要在会上发言的专家、学者。他们那儿,早有方教授开列的一串名单,无非是省社科联的主席、副主席及秘书长,《理论前沿》的几个主编、副主编、责任编辑,n大哲学系的几个资深教授,另外也请了省委办公厅、政研室、宣传部等几个要害部门的官员。大家知道是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牵头,又放在希尔顿那样级别的酒店,对此行人情效应与经济效益自然心中有数,于是一律痛快答应。至于到会上发言的几个人,则早就由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出了题目,博士生们写好初稿,直接通过电子邮件发送到各人名下,有的甚至直言,稿子不必先看了,开会时拿到文本稿件即可。
会议请柬也通过方教授送到龚书记秘书手上。日理万机的龚书记事务那样多,自然不可能参加这样一个小型研讨会,可也发下话来:“既然研讨就认真坐下来解决点实际问题,真正为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做点实事。”
龚书记这句话虽然经过秘书之口转述,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也完全是口语化表述,而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们听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方教授当即指令会场打出横幅,上书“认真探索,求真务实,积极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并要求新闻报道时一定要把龚书记的上述重要批示加进去。
对于召开这次研讨会,冯开岭在阳城方面原本并不准备声张,这一方面出于其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另一方面也不想因为太过张扬而刺激了竞争对手们。可是黄一平提醒说:“会议报道见诸报纸电视了,还是会惊动阳城,那样反而会让人感觉我们做得不够阳光。”冯开岭一想也是,就主动邀请了洪书记、丁市长,却采取了模糊战术,并不道出真实前因后果,只说是省社科联等主办方硬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洪、丁二位听说了,心里难免一坛子醋打翻大半,感觉这个冯开岭挺会来事,一篇文章居然做出这么大的道场,嘴上却一个劲恭喜连声。再一追问,知道省里并无领导出场,特别是龚书记那边好像没有什么动静,当下也就全都借故推托了。洪书记还装模作样地吩咐:“一定要代表阳城市委送只花篮,把气氛搞热烈。”丁松也叮嘱:“你老冯的事,就是我们阳城市政府的事,经费什么的全力保证,不准跌我们市府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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