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老子不信,你西先生真的有这种本事,别是蒙对的。来人。”
随着王顺清一声大叫,进来一名汛兵。
王顺清说:“去,把我另一种黑美人拿来,给西先生尝尝。”
汛兵不明白王顺清所说的另一种黑美人是什么,呆在那里。王顺清招了招手,汛兵走到他的旁边,他将嘴附在汛兵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汛兵点头,离开。
西先生听说要拿另一种黑美人,大感兴趣,问:“王大人莫非有好几种黑美人?这种茶,目前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既然西先生知道这种茶矜贵,肯定知道,我也不可能有很多。”王顺清说,“上次,一个朋友从安化来,给我带了一点点,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贵人登门,我拿出来,给西先生尝尝。”
西先生问:“一点是多少?”
“一两都不到。”王顺清说,“只是用纸包了一小包。据说,光是这个茶树就不得了,有几百年树龄,都成树精了。对了,老四,你去看看祖仁哥在干什么。如果没什么事,叫他过来,晚上一起陪西先生喝几杯吧。”
王顺喜见三哥突然转了话题,心领神会,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西先生见王顺清还要留自己喝酒,知道事情不大,也就既来之则安之,故意不开口,等着王顺清出牌。
汛兵端了另一种茶出来,分别放在王顺清和西先生面前。王顺清伸了伸手,对西先生说:“请。”
西先生端起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放下,似乎并没有喝的意思。
王顺清问:“西先生为什么不喝?”
“原来,这是一场考试。”西先生说,“既然是一场考试,我自然就要认真对待。”
王顺清不语,只是看着西先生。
西先生说:“请给我端一碗水来。”
王顺清吩咐下去,汛兵很快端了一碗水上来。西先生接过水,开始漱口,然后将水递给汛兵,再端起面前的茶杯,同样是先闻了闻,然后小小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王顺清问。
“五年。”西先生说。
王顺清有些吃惊,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不可能吧?”他说。
西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没有立即吞下,而是让茶水留在口腔。过了一会儿,他将茶水吞下,说:“不错,是五年的茶,春茶。这是一年中最差的茶。”
这一点,王顺清不认同了,他说:“我听人家说,春茶是最好的茶,为什么西先生说春茶最差?”
西先生说:“你说的是绿茶,而我说的,是发酵茶和半发酵茶。”
王顺清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西先生说:“绿茶采用的是新叶,通常都用三片叶。如果是两片叶,最多泡三泡,就没有茶味了。春天的绿茶,因为雨水丰沛,茶味温润,口感醇厚,有一种自然的清香。秋天是一个枯萎的季节,树叶中的水分被蒸干,茶味就会显得干滞涩薄,带着秋天的萧瑟味。所以,秋天的绿茶最差。发酵茶和半发酵茶则不一样,焙制过程经过发酵,所以使用的不是新叶而是老叶。如果是春茶,要么叶片还太嫩,根本没有茶味,要么是前一年的老叶,已经太老了,只有秋叶才最好。”
王顺清不得不拱手,道:“佩服,佩服。”
西先生说:“而且,你这也不是黑美人,而是醉春阴。这也是黑茶中的极品,因为品牌创立的时间要比黑美人晚很多年,所以,名气远没有黑美人大。”
两人谈茶的时候,胡不来进来了,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胡不来身上沾了点水渍。
王顺清立即站起来,说:“西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胡师爷胡不来先生。这位是洪江的西洋巨商西先生。”
胡不来准备行拱手礼,西先生已经站起来,伸出手,要行西洋的握手礼。胡不来于是改变了姿势,和西先生握手,说:“久仰久仰。”
西先生是中国通,知道师爷是一种特殊的称呼,只有与背后的官员联系起来,才能显示身份。他握着胡不来的手,说:“你好你好,胡师爷。对了,胡先生是跟哪位大人当师爷,能告诉在下吗?”
王顺清说:“是新任县令古大人。”
西先生说:“古大人,新任县令?”他伸出双手,“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新任县令大人上任,否则,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胡师爷,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胡不来说:“请说。”
“能不能请胡师爷安排一下,最近几天,我去拜访一下古大人。”西先生说。
胡不来说:“拜访古大人肯定没有问题,不过,眼下有一件事,还需要西大人解决一下。”
“很愿意效劳。”西先生说,“胡师爷需要解决什么事?”
“西先生三名手下在洪江城里闹事,西先生应该知道吧?”胡不来反客为主。
“有这样的事?”西先生看看胡不来,又看看王顺清。
王顺清说:“确有其事。你的三名手下,在万花楼消费,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出手打伤了人。”
胡不来立即接过话头:“古大人刚刚上任,就发生了西洋人打伤中国人这样的事。这件事如果让朝廷知道,古大人就会非常麻烦。”
西先生明白了,这件事原来并不仅仅是汛把总署的事,还是县衙的事。他只好试探地问:“古大人的意思,需要怎么解决?”
胡不来说:“古大人对这件事非常恼火,至于具体怎么解决,我还真不知道。”
西先生心里想,这家伙大概是想讹一笔钱吧。中国的官员都是如此,一个比一个更贪。自己要在洪江做生意,县太爷是一定不能得罪的。换个角度想,坏事说不定还能变成好事,只要给一笔钱,很可能就和县太爷成了朋友,以后在洪江赚钱,就更容易了。
他说:“请胡师爷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嘛,倒不是没有。”胡不来说。
王顺清唱起了红脸,说:“胡师爷,西先生这个人最爽快了,绝对值得交朋友。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吧。”
胡不来说:“古大人现在最大的事是剿匪,如果西先生能够帮助古大人剿匪,一切都好说。”
“剿匪?剿什么匪?”西先生一时没转过弯来。
“黔阳县现在有好几股土匪。”胡不来说,“古大人得知后,非常震怒,立志要剿清这些土匪。所以,古大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和训练民团,准备剿匪。但是,我和王大人对此有些忧虑。”
西先生又问:“忧虑?忧虑什么?”
王顺清说:“忧虑土匪的势力太大。而我们组织的民团,规模如果太大的话,一是朝廷可能会有想法,二是费用太高。若是规模太小,很可能不仅剿不了匪,还可能被土匪打败。”
“对,关键就在这里。”胡不来说,“西先生不是有一支洋枪队吗?如果西先生同意,把洋枪队借给古大人剿匪,我相信,古大人一定会将西先生视为上宾。”
这些土匪,不仅危害洪江,也危害西先生的生意,坦率地说,他也非常担心在路上遇到土匪。尽管他有洋枪队,可毕竟洋枪队只有二十人,土匪人数众多的话,他的洋枪队也是无可奈何的。剿匪可以说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件事又能让他迅速讨好新任县太爷,何乐而不为?
几乎没有犹豫,西先生立即答应。
事情圆满解决,恰好王顺喜领着张祖仁到了,王顺清将阿三等三个人交还给西先生。接下来,大家一起吃晚饭,商量剿匪的具体安排。
※※※※※※※※※
乌孙贾在自己家里接待了王顺清。
乌孙贾的祖上曾经很显赫,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已经破落。和大多数满族后人一样,消费祖荫的结果,是三餐不继,穷困潦倒,还要摆皇亲贵胄的臭架子。乌孙贾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读了几句书。满族毕竟人少,只要稍稍读过几句书的,便会加以重用。乌孙贾根本没有参加过科举,却受到了眷顾,被外放为黔阳县令。
乌孙贾当黔阳县令的时候,恰好是王顺清捐到洪江汛把总的时候。虽说乌孙贾是七品,王顺清也是七品,可王顺清放得下架子,对乌孙贾恭敬有加,就像对待祖人一般,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任职三年,政绩平平,离任时,相关考绩官员,都不知怎么写乌孙贾考评结论。但他毕竟是满族,又是读过书的,朝廷对他开恩,将他放在长沙府,任了个闲职,一混就是好几年。他都觉得没有信心了,想找个关系调进京城,或者到别处任个实职,哪怕仍然是七品县令都好。没想到裕泰到湖南任巡抚,需要重用满人,而整个湖南,满人没有几个,乌孙贾便受到提拔,担任了三个月从六品州同,然后直接升为从五品知州。裕泰巡抚湖南的时间不长,很快便巡抚江西,然后又回到湖南,还是担任巡抚。这一次,乌孙贾就升为了从四品知府,到了宝庆府。
黔阳是乌孙贾官场的起点,也是他的粮仓,不断从黔阳从洪江获得利益,王顺清就是他的一个利益输送点。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自己家里招待王顺清。
两人坐下来喝酒,谈的自然是黔阳县令古立德。
乌孙贾说:“看来,我最初的担心是多余的。古立德是因为那个禁烟折子,得罪了人,被贬的。”
王顺清说:“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啊,既然被贬,为什么没有降他的品秩?”
乌孙贾说:“我们分析过,很可能是皇上口谕的时候,没有提到,吏部票拟的时候,又不好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再去问皇上,就这么含糊其词地发了。”
王顺清暗想,还有别的可能吧?就算皇上口谕没有提到,票拟还要通过军机处吧,难道军机处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相反,无论是吏部票拟的时候还是军机处审核的时候,明确古立德的品秩,都不会受到苛责。
乌孙贾说:“所以嘛,你不用担心了。这个古立德如果不识相,立即让他滚蛋。”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剿匪。”王顺清说。
“就是剿匪。”乌孙贾说,“古立德不是叫嚷着剿匪吗?不是在搞什么民团吗?就让他去剿匪。匪是那么好剿的?只要他出错,这个官,他就当到头了。”
王顺清想,这倒也是。做多错多,只要你想做事,没有不出错的。何况,更多的时候,同一件事,在这些人眼里是对的,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错的。对和错不在于标准,千法万法,最大的法,还是上司的看法。
乌孙贾将话锋一转,问:“你那边,都了解到些什么情况?”
王顺清说:“表面上看,古立德纤尘不染,但我和顺喜估计,他可能更贪。”
乌孙贾盯着王顺清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的判断从何而来?”
“胡不来。”王顺清说,“前几天,胡不来一个人来了洪江,插手洪江民团的事。以我看,他抓民团是不是准备剿匪,我说不定,他想从中大捞一笔,完全可以肯定。”
乌孙贾:“你怀疑古立德装出一副清官的姿态,其实暗中指使师爷胡不来大肆捞钱?”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解释。”王顺清说。
乌孙贾略想了想,认为这个判断的可信度不高。对于古立德的情况,他已经多方打听,祝春彦和他是同科进士,以及祝春彦收了胡不来大笔钱等于把师爷这个位置卖给胡不来这件事,乌孙贾也是一清二楚。胡不来若是想尽快把这笔钱赚回来,属于人之常情。相反,刚刚上任,古立德便让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大肆贪腐,可能性非常之小。
“胡不来贪就好办。”乌孙贾说,“既然他贪,你要给机会让他贪,还要配合他贪。”
王顺清看了看乌孙贾:“大人有计划了?”
“这个事不用急。”乌孙贾说,“你现在,要尽量做到支持古立德,让他觉得你非常支持他的工作。”
王顺清之所以到宝庆找乌孙贾,除了打听一些与古立德有关的消息外,还准备向乌孙贾汇报一些事,包括胡不来想敲马家竹杠的事。听了乌孙贾的话,他倒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了,现阶段,胡不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要将此认定为古立德的意思。
回到洪江,王顺清立即做了一件事,把马智能抓了。
王顺清抓马智能,是因为四个月前的一件案子。马智能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家里有了老婆,又在外面有一堆女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和马智能有了关系,并且怀了孕。马智能先是答应纳她为妾,后来又出尔反尔,要和她分开。女人想不开,自杀了。
这类事并不少见,通常都只是由男方赔一笔钱,将女方下葬了事。
王顺清代表的是官方,官方一定要找事,这就是事,而且是大事,属于典型的风化案。清朝虽然没有婚姻登记制度,但对于婚姻的管理,却是极其严格的,手续必须齐备。首先,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公开程序,比如说媒、启媒等,正式结婚,也必须有严格的仪式,从定日子,送日子,到正式的结婚仪式。有了这一切,一桩婚姻才能成立。哪怕是纳妾,也是要有仪式的。没有任何仪式,就有了两性关系,类似的事,确实广泛存在,没人追究,就不是事。问题在于,一旦追究起来,就是对整个婚姻制度的破坏,摊上大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向邹中柱下达了任务,说:“你带几个人,去把马智能给我抓来。”
邹中柱于是带人去了马家,抓了马智能就走。
马智能是马占山的庶生第一个孩子。古代婚姻讲究嫡庶,妻子往往是父母定的,小妾却是自己选的,因此远妻子宠小妾的事,极其普遍。马占山对二太太以及她所生的孩子极其娇宠,甚至超过了几个嫡生子。比如马智琛就是嫡生子,马占山似乎一直不太喜欢。相反,在兄弟姐妹中,嫡生和庶生,地位又是有差别的,就连住的房间都有差别,用度也完全不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养成了马智能叛逆的性格。
正因为此,马智能被带走的时候,大喊大叫,还和汛兵动了手。马占山自然是立即赶出来,质问邹中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邹中柱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马占山随后赶到了汛把总署,王顺清却不在。马占山知道,抓马智能的时候,他和汛兵动了手,现在到了汛把总署,那些汛兵很可能要出这口气。以马智能那种火爆脾气,肯定会和汛兵对着干,如此一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吃点小亏,被打死打残,都有可能。马占山不得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邹中柱,托邹中柱照应一下。然后转身出门,去找王顺清。
王顺清早料到马占山会找自己,躲到花蝴蝶的房间睡觉去了。马占山又去巡检司,找到章益才,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章益才只是一名从九品巡检,和汛把总署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清楚此事。不过,冲着马占山所送银票的面子,他给马占山出了个主意,去找一下胡不来。
胡不来到洪江,自然是一堆事。不过,这个下午,他什么都没干,而是在皮匠街一间叫迎客居的小饭馆里听曲。
这间小饭馆确实小,正厅只有四张桌子,另外有两个单间。这也是洪江特色。一般小饭馆,在大厅里摆上几张桌子就好了。可洪江商人多,那些商人不太喜欢公共空间,即使是小饭馆,若是没有单间,生意就会差很多。胡不来在洪江,若是去大饭馆吃饭,自然不会有经济上的压力,就算是吃别人请,也不是问题。可他要做样子,摆姿态,坚决不吃请,也不去大餐厅。
就算在一些小饭馆,他也是吃一餐就换地方。他怕别人认出他,也怕那些小老板不收他的钱。吃饭是小钱,这种小便宜,他可不占。没想到这一吃,还真吃出一件事来。迎客居有一对唱曲的母女,那小女孩十五六岁,衣服穿得破烂,也谈不上漂亮,一张脸却是粉嫩粉嫩的,嗓子也好,只要一开口,便像放了蜜糖一般。胡不来第一次听女孩唱曲,心就动了。他把母女俩叫进单间,替自己唱了一曲。
胡不来盯着女孩问:“叫什么?”
“俺叫桃云。”女孩说。
胡不来又问:“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六了。”桃云有问必答,十分伶巧。
原来,这母女俩是河南人,女孩姓曹,家里遭了水灾,父亲和弟弟被洪水冲走了,母女俩只好一路乞讨,来到洪江。因为桃云会唱曲,境况比别的乞丐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
胡不来给了钱后问:“明天,你们还在这里吗?我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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