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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镖生涯,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

一个上百人的镖队,若是个个都要住进客栈,一间客栈根本住不下,得分好几家客栈。所以,绝大多数镖师们和趟子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客房,只能歇在镖车上。这样,也可以节省些盘费。余海风是货主,原本可以和舅舅以及弟弟一样,住进客房。但余海风同舅舅以及弟弟没什么话说,宁可和镖师们一起守夜。

镖师值夜,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两人,下半夜两人。两个镖师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为的就是不给贼人可乘之机。余海风是自愿值夜的,也就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跟别的镖师一样。

值上半夜的镖师是刘继辉和王勇,刘继辉在暗处,王勇在明处。余海风只看到王勇抱着刀站在马车边,对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满是赞许。余海风没有看到刘继辉在哪里,不过他估计,应该跟自己一样,在某一辆马车之中。

“去去去……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一个伙计拦住了一个人,呵斥着。

余海风刚刚把被子铺好,跳下车,听到伙计的呵斥声,也就往大门口看了看。

“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门口传来有些稚气的声音。余海风看清楚了,正是路上那个乞丐,他想进来,被伙计拦住了。

余海风快步走了出去,问:“怎么回事?”

伙计认识余海风,忙堆着笑脸:“余少爷,是您啊!这个……乞丐……”

“我不是乞丐!”乞丐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变声,显得孩子气,脾气却很执拗,“我有钱,为什么不能住店?”他的右手指着胸前,却是一条红色的布条,拴着一个铜板。

这个铜板是余海风给他的。

乞丐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眼神从头发的缝隙之中穿透出来,落在余海风的脸上。

余海风说:“小二哥,人家有钱呢,你怎么有生意不做?”

伙计有些为难:“余少爷,你们来了那么多人,客栈已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安排他呀!”

乞丐没有动,只用一双怯怯的眼睛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想了想:“你煮一碗热面来,我有地方让他睡!”

伙计不敢得罪余海风,连声答应。余海风对乞丐说:“你跟我来,今天客栈没有客房了,委屈你在车里睡一个晚上吧!”

乞丐跟着余海风到了车前,镖师王勇走过来,问了句:“余少爷,哪里来的乞丐?”

余海风笑了笑:“他不是乞丐,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路人有难,尽点绵薄之力!”

“余少爷真是古道热肠,侠义仁心。”王勇说。

余海风一笑:“王师傅笑话了,举手之劳而已!”

说话之间,伙计端了一碗热面,余海风接过,端到乞丐的面前。乞丐双手捧着碗,蹲在马车前,慢慢地把面条吃完,从始到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余海风一眼。

余海风也蹲在他的身边,看他吃完了面条,才问了句:“我叫余海风,你叫什么?”

乞丐低声回答说:“罗小飞。”

余海风继续说:“我家就是洪江的,明天跟我们一起到洪江,你要投靠的亲戚叫什么?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罗小飞说:“油篓巷朱记油号的朱掌柜是我二舅。”

早年,洪江的大商家主要靠两种生意发财,一是木材生意,一是桐油生意。到了近期,这两种生意虽然还很赚钱,但远不如茶叶生意和烟土生意。风云商号,主要业务是将湖南的黑茶运往云南,销往缅甸和泰国,再将缅甸的玉石翡翠运回湖南,其他生意涉足不多。余海风对其他行业的了解不是太多,但油篓巷的朱记油号,他还是有印象的,老板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人,人称朱二掌柜。

余海风笑道:“你放心,明天我直接把你送到你二舅面前。”

罗小飞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余海风指了指车上,对罗小飞说:“晚上你睡车上。”

罗小飞看了看马车上铺着的被子,问了句:“这是你睡觉的地方?”

余海风说:“我本来要值夜的,有时候在车里休息一下。”

罗小飞又问:“我睡车上,你睡哪里?”

余海风认真地说:“你别管我,我值夜呢。如果困了,我就挤上来打个盹。”

罗小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衣服,支支吾吾:“我很……脏……啊!”

余海风不以为然,说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你就别多想了,上去睡觉吧!”

罗小飞上了车,坐在车里,看了余海风一眼:“你是余家少爷,少爷怎么会这么好呢?”

余海风有些哭笑不得:“少爷也是人啊!你以后别喊我少爷,叫我海风哥吧!”

罗小飞低声说:“海风……哥。”

余海风笑了笑:“叫少爷我不习惯,叫海风哥听了舒服。”

罗小飞躺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余海风和王勇在马车四周值夜,不敢有丝毫大意。下半夜,朱七刀和一个叫李彪的镖师来替换王勇和刘继辉。朱七刀在暗中值夜,李彪在明处。

马车四周挂着马灯,虽然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昼。余海风和李彪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值夜,客栈院子并不很大,三个人值夜,足够多了,只是这次护送的是镖银,太重要了。

余海风在马车四周缓缓地转动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

“小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低低的声音。

余海风全身一紧,但很快,他就听出来了,是朱七刀的声音。

余海风转过身,看到朱七刀身子依靠在一辆马车上,右手拿着短刀,神色冰冷。他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在这里,余海风居然不知道。

“七刀叔。”余海风忙答道。

“马车上睡的那个家伙是不是白天的那个乞丐?”朱七刀不紧不慢地问了句。

余海风愕然:“七刀叔,你怎么知道?”

朱七刀手中的短刀跳起,又稳稳地落在手中,他看了余海风一眼,说了句:“能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余海风道:“他是洪江临江路朱记油号朱掌柜的外甥,从外地来投靠舅舅,遭遇到土匪……”

朱七刀冷冷地说:“你休息一下,明天还有几十里路!”

余海风确实困乏,回到马车边,见罗小飞睡在一边,给自己留了个地方。余海风躺在他身边,想到朱七刀平常是个不多话的人,哪怕跟自己关系极其亲近,通常也只是说几个字而已,今晚的话似乎多了些,难道他对这个罗小飞的身份有疑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随后睡着了。

次日一早,余海风早早醒来。他看了身边一眼,罗小飞睡得正香,被子盖着颈部,脸露在外面,如果不是太脏,倒也俊俏。余海风轻手轻脚下车,见李彪抱着一根齐眉木棍,站在客栈门口,有两个客栈的伙计在打扫院子。两个表妹早已经梳洗停当,站在院子里。刘巧巧是练家子,正在活动手脚,王熙美在一旁看着。余海风向她们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海风表哥,你睡在这里?”两人一齐和他打招呼。

“我在这里值夜。”余海风说,“你们不是想去镇上逛逛吗?这时候有点时间。二姑父是不管的。”

王熙美说:“真的?太好了,那你带我们去?”

余海风转身对李彪说:“彪叔,辛苦你一下。我和她们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李彪应了一声,天色已亮,一夜平安,肯定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他们都没注意,睡在车上的罗小飞,睁着双眼,一直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三人欢快地出了客栈,向前走去。虽说雪峰镇是一个镇,其实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边,还不是全部建有房屋,主要房屋,只建在一边,另一边,是山坡。这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城镇,青石板路,沿着山腰铺设。小镇的两边,是高高的山峰,山上树深林密,一片一片的竹林,夹杂其间,四处都是鸟叫声。

“这里好多鸟哟。”王熙美说。

余海风问:“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听到鸟叫吗?”

“听到了啊。”刘巧巧说,“那样的叫声,会有多少鸟啊。”

余海风:“鸟就像人一样,天亮了,就要出门讨生活,到了晚上,又都回来了。”

小镇其实是建在半山腰的,再往下,是一条溪,溪水直通巫水。余海风带着两个表妹来到溪水边,他还没有洗漱,恰好就着溪水洗脸。两个表妹虽然见惯了水,但对于溪水这飞流而下、一泻千里的壮观,还是没有见过。两人非常兴奋,也显得有些放肆。

三人原本还想向上游走一段,不想李彪飞奔而来。

“余少爷,余少爷,总镖头叫你立刻回客栈去!”李彪喊道。

余海风心中一凛,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彪镇定了一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总镖头让我叫你马上回去!”

余海风看了一眼两个表妹:“你们跟着彪叔走,我先回去,可能是要提前出发,别耽搁了。”

余海风一阵小跑回到客栈。镖师们早已经起床,他们将锁在一起的镖车打开,做着出发前的准备。见没什么异样,余海风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但想姑父既然喊自己,肯定有事情,是不是自己收留罗小飞的事情?姑父也是仁义之人,自己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余海风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罗小飞,倒是看到二姑父和舅舅、弟弟几个人站在马厩边。余海风几步跨过去:“二姑父,您找我?”

刘承忠、刘承义、崔立都转过身来。刘承忠脸色平静,崔立一脸怒容,眼神有些可怕。

余海风默然,他有些奇怪:从小到大,舅舅对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不讨舅舅喜欢。

刘承忠说:“海风,你过来看。”

余海风心中奇怪,走到姑父身边,顺着刘承忠的手看去,只见马厩里堆着一摊摊稀泥一般的马粪,顿时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得问你!昨天晚上你收留了一个乞丐,我们怀疑他潜入马厩,给马下了巴豆!”崔立严厉地瞪了一眼余海风,吹鼻子掀眉毛。

余海风心中大急,正常的情况,即使有马拉稀,也只能是一两匹马,而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马都拉稀,如果不是有人下毒,绝对不可能如此。

余海风转身要走,被崔立闪身挡住去路:“你要去哪里?”

余海风说:“我找罗小飞来问个清楚。”

崔立一声冷笑:“人早跑了,你找个屁。”

余海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承忠看了一眼余海风,语重心长地道:“海风啊,我知道你心善,可我们是行走江湖的,凡事都得多个心眼,大意不得呀!好在下的巴豆不多。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看一看情况,若是不严重,今天回到洪江,不会有大的影响。”

刘承义看准了这个未来女婿,见崔立对余海风没有好言语,便出言相帮,说:“大哥,这事情也怪不了海风,是有人要和忠义镖局过不去!”

刘承忠道:“我没有怪海风!”

崔立瞪了余海风一眼,喝道:“以后改改你这自以为是的毛病。”

余海云站在崔立身边,嘴角似笑非笑,一脸鄙夷。昨天夜里,余海云想和两个表妹一起去镇上逛逛,没有成功。一觉醒来,听说余海风带刘巧巧和王熙美到镇上去了,心中老大不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表妹刘巧巧,而巧巧表妹对自己似乎无意,倒是对哥哥特别有好感,余海云一想起此事,心中就不是滋味。此时,哥哥出了事,被二姑父和舅舅责怪,他心中确实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客栈外面传来喊镖声:“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是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义对刘承忠说:“大哥,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忠不以为然:“让他们走前面,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

古立德和胡不来出来,古立德迎着刘承忠问:“刘总镖头,是不是现在就走?”

刘承忠:“古大人好,我们准备一下,很快就上路。”

胡不来:“很快就上路?我怎么听说,你的马出了点事?”

刘承忠看一眼胡不来:“没什么大事,再给马喂点草料,我们就上路。”

余海风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出来找罗小飞,在客栈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便出门,恰好见刘巧巧和王熙美回来。余海云不知什么时候和她们会合了,正和她们有说有笑。余海风不想她们问东问西,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不多远,迎面遇到朱七刀。

“七刀叔,看到罗小飞了吗?”余海风问了一个问题。

朱七刀不知道谁是罗小飞,道:“谁是罗小飞?”

“就是昨晚那个小叫花子。”余海风说,“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他为什么要给马下巴豆。”

朱七刀说:“他难道会等在这里让你来抓?”

余海风将信将疑:“七刀叔也认为是他搞的鬼?为什么?”

朱七刀又不说话了,他一旦闭上嘴,就不准备再说话,即使用铁棍,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过了半个时辰,又给马喂了些料,马吃过料后,没有再拉,刘承忠下令起镖。

因为有白马镖局在前面开道,忠义镖局走得快。一般来说,因为担心路途不安全,镖队通常需要预留足够的体力,行走的速度,往往适中,不快也不慢。而现在,两个镖队相距一个时辰,而一个时辰之内,大股土匪根本来不及部署,小股土匪,又完全没有能力对付像忠义镖局这样有实力的镖队,因此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翻过雪峰山最后一座山峰了,再往前,虽然也还有山,可主要是沿着沅水岸边走,相对平坦,安全系数也就高得多。就在此时,陈铁锋意识到前面有情况,一拉缰绳,向两边山上看了看,立即喊出一串特殊的号子。

“合!吾!”陈铁锋的声音高而短促,一连喊了几次。

这是一个紧急信号,表示前面一定有特别情况。刘承忠顿时勒马,同时将右手向上一扬。忠义镖局的镖师们早已经听到了信号,他们迅速握紧了兵器,护卫在镖车旁边,所有的镖车也迅速靠拢,严阵以待。

陈铁锋和八个趟子手返回,走近刘承忠。古立德掀起半旧的布帘,探出头,问:“怎么回事?”

刘承忠根本没时间理会他,而是和陈铁锋说话。

陈铁锋:“总镖头,前面草丛中,藏了不少人,应该是土匪。”

刘承忠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看到草丛中果然有十几颗脑袋。

“不对啊,这些人如果是土匪,又是想劫镖车的话,不应该暴露自己吧。”刘承忠确实被眼前这伙人搞糊涂了,“退一步说,既然已经暴露,再躲着,也没有意义,他们为什么不行动?”

陈铁锋走镖四十余年,大风大浪见多了,就算是他也感到奇怪:“我觉得他们是有意暴露的,只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

刘承忠双手抱拳,对着山坡朗声道:“在下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请教上面是哪路当家的?有何见教?我们忠义镖局,以诚信行江湖,但凡能帮上的忙,忠义镖局不会有二话。”

话音刚落,山坡上有一个人站起来,双手抱拳:“早闻刘总镖头大名,果然英武神勇。我们是野狼帮的,在这里讨点营生。”

刘承忠道:“久仰,阁下莫非就是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此人答说:“不是,我是二当家白狼。”又指了指身边那位黑面罗刹,“这位是三当家黑狼。”

刘承忠抱拳道:“幸会,幸会。初次见面,请各位当家的和帮中兄弟喝一碗茶,不成敬意。”刘承忠说完,挥了挥手。

刘承义翻身下马,从身边的镖车上拿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张红布,布上放着两锭大银,交给陈铁锋。陈铁锋举着托盘,向山上走去。清朝的银两,分五两、十两、五十两,也有四两、二两的小银锭。银两的形状多种多样,直隶银多为船形,也就是人们从年画中看到的两头尖。陈铁锋手中托盘上的银两近似于长方形,锭面两耳特低,形状如乌龟,所以叫龟宝。一个龟宝重五十两,两个重一百两。

忠义镖局奉上百两银子,称为茶钱,虽说是一种试探,但出手也算够大。

白狼在上面抱抱拳,大声道:“久闻忠义镖局大仁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野狼帮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在此,只想向刘总镖头借个道,等前面的买卖一完,我们自然会走。请总镖头在此休息一会儿……”

刘承忠心中一凛,和陈铁锋对视一眼。陈铁峰会意,立即发出信息,请关键几个人前来商讨要事。

古立德早已经探出头观察前面的情况,对于刘承忠和白狼之间的对话,他是似懂非懂,但也看清前面的土匪只有一二十人,以忠义镖局的实力,不应该怕他们,却不明白刘承忠为何如此小心,就问了一句。

“他们是野狼谷野狼帮,这是整个湘西最大的一股土匪,有四五百人。”刘承忠说。

“四五百人?”古立德大吃一惊,这四五百人的土匪,将是自己治理黔阳县的心腹大患,“官兵为什么没有清剿?”

陈铁锋说:“怎么清剿?派的兵少了,根本不顶用。派的兵多了,耗资巨大,这笔费用,从哪里出?”

古立德问了一个蠢问题:“湘西匪患如此严重,怎么没人向朝廷上奏?”

胡不来很想说,你的脑袋被驴踢了还是怎么的?他们如果上报,就是自己的政绩污点,皇帝老儿怪罪下来,他们吃饭的家伙,还保得住不?他忍了忍,没有说,而是说出了另一番话:“大人,这是他们的事,我们只是过路的,还是少管闲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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