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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朱怀镜接到张天奇电话,说有事要麻烦他。朱怀镜就去了张天奇住的房间。人大会已散,代表们基本上走了。张天奇房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秘书和司机原本就住在外面的宾馆。

“老是要麻烦您,过意不去啊!”张天奇握着朱怀镜的手说。

朱怀镜嘿嘿一笑,说:“您说到哪里去了?您是我的父母官,我不为您效劳为谁效劳?您说,什么大事?”

张天奇为朱怀镜倒了茶,又递上烟,点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这两年在您的母校财经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快结束了,现在正做论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您是知道的,上不了档次。我马马虎虎搞了个初稿,我知道过不了关的,想拜托您点铁成金。”

张天奇说罢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论文。朱怀镜接过一看,见题目是《地方财源建设的现状及对策研究》。他随意浏览,文章翻得有些快。张天奇像心里没底,生怕朱怀镜看出什么不对劲,就在一边谦虚道:“文章不像个样子,让您见笑了。好在财政您是内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托您了。”

朱怀镜粗粗翻了一会儿,见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实,文字也干净。心想这恐怕还不是张天奇自己的手笔,他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书班子代劳的。朱怀镜写了多年官样文章,对这类文章早烦透了。但碍着张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脱,就说:“张书记您太谦虚了,这文章很不错嘛!您是直接从事经济工作的领导,掌握着丰富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文章学院派学者是望尘莫及的。我相信您提出的观点,在他们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说就这样行了,您一定说我偷懒。那我就拿去学习一下吧。时间上有个要求吗?”

张天奇说:“时间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辩,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导师看。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不急。今天还要麻烦您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导师贺方儒教授。这次人大会前一天,我先去拜访了他,偶尔说起您,才知道他当年是您的老师。他对您印象很深刻,很赞赏您。我同他打了快两年的交道了,知道这位先生性格古怪,从不轻易说一个人的好。”

“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贺教授。”朱怀镜说。他明白张天奇的意思。贺老师是财院的资深教授,现任副院长。凭贺教授治学的认真和为人的严谨,张天奇别想同他建立什么个人关系。可大凡在官场上混惯了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想靠某种关系讨个巧。这似乎已成官场人们的思维定势。越是手中有权的人,越不相信世上有摆不平的关系,因此越是有权的人也就越热衷于搞关系。朱怀镜知道贺教授对自己印象好,心里也有些感动。事实上,他调来荆都这么些年,只是在刚来时去看望过他一次。要是在官场,你不常去人家那里走走,就说明你心怀二心了。

这时,张天奇的秘书小唐敲门进来了,同朱怀镜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再问张天奇是不是下去吃饭。张天奇抬腕看看手表,说去吧。

朱张二人并肩走在前面,小唐走在后面,脚步显得拘谨。电梯里面,张天奇同朱怀镜说起县里的人是人非,话语含蓄隐晦,只是两人明白。小唐其实听懂了,就装傻。出了电梯,老远就见有人在打招呼。原来是乌县公安局局长李大根,县广播电视台记者杜述,驻荆办主任熊克光。都是老熟人,彼此握手道好。朱怀镜原是乌县领导,这些人免不了显出恭敬的样子。却还有一个人在旁微笑,朱怀镜觉得他面生。张天奇看出来了,忙介绍说:“哦哦,对了对了,这位朱处长不认识吧?姜永富,乌县的先进私营企业主,人称将军。”

张天奇介绍姜老板的时候,面带微笑,可一介绍完,表情马上严肃起来。朱怀镜觉得张天奇脸上很有戏,耐人寻味。他也就不好太过热情,伸手过去同姜永富握了下,平淡说了你好你好,可心里佩服这人的能量。这几年在乌县你说起姜永富别人不一定知道,而说起将军就如雷贯耳了。他是近几年暴发起来的私营企业老板,搞建筑起的家,后来又经营建筑材料、饮食服务、娱乐行业。

大家寒暄完了,将军问:“去哪里?”

张天奇背着手,望也不望将军,只问朱怀镜:“看朱处长的意思?”

朱怀镜这就知道今天是将军做东了,只好说:“客随主便吧。”

将军就说:“去天元怎么样?”

大家都说去天元吧。于是一行十人分乘三辆小车奔天元大酒店而去。按如今时尚,领导干部外出公干,总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如果领导是去开会,跟来的这些人不能住会议安排的宾馆,就在附近找宾馆住下,领导随叫随到。县里的领导们通常喜欢带的是三种人,老板、公安和记者。今天是三种人都全了。可今天这记者实在没有带的必要,又不是在县内活动,没有新闻可弄。也许杜述跟书记跟得紧吧,找个由头也随来了。车上没有别人,张天奇又同朱怀镜说起读研究生的事:“我其实不想赶这个时髦的。但我只是个专科生,而如今在场面上走,起码得是个本科生才说得过去。我就想补一下文凭。后来一想,补本科也是两年,读硕士也是两年,那不干脆一步到位算了,后来真的读上了也觉得不亏。导师要求严,我这两年还真学了些东西哩!”

朱怀镜其实知道在职研究生是怎么回事,不过混个文凭,往脸上贴金而已,谁认真读书?可他见张天奇发着感慨,只好做个人情,说:“是啊,您张书记有这么些年的实际经验,再来学理论,是别人不可比的。想我们当年读书,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死记硬背,苦不堪言。要是现在再回去读书,效果肯定不一样。”

到了天元大酒店,礼仪小姐微笑着引领他们上二楼。小姐个子太高,朱怀镜走在她后面有种压迫感,几乎觉得气促。心想酒店的礼仪小姐为什么都要招这么高个儿的?莫名其妙!说明经营者并不懂得顾客心理。

礼仪小姐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叫丁香轩的包厢。大家先在一角的沙发上坐下。将军点头而笑,问:“各位领导想吃点什么?”他问的是各位,眼睛却只望着张天奇。

张天奇说:“小姜你安排吧。”说罢就同朱怀镜感叹点菜是件很麻烦的事。将军见张天奇顾着同朱怀镜说话去了,就叫点菜的服务员到桌子边,两人低声商量着。

将军安排好了饭菜,过来递烟。朱怀镜这才说:“老姜,不要太客气,随便吃点儿吧。”

将军忙说是是,随便随便。闲话一会儿,开始上菜了,大家客气着坐下。头道菜是几个冷盘。将军问喝什么酒。张天奇说:“看朱处长兴趣吧。”朱怀镜本是喜欢喝五粮液的,可他知道张天奇爱喝茅台,就点了茅台。

小姐就取了茅台来。才要开瓶,张天奇说慢点慢点,示意小姐拿过来看看。张天奇拿着酒瓶仔细一看,笑道:“小姐,玩不得假啊,这里有市里领导在场。”

小姐微笑着说:“先生,我们这里绝对没假酒。但您对这瓶酒有疑问的话,我们可以再换一瓶。您看行吗?”

小姐一走,张天奇就轻声笑道:“这瓶酒百分之百是假的。拿假酒来哄我们朱处长,太不给面子了。”

朱怀镜摇头说:“哪里啊!我朱某人算什么?只是他们在张书记面前耍花招,有眼不识泰山。”

不一会儿,小姐换了瓶酒进来了,她后面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那先生走过来拱手道:“欢迎各位!”说罢就递上名片。一看,才知是餐厅经理,郝迟。张天奇便介绍朱怀镜:“这位是市政府办公厅财贸处朱处长。”

朱怀镜忙介绍张天奇:“这位是乌县县委书记,张书记。”

彼此交换了名片。郝经理很客气,说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请尽管提出来。他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特地握着朱怀镜的手说:“请朱处长多指导啊!市政府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常来玩。”他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和官职。也说到了方明远。有朱怀镜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凡是朱怀镜认识的,郝经理不是讲不全单位名称,就是把他们的职务一律提拔一级。方明远就成了方秘书长。朱怀镜只是啊是啊是,微笑着点头。郝迟颇为得意,似乎市政府的人都是他的老朋友。说到那么多政府官员的名字,朱怀镜似乎都认识,郝迟就像是碰上了知音,也觉得自己很有脸面。

郝经理毕竟知道这场面他不便久留,再客气几句,就请各位慢慢用,又交代小姐好好招呼,拱手而去。

小姐斟上酒,朱怀镜问张天奇:“这酒没问题吧?”

张天奇见小姐退了一边去了,就轻声说:“没问题。这郝经理我其实碰到过好几次了,只是他应酬过的人太多了,没记性。我早发现他们的一条规律,凡是假茅台糊弄不过的,郝经理就亲自出面招呼一下。”

朱怀镜笑道:“这事不多想没什么,真的想起来,就很不是滋味了。你想,自己花了大价钱,请朋友们到这里来喝茅台酒,有滋有味的,却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而这些面带微笑的小姐们却是知道内情的,她们看着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先生们,兴高采烈地喝着假茅台,不在一旁冷笑?”

朱怀镜说罢,张天奇很有涵养地笑笑,再举起杯子,说:“今天是小姜做东,我借花献佛,先敬朱处长一杯。”

朱怀镜说道不敢,提议大家一同举杯。于是大家一同举杯。头杯酒自然是一口干了。正菜便陆续上来了,有罐子鸡、武昌鱼、中华鳖、基围虾等高档大菜,也有各色时鲜小菜。敬酒的场面当然热闹。虽说今天主要是请朱怀镜,但在座的只象征性地敬了他一回,多半敬张天奇去了。只有熊克光看上去对朱怀镜真的很尊重,多次敬他的酒。张天奇似乎看出朱怀镜受到了冷落,就捂了自己的杯子,严肃地说:“各位要进一步明确主题啊!今天是请朱处长,不要老敬我的酒。”

大家知道张天奇尽管表情认真,却是在开玩笑,也就笑了起来,说哪敢怠慢朱处长,于是又要敬朱怀镜。朱怀镜觉得这酒似乎是讨着人家来敬的,心里鲠鲠的,就不肯轻易端杯了。场面就僵了起来。朱怀镜也不想让人家看做小心眼,只道:“各位喝好吧。我想今天我和张书记都不能太喝多,还有事哩。各位尽兴吧。”

张天奇明白了朱怀镜的意思,也说:“是的是的,你们尽兴吧。我和朱处长自便。”他俩过会儿还得拜访贺方儒教授,酒喝多了,满嘴酒气地上门,不太好。

将军说:“两位领导讲的有道理。但朱处长的酒量,多多少少也不在一两杯上,还是给个面子,让我敬你一杯吧。”

朱怀镜故意面作难色,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酒杯。一杯尽了,将军忙说谢谢了。

张天奇偏过头同朱怀镜说话:“我在县里定了一条,凡是接待客人,自己人不准相互敬酒,要一致对外。不然客人没喝好,自己人先放倒了,这还了得?你看你看,这些人跟我一出来,家里的规矩就忘了。”

李大根端了杯子,说:“朱处长,您是我的老领导了,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刚才听张书记透漏了你们内部政策,酒桌上一致对外。我就想象不出你们是在敬我还是在整我了。简直是两军对垒了嘛。那我今天就是孤军作战了。我再怎么负隅顽抗,也会一败涂地了。”

朱怀镜说着这话的时候,马上意识到这玩笑过火了,会弄得张天奇难堪。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而且还容不得半点支吾和含糊。他只得从容说完,再纵情大笑。他这一笑,气氛自然些了。张天奇只得说:“朱处长嘴巴就是厉害。”

李大根说:“玩笑归玩笑,酒还是要敬的。”

朱怀镜举起杯子,说:“有言在先,我只喝这一杯了。将军是做东的,他刚才敬的酒我不能不喝;老李长我几岁,算是老大,我也只好遵命了。其他各位都是小老弟,恕我无礼,我不同你们喝了。”说罢,同李大根碰了杯,干了。

这时朱怀镜想起应给贺教授打个电话,不然就太冒昧了。

“贺老师吗?您好您好!我是朱怀镜,我想来看看您老,方便吗?我同一位朋友一起来,他也是您的学生,就是我老家乌县县委书记张天奇同志呀!”看朱怀敬的表情就知道,贺教授对他的造访很欢迎。

张天奇和朱怀镜说不喝酒了,再怎么让各位自便,他们也自便不起来。他们听朱怀镜打了电话,更不敢多喝了。一会儿,也就散席了。

出了酒店大厅,张天奇只同朱怀镜并肩走着,准备一道上车去财经学院,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李大根他们无所适从的样子,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朱怀镜见了有些过意不去,就上去同他们一一握手。他们便说不陪了,不陪了。朱怀镜说:“辛苦各位了,你们回宾馆休息吧。”心里却有些好笑。谁也没让你们陪呀!他同熊克光握手格外热情些,交代小熊有事尽管找他。他看出这些人当中恐怕只有小熊对他还真诚些,其他的人都是一脑子实用哲学,眼睛里只有张天奇。他们太懂得县官与现管的道理,知道同朱怀镜再怎么热乎,都是没有意义的。而张天奇一个微笑会让他们受宠若惊,一个喷嚏他们要吓出一身冷汗。

投靠是背叛的开始!

朱怀镜上了车,猛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记不清这是那位名人的警句,还是他自己偶然间的灵感。可这句话的确是真理。既然是投靠,就不存在人格,仅仅是为了利益。那么谁今天为了利益而投靠,明天他照样会为了利益而背叛。朱怀镜想着这些,脑子里并不是抽象的逻辑推论,而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是这些面孔,天天在上演着投靠与背叛的喜剧。

“贺教授做人,很严谨的,同他做学问一样。这样的知识分子,就真正是鲁迅先生说的,是民族的脊梁。”张天奇感叹道。

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这是无话找话,因为这个意思他说过多次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刚才耽于内心的感慨,一言不发,气氛有些闷吧。

“是啊,民族的脊梁。”朱怀镜附和着感叹一声,又想起了一个幽默的比方。他想,贺教授这种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脊梁,那我们这种人又算是什么呢?只怕是尾椎骨吧!尾椎骨这地方,原本是长着尾巴的。尾巴退化了,就留下这么个不硬不软没什么大用的东西。尾椎骨看上去是进化的标志,实际上是退化的烙印。这东西没什么大用先不说,要是稍微碰着它,就会痛得你眼冒金花。

财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钟才到。一敲门,贺教授亲自开了门。

“欢迎欢迎!”贺教授伸出双手,同朱张二位握了手,请他们坐。贺教授满头白发,脸很瘦,身上的西装不太得样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这外相显得有几分潦倒。

师母李老师从里屋出来,满面春风,同张天奇招呼一声,就打量着朱怀镜,说:“胖了,胖了。”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哪有不胖的?学生惭愧啊!”朱怀镜玩笑道。

贺教授摇头说:“不会不会!怀镜你我算是了解的。你读书那么勤奋,工作也一定是敬业的,怎么可能无所用心呢?我相信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干部只怕不多。”

张天奇一个人有些冷场,就附和道:“贺院长算是了解学生的。怀镜同我共事多年,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真是个好同志。都是贺院长教育得好啊!”

张天奇好像生怕显得不敬,硬要叫贺院长。可他同朱怀镜在一起时都是称人家贺教授的。贺教授哼着鼻子一笑,说:“我的学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贪。谁不是老师教过的?那些杀人放火的,也是老师教导有方了?”

朱怀镜一听这话,知道贺教授还是那种改不了的怪脾气,忙打圆场,笑道:“贺老师总是喜欢开玩笑。坐在你面前的这两位学生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

张天奇也笑了起来,说:“哪里啊,离贺院长的要求还差得远哩。”

贺教授却认真起来,说:“其实啊,老百姓对官员们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他们真心实意地为群众办些事,不贪不占,就得了。现在条件允许了,有高级轿车,你就坐吧。有好房子,你就住吧。有好烟好酒,你就抽吧喝吧。领导同志自己总是说,要和群众同甘共苦,其实老百姓并不要求当干部的和他们一起挤公交车,一起住贫民窟,一起粗茶淡饭。让领导特别是高级领导天天泡在公交车上,也不近情理嘛。可我们当官的就是不知足!我带过一位研究生,是位相当级别的领导,他居然同我探讨他的待遇同西方国家公务员待遇的差距,总认为自己在中国当官不合算。我就不管他是不是领导,当面批驳了他。你不想想,西方国家公务员,工资的确高,年薪多少多少万美元。可是,人家是公开的收入,还得纳税,还得自己花钱买房子,买车子,自己花钱招待客人,自己花钱度假,旅游。总之他们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的工资收入。我们的领导呢?房子是福利房,车子是公家的,就连出国旅游、应酬什么的也是公家出钱。养一个省市级领导,一年少说也得几百万元。养一个厅局级领导,一年只怕也得五十万元。一个县处级领导,一年没有个十来二十万元,只怕也养不得这么舒服。这还不算那些说不清的收入哩!我们国家还这么穷,群众还这么穷,当干部的有这个样子还不满足,更何况我们领导还说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的呢?”

贺教授越说越激愤,朱怀镜和张天奇脸上却越来越不好过。不过朱怀镜知道贺教授是这么个性子,也知道他并不是这么看待他这个学生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尴尬。张天奇脸上却有些发汗,手脚不怎么自在。师母像是看出了张天奇的窘态,就说老头子嘴巴就是不上路,净说些不中听的话。贺教授这才不说了,表情却还恨恨的。张天奇忙故作轻松,很佩服的样子,说:“哪里啊,贺院长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只可惜很多人听不到这样的话。贺院长真不愧是搞经济研究的教授,很有见地,很有说服力。说真的,听了这番话,我深受启发,深受教育。”

贺教授也不谦虚一句,只望着朱怀镜说:“怀镜,现在大家都在赶时髦,攻硕士,攻博士,你怎么不来?我很难收到你这样的好学生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耳朵根都发红了。这话太伤张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圆场了。倒是张天奇从容应对,说:“怀镜的水平很高,不用再来学了。他有原来的底子,加上实践经验,博士的水平都够得上了。不像我这种人,没读多少书,再不抓紧补上,就要被时代淘汰了。”

贺教授似乎不在意张天奇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长叹一声,说:“现在社会上流行顺口溜说,硕士博士满街走,专家学者不如狗。这就是那句话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中国的事情就是怪,一说要尊重知识分子了,谁都成了知识分子了。一说评职称了,谁都可以评教授。一说文化,喝酒是酒文化,吃饭是饮食文化,穿衣是服饰文化,就连过去难以启齿的嫖娼狎妓听说也成了青楼文化。到头来只剩做学问的文化人没文化了。”

朱怀镜见今晚的谈话不太投机,不知贺教授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就有意岔开话题,问他二老身体怎么样,要好好保重。又问起他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贺教授说:“儿子和女儿都出国留学去了,儿子在美国,女儿在法国。他们都已在那里成家,只怕回不来了。”说到儿女远游不归,贺教授脸上有着淡淡的苍凉,心情却好多了。

朱怀镜就势渲染出国留学这个话题,想让贺教授高兴起来。不料贺教授却说:“我的儿女,是靠自己本事考试取得出国留学资格的。他们有志出国深造,这是好事,我支持他们。不像有些当官的,口是心非。他们成天口口声声说社会主义好,却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女往资本主义国家送。这就像我们过去看电影常看到的镜头,敌军抵挡不住了,那些当官的一边叫兄弟们给我顶住,自己一边逃跑。纨绔子弟,很少认真读书的,就靠他们老子走门子,削尖了脑袋往国外钻。”

贺教授话语有些幽默,又还绘声绘色,说到敌军逃跑他便把手比画成手枪,在空中舞了几下。朱怀镜和张天奇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场面本是难堪的,却叫这笑声冲淡了。

朱怀镜总担心张天奇受冷落,又担心贺教授再激愤,就有意同师母扯些家常话。师母在学院图书馆工作,也很喜欢朱怀镜这个学生。张天奇时不时很得体地插上几句,消解着自己的无聊。贺教授不太顾及别人,见这会儿没他说话的分儿,就独自微合双眼,手在沙发沿上悠然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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