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他虽然没有听过老伯的那些名言,却懂得如何让敌人轻视他,低估他。
屠大鹏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着他,过了很久才道:“你是来钓鱼的?”
孟星魂点点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韩棠?”
孟星魂摇摇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他,为什么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因为……因为我是个钓鱼的人。”
这句话非但解释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释。
但屠大鹏却点了点头,道:“说得好,就因为你只不过是个钓鱼的,他认为你对他全无危险,所以才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我正是这意思。”
屠大鹏道:“只可惜你并不是个聋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聋子?我为什么要是个聋子?”
屠大鹏道:“因为你若是个聋子,我们就会放你走,但现在你听到的却已太多了,我们已不能不将你杀了灭口,这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态度很温和,很少有人能用这样的态度说出这种话!
孟星魂已发觉他能在十二飞鹏帮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绝非偶然,也已发觉要从这种人手下活着走开并不容易。
屠大鹏忽又问道:“你会不会武功?”
孟星魂拼命摇头。
屠大鹏道:“你若会武功,也许还有机会,我们这四人,你可以随便选一个,只要你能赢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
这实在是个很大的诱惑。
他们这四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孟星魂的敌手。
要拒绝这种诱惑不但困难,而且痛苦。孟星魂却知道自己若接受了这诱惑,就好像一条已吞下饵的鱼。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闪动。
屠大鹏并没有说谎,他们这次行动的确已动用了全力。
现在养鱼的人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
一条网中的鱼。
孟星魂不想吞下这鱼饵,但他若拒绝,岂非又显得太聪明?
屠大鹏的鱼饵显然也有两种,而且两种都是他自己喜欢的。
孟星魂只觉脖子僵硬,仿佛已被根绞索套住。
他艰涩地转了转头,无意间触及了屠大鹏的目光,他忽然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线希望。
屠大鹏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杀机,反而有种很明显的轻蔑之意。
他垂下头,忽然向屠大鹏冲过去。
屠大鹏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手里刀已扬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选你!”
他大叫着扑向屠大鹏手里的刀锋,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杀人的。
锐利的刀锋刺入他胸膛时,仿佛鱼滑入水,平滑而顺利。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着向后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动,跌下时,脸扑在地,叫声中断的时候,鲜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锋又莹如秋水。
好刀!
屠大鹏看着已死鱼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地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果然只懂得钓鱼。”
原怒鹏也在摇着头,道:“我不懂这孩子为什么要选你?”
屠大鹏淡淡道:“因为他想死!”
说到“死”时,他身子突然蹿出。
他身子蹿出的时候,罗金鹏、萧银鹏、原怒鹏的身子也蹿出。
四个人用的几乎是完全同样的身法,完全同样的速度。
四个人就像是四支箭,在同一刹那中射出。
箭垛是韩棠。
没有人能避开这四支箭,韩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变成了箭垛。
四支箭同时射在箭垛上。
愈灿烂的光芒,消逝得愈快。
愈激烈的战役,也一定结束得愈快。
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间迸发,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为这决定性的一刹那存在。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这一战甚至并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鹏他们四个人冲过去就已经将韩棠夹住。
韩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挤出。
四个人分开的时候,他就倒下。
战斗在一刹那间发动,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结束。
简单的战斗,简单的动作。
简单得就像是谋杀。但在孟星魂眼中看来却不同,他比大多数人看得都清楚。
他将他们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动作并不简单,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极锋利,极有效,极残酷。
孟星魂并没有死。
他懂得杀人,懂得什么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鹏的刀锋。
他让屠大鹏的刀锋刺入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这地方距他的心脏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够。
杀人最难的一点就是准确,要准确得连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鹏的武功也许很高,但杀人却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就懂得杀人,正如生过八个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爱情一样。
他这一刀并不准确,但他以为这一刀已刺入了孟星魂的心脏。
孟星魂很快地倒下,因为他不愿让刀锋刺入太深,他跌倒时面扑向地,因为他不愿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鹏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杀死韩棠的。
他更想看看韩棠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韩棠这种人,世上也许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种人活着时特别,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别。
要杀死这种人,就必定要有一种更为特别的方法,这种事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险,也不愿错过。
这把刀实在太锋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后,才感觉到痛苦,幸好他还可用手将创口压住。
那时屠大鹏已向韩棠扑了过去。
孟星魂本该闭着眼睛装死的,但他却舍不得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鹏他们冲过去的时候,韩棠已改变了四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是针对着他们四个人其中之一发出的,他要他们四个人都认为他已决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韩棠若是不能活,他们四个人中至少也得有个陪他死!
只要他们都想到这一点,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些恐惧。
只要他们四个人中有两个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钝,韩棠就有机会突围,反击!
屠大鹏的动作第一个迟钝。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已领教过韩棠的厉害。
第二个心生畏惧的是萧银鹏。
他手里本来也握着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韩棠的动作又改变,决心先以全力对付罗金鹏和原怒鹏。
只要能将这两人击倒,剩下两人就不足为惧。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屠大鹏和萧银鹏的动作也已突然改变。
最迟钝的反而最先扑过来。
韩棠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时,已来不及了。
他已没有时间再补救,只有将错就错,突然出手抓住了罗金鹏的要害。
罗金鹏痛得弯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上,鲜血立刻自嘴角涌出。
他左手的动作虽较慢,但还是插入了原怒鹏的肋骨。
因为原怒鹏根本没有闪避,他的肋骨虽断,却夹住了韩棠的手,然后他左右双手反扣,锁住了韩棠的手肘关节。
他虽已听到韩棠关节被捏断的声音,却还是不肯放手。
这时萧银鹏已从后面将韩棠抱住,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鹏的刀已从前面刺入了他的小腹。
韩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泪、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齐涌出,甚至连眼珠子都已凸出,脱离眼眶。然后,罗金鹏、原怒鹏、萧银鹏才散开。
罗金鹏身子还是虾米般弯曲着,脸上已疼得全无人色,眼泪沿着面颊流下,将嘴角的鲜血颜色冲成淡红,他牙关紧咬,还咬着韩棠的一块肉。
只有屠大鹏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也已全无人色。
那当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恐惧。
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韩棠的脸。
他虽然杀人无数,但看到这张脸时,还是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
韩棠还没有倒下,因为屠大鹏的刀锋还留在他小腹中。
他们每一个动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扑在地,可以将胃压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呕吐。
他自己也杀过人,却很少看到别人杀人。
他想不到杀人竟是如此残酷,如此可怕。
他们的动作已不仅是残酷,已有些卑鄙,已连野兽都不如。
过了很久很久。
屠大鹏才能发得出声。
他的声音抖得像绷紧了的弓弦,紧张而嘶哑。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后一定会变为厉鬼,但你的鬼魂却不该来找我们,你应该去找那出卖你的人。”
韩棠当然已听不见,但屠大鹏还是往下说:“出卖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卖你,还出卖了孙玉伯!”
萧银鹏突然冲过来,将屠大鹏拖开。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嗄声道:“走,快走……”
韩棠尸体倒下时,他已将屠大鹏拖出很远,就好像韩棠真的已变为厉鬼,在后面追赶着要报仇。
罗金鹏已不能举步,只有在地上滚,滚出去很远,才被原怒鹏抱起。
他突然张嘴呕吐,吐出了嘴里的血肉,吐在鱼池里。立刻有一群鱼游来争食这团血肉。
这是韩棠的血,韩棠的肉。
他活着的时候,又怎会想到鱼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鱼,现在鱼吃他。他杀人,现在也死于人手!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死寂。
风中还剩留着血腥气。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没有死,除了因为他判断正确外,实在还有点侥幸。
“真的是侥幸?”
不是!
不是因为侥幸,也不是因为他判断正确!
看屠大鹏他们杀韩棠,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事先都经过很严格的训练和很周密的计划。
他们的动作不但卑鄙残酷,而且还非常准确!
每一个动作都准确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鹏那一刀为什么会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怀疑,现在突然明白。
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屠大鹏根本就不想杀死他!
他所说的话,屠大鹏根本连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鹏显然认定,他也是韩棠的同伴,孙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鹏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转告孙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卖韩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飞鹏帮串通的奸细!”
所以律香川绝不是奸细!
万鹏王要借孙玉伯的手将律香川除去。
万鹏王要孙玉伯自己除去他自己最得力的干部!
因为在万鹏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韩棠,而是律香川。
要杀孙玉伯,就一定要先杀了律香川。
这计划好毒辣。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个怎么样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现在孙剑和韩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斗得过万鹏王的“十二飞鹏”?
孟星魂在思索,却已无法思索。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会睡着。
冷得只要一睡着就会冻死。
他不敢闭起眼睛,却又无力站起。
创口还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随着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够他勉强翻个身。
翻过身后,他更疲倦,更无法支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叶翔。
屋子里很阴暗。空气潮湿得像是在条破船的底舱,木器都带着霉味。
风吹不到这里,阳光也照不到这里。
这就是韩棠活着时住的地方。
屋角有张凳子,高而坚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会觉得舒服。
韩棠却时常坐在这张凳子上,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欢舒服,不喜欢享受。
他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坐在凳上的是叶翔。
他静静地坐着,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
韩棠坐在这里时,神情也和他一样。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对面的床上,已对他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现在正等着他下结论。
听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却已到了他说话的时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我本来不必挨这一刀的。我早就应该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
叶翔缓缓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辛涩,慢慢地又接着道:“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剩下的东西已不多,绝没有比血更珍贵的。”
孟星魂眼睛望着屋顶。
屋顶也发了霉,看来有些像是锅底的模样,韩棠这一生,岂非就好像活在锅里一样么,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
但他毕竟还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也许还有比血更珍贵的!”
叶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样。”
叶翔道:“你说的是泪?”
孟星魂点点头,道:“不错,有种人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
叶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屠大鹏他们今天本来也不必留下我活口的。”
叶翔沉吟着,道:“他的确不必。”
孟星魂道:“孙玉伯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叶翔道:“一个人遇到很大的困难和危险时,往往就会变得很多疑,对每个人都怀疑,觉得世上已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这才是他的致命伤,那困难和危险也许并不能伤害到他,但‘怀疑’却往往会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孙玉伯若真杀了律香川,就会变得完全孤立。”
叶翔道:“你错了。”
孟星魂道:“错了?”
叶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但无论多大的树,若已孤立无依,也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倒。”
叶翔道:“一棵树若能长得那么高大,就必定会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说……”
叶翔道:“我的意思是说,大树的根长在地下,别人是看不见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难道还有别的部属?藏在地下的部属?”
叶翔道:“还有两个人。”
孟星魂道:“两个人总比不上十二个人。”
叶翔道:“但这两个人也许比别的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这两个是谁?”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一个叫陆冲。”
孟星魂皱了皱眉道:“陆冲?你说的是不是陆漫天?”
叶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会和孙玉伯有关系?”
叶翔道:“他不但和孙玉伯有关系,和律香川也有关系。”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他是律香川嫡亲的外舅。”
他接着又道:“孙玉伯手下有两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还有一人呢?”
叶翔道:“易潜龙,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潜龙的人很少。
长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陆上。
易潜龙就是这十三股流匪的总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着道:“这么说来,那十三股流匪也归孙玉伯指挥的了。”
叶翔缓缓道:“他并没有直接指挥他们,因为他近来已极力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关系,但他若有了危险,他们还是会为他卖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孙玉伯的根竟这么深。”
叶翔道:“所以十二飞鹏帮现在虽占了优势,但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叶翔凝视着他,忽又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叶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弃这件事。”
叶翔道:“我不勉强你,我只想劝你,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满感激,叶翔这一生已毁了,他已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对孙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叶翔忽然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他没有问,因他知叶翔不愿说。叶翔不愿说,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岁时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现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并不太深,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一个人若想了解另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还不想放弃。”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着道:“孙玉伯和万鹏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两败俱伤,这就是机会,而且机会很好,所以我不能放弃。”
叶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杀了孙玉伯,又怎么样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车轭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时他的确觉得自己像是匹拉车的马,也许更像是条推磨的驴子,被人蒙上眼,不停地走,以为已走了很远,其实却还在原地未动。
“走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想过,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叶翔慢慢道:“所以,你就在这里等着。”
孟星魂的笑容比鱼胆还苦,点头道:“等的滋味虽不好受,但我却已习惯。”
“等什么?等杀人,还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诉老大,就说我也许不能在限期内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绝不回去。”
叶翔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一生已准备为高老大活着——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一样。”
孟星魂道:“现在呢?”
叶翔道:“现在?现在我还活着么?”他忽然觉得满嘴苦涩,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没有喝过茶,想不到这茶壶里装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叶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韩棠原来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么能活到现在,像他这种人,若没有酒,活得岂非太艰苦?”
孟星魂忍不住说道:“你对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为叶翔必定不会回答这句话,谁知叶翔却点点头,黯然道:“我的确知道他,因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叶翔苦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和他岂非全都是为别人活着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们一样。”
他抬起头,望着发霉的屋顶,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时常都觉得我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
孟星魂试探着,问道:“连一天都没有?”
叶翔灰暗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线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却灿烂。
他知道自己的确活过一天,那真是光辉灿烂的一天。
因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烧。
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欢愉,他要永远保持秘密,独自享受。
因为除了这一天的回忆外,他已没有别的。
叶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却还在想着他,想着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孙玉伯和韩棠之间,必定有种奇特的关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已想到了这一点。
他到这里来,为的也许并不是孟星魂,而是韩棠。
孟星魂想问,却没有问。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些秘密,谁都无权刺探。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孙玉伯必已知道韩棠的死讯,必已有所行动。
他希望孙玉伯不要做得太错,错得一败涂地。
但他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孙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叶翔并不在意,这段路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走。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踯躅在这条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个人,一个曾将生命完全燃烧起来的人。
那时他宁可不惜牺牲一切来见这个人,只要能再看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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