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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当年此处定三分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地道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妳……妳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妳……妳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妳……妳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眉来眼去,彼此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沈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走了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岂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嚷道:「少爷!别乱走啊!」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尝,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脚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于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闹得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守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于此?

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分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妳为何差人跟踪咱们?」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老陈哼道:「不是跟踪,那是什么?」

那女子淡然道:「此为保护之意。」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妳……妳方纔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分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纔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妳……妳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

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妳……妳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妳?」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公子当然也不会见到我。」崔轩亮咦了一声,看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别说自己没瞧见这美女,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搧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

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妳……妳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搧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同一批人。」

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妳……妳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便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

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入眼里,哪管此地是天上地下,自己是死是活,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便似向男人下跪一般。纵是小茗、小秀这些丫嬛在此,怕也有所不如。

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难怪叔叔老是夸东瀛女人,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份了。」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熏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说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天下女子之美,其首在眸,看那魏夫人有一双漂亮眼睛,顾盼流波,一颦一笑,让人流连忘返。可惜她的眼儿锋芒太露,难保不咄咄逼人。反观这位东瀛姊姊,她幽雅恬静,天生有股体香,不必一字言语,亦得温柔婉约,足让天下男子怦然心动。

看今日何等运气,一路撞见天下美女,或长袖善舞,专能兴旺事业;或乖巧文静,擅于相夫教子。若有人把她俩一起娶回家了,一主外、一主内,两大夫人连手服侍下,那不只是做皇帝的福气而已,怕还要成仙了。

想到心摇神驰处,崔轩亮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便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搧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都还没问妳哪。」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已是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纔长叹一声,道:「又嫁人了……」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崔轩亮爽然若失,看他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子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子靠近,必定乔痴装呆,蒙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然,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崔轩亮平日里一见美女,魂飞魄散,可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子,饱受打击下,终于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来自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幅模样太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首帖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妳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学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学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沈声道:「原来是向令尊学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学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学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子,家父曾在中国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提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彷佛帝门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囓囓起来:「妳……妳干啥盯着我?」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妳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听得「魏思妍」三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发红,低声道:「姊姊,妳……妳认得魏思妍么?」

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叹道:「姊姊,妳……妳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子地痛骂:「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妳……妳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

这话问得太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子样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子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妳说对了!我这人性子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能超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哪。」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耐不住,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看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妳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子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众人讶道:「什么?妳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子便要发作。只是这次病情极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妳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妳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路,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

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发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爷怎么了?」崔轩亮鼻中喷气,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都还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这位夫人,妳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我和他并不相熟。」

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妳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妳来烟岛做什么的?可是做买卖么?」「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找人的?」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妳……妳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腼腆道:「姊姊,妳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妳说是么?」

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爷,我一路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子,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怦然心动,她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又朝人家丰满的胸脯瞧了一眼,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子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模样颇煞风景,嚅嚅囓囓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在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下一个烟岛的岛主。」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当烟岛的岛主,好处是很多的。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崔轩亮茫然道:「什么啊?」荣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见过魏宽么?」崔轩亮喃喃便道:「没……没有。」荣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魏宽会选择烟岛隐居?」崔轩亮是个做春梦的人,哪知魏宽在想些什么?便只迷惑摇头,说道:「没有,我叔叔跟我说过……要我不许打听魏叔叔以前的事迹。」

荣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为何有这个吩咐?」崔轩亮喃喃地道:「不知道……」荣夫人遥望殿外的雨瀑,轻轻地道:「因为他是个狱卒。」众人心下一凛,齐声惊道:「狱卒?」饶那崔轩亮是个浪子,此际也已留上了神,当即正色道:「姊姊,妳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搧起了茶炉,道:「崔公子,知道『梦海』这两个字的由来吗?」崔轩亮正想摇头,忽然想到了天绝僧的说话,便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相信梦海里藏着一样宝物,对不对?」荣夫人微笑道:「没错。日本千年以来,始终相信这片海里藏了一个美梦,足使日本改头换面,摆脱今日的处境。」

她提起茶壶,为崔轩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们中国为何称梦海为『苦海』?」崔轩亮愣住了,他过去倒也没想过这个题目,如今乍然一问,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为苦海里藏了一个……一个大妖怪,朝廷才不许咱们擅进。」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这个说法么?」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也许苦海里根本没有妖怪,只有一个美梦,而贵国朝廷不愿你们去追逐这个梦,故而屡番告诫你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崔轩亮咦了一声,道:「为什么要这样?」荣夫人微笑道:「你猜啊。」屋外雨势猛暴,伴随着雷声闪电,煞是惊人。屋内三人都静默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荣夫人话外有话,大有深意,从魏宽到梦海,由梦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环环相扣,丝缕相连,可片刻之间,却又难以拼凑明白。

众人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里都是朦朦胧胧的。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现下雨势还大,你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听贱妾说个故事,好么?」崔轩亮松了口气,道:「好啊,我最喜欢听人家说书了!姊姊的故事可是东瀛的么?」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个故事是关于三国的。」崔轩亮心下更喜,道:「魏蜀吴、关张赵,我最爱听三国话本了。」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爷会错意了。我口中的三国,指的不是曹刘孙的三国,而是方今日本、中国与朝鲜这三大国,不知公子可爱听?」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凛,均知她说到了正题上。那崔轩亮却是个白痴,一时侧卧榻上,以手支额,笑道:「快说吧!我等着听哪!」荣夫人静静搧着炉风,一边说道:「崔少爷,你是中国人,可知异邦子民怎么描绘你们?」崔轩亮微笑道:「大。」

荣夫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大。我丈夫曾经游历天下,只想找到一个比中国更大的国家。为此,他远去天竺,后至蒙古。可当他到了当地后,却又发觉不是如此,因为几千年来,天竺始终多方割据,似大实小,蒙古更是根基松散,外强中干。却独独中国数千年屹立不摇,无论怎么击破它、拆散它,它最终都会追求江山一统。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万国,委实找不出第二个。」崔轩亮常受叔叔的教养,自也是忠君报国之士,听得此言,立时哈哈笑道:「是啊!中国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这可让你们知道了。」荣夫人接口道:「没错。中国的大,是中国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中国是一切文物的起源,它给朝鲜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鲜日本还给它的却太少太少。中国的人多、中国的地广,即使朝鲜与日本相加,都还不及它的一半大。所以若把这东海比喻成一户人家呢,这中国一定是家中长子,不只如此,它还是嫡长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来,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轩亮哈哈笑道:「是啊,咱们中国本就是老大哥,一定会照顾日本弟弟的。」荣夫人眼中闪过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爷,昔年日本曾有几个豪杰,每回议论贵国之事,总说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国这个可怜弟弟,不知您听来感受如何?」

「大胆!」崔轩亮勃然大怒,喝道:「谁敢这样说?」荣夫人淡然道:「公子爷息怒,做大哥的本就是这样的,天生惹人厌。」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凝视对座,说道:「自大化革新以来,日本上下对贵国极尽崇仰,然而深藏于心中的想法,却不曾有过改变。在日本人眼中瞧来,中国确实是大国,这个大哥不只个子大、年纪大、本领大、连心胸也很宽大,也因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国才显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壶,淅沥沥地倒茶入杯,轻轻地道:「自大。」

崔轩亮嘿了一声,拂然道:「荣姊姊,妳这话不嫌过分么?」荣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没人乐见自己的国家受人讥刺的。可中国不同,中国是个大国,大到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大到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几千年。大到即使没落了,也还带了几分王孙公子的骄气。所以我说中国人真是自大。这不是褒、也不是贬,而是贱妾的肺腑之言。」确实如此,中国真是个自负的国家,千年来强邻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莫不横行天下、盛极一时,每个称霸之时,莫不想撕下老大哥的假面具,让它俯首称臣。可匆匆千年已过,中国南面为王、巨大如故,可昔年的威武强邻又安在?

崔轩亮怔怔想着荣夫人的说话,忽道:「姊姊,咱们中国人这般自负,究竟是好是坏?」荣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见证。故而在中国人眼中,一切邻邦的强盛,都如暴发户一般,横发横破,比比皆是,何须大惊小怪?所以中国人一向眼高于顶,他绝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学旁人的本事。便算邻居有什么好处给他,他也要嗤之以鼻,当作笑话看待。」崔轩亮笑道:「这不能怪咱们啊,谁要你们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名字都有个犬字边,像是畜生一样呢。」

荣夫人给白损了一顿,却也没怒气冲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饮茶,轻轻啜饮一口,道:「公子爷,你有没想过,这世上许多邦国子民,谁最在乎旁人的观感?」崔轩亮喃喃地道:「观感?」荣夫人道:「观感就是看法。公子爷,你有没想过,世上哪个国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中国一向视异邦为夷狄猪狗,哪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顾了。可要说谁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却从未深思。崔轩亮道不出个所以然,正想自承无知,忽听老陈咳了一声,顿时醒悟道:「啊!是东瀛么?」荣夫人颔首道:「没错,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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