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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凌晨开匣玉龙嗥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自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尸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不孤子呸了一声,正要提气再骂,天绝僧却是微微一笑:「道长别问旁人了,倒是您自己呢?倘使你的杀父仇人遇上了灾祸,你救不救他?」不孤子哈哈笑道:「这不是废话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得老天有眼,收去贼人的性命,老道定要引吭高歌,鸣炮庆喜,大大的幸灾乐祸一番,哪里会想救他?」

点苍小七雄听得兴起,纷纷替师父鼓掌助威。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说得好。只是贫僧想请问道长,你报仇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亲眼看到仇家死去么?」不孤子冷冷地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辈侠客之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不亲眼看着仇家死了,怎能称心如意?」说着转望众爱徒,道:「徒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点苍小七雄喊道:「没错!谁要杀死了师父,谁便是咱们的仇人,咱们定要杀光他全家!鸡犬不留!」不孤子笑道:「说得好!不过没人杀得死师父,你们可不必担心啦,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听得天绝僧淡然道:「原来如此。只是道长口中的侠客,与贫僧所知略有不同。」不孤子嗤了一声,冷冷地道:「那照老弟说来,侠客该是什么样子?」天绝僧道:「贫僧生平所知的侠客,是一群执迷于恩仇的人。你若帮助过他,他至死都不忘恩情,可同样的,你若害了他、杀了他的亲人,他便会不计一切代价,死也要你偿命。」

不孤子笑道:「老弟啊,你口中的侠客便是我啊,却有什么不同呢?」天绝僧淡淡地道:「用心不同。」众人蹙眉道:「用心?」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于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必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微微一凛,各自思索天绝僧的话意。

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动辄杀人全家,手段残忍,犹觉不足。然而细问这些人报仇的用意,却往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到底,其实这些人复仇的动心,都在于泄愤而已,徒令双方子孙冤冤相报,永无休止的一日。

大侠不同。大侠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要贯彻公道的是非。正因动心如此,他们的报仇之路总是崎岖坎坷,种种良心教条,将他们紧紧捆缚。然而复仇之路越是艰辛,天下越是侧目,到得身死殉道、而公道犹不能雪的那一刻,每每上震朝廷、下动万民,足使天地哭而鬼神泣、乱臣忌而贼子惊,那气势便如圣光降临,足以一举撼动整个天下。

大侠之仇,是谓「国仇」。众人身心俱醉,遥想着大侠的风骨点滴,都不禁为之动容。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于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

只听不孤子长叹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了哪。」不孤子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子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子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子,他是海狗子、那是天狗子。」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哪!」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子」,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学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众人错愕道:「国士?」

天绝僧解释道:「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于『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不孤子嘿道:「为国为民不是很好么?怎给你说得像个坏人似的?」天绝僧笑了笑,道:「道长……为国为民,有时是要杀人的。」他见众人满面错愕,便又解释道:「就拿崔中久、柳聚永他们来说吧,在汉人百姓的眼中瞧来,他们恃强杀人,满手血腥,乃是十恶不赦之徒。可在朝鲜百姓的心中,他们却不是坏人。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故而他们虽然犯罪造孽,却非坏人,因为他们是代全朝鲜世世代代的百姓受辱受过。」

听得这些朝鲜武官胸怀高洁,众人俱都吃了一惊,慌道:「这样说来,他们……他们也算是侠客了?」天绝僧摇头道:「众施主,他们不是侠客,他们是武士。」听得武士之名,崔轩亮又是一愣:「武士?这……这和侠客有何不同吗?」天绝僧道:「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百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

侠士、武士,二者本为一家,却是什么时候有了分别?崔轩亮喃喃地道:「大师傅,我……我不懂……」天绝僧道:「侠者之心,不为国法、也不为公理,而在于心中的是非。无论国法公理,均不能与他们的良知相左,否则这些人便要以武犯禁。可武士不同,他们没有自己的是非,也不奢谈对错。他们以国家之『是』为『是』,以百姓之『非』为『非』,只要于国家有利,他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舍却一己性命。同样的,为了这些情由,他们也会杀死你叔叔这样的好人,绝无分毫犹豫。」众人闻言、尽皆叹息,这才明白了「侠」、「武」之别。

国家曰是,便为大是,百姓称非,即为大非,举国上下皆曰可杀,我就出手去杀,这就是「武士」的本心。看柳聚永剑法高超,守礼知份,本该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侠,可当崔风宪妨害了他的国家大计,纵使心里不想杀人,他还是只能先下手为强,当胸刺落一剑。这一切的缘由,就在于柳聚永是个武士,所以须得以旁人的对错为对错,却守不住心里根本的是非,此即「武士」与「侠士」的最大不同。

侠者不守法,因为他们压根儿不信法,他们带着一柄剑,游走于国法与良知之间,举国皆曰可杀,吾独曰不可,于是悍然与天下为敌,至死不悔。可武士不同,武士的刀,是国家的刀,武士的剑,是百姓的剑,这听来很是伟大,可一旦到了两国开战之时,武士们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敌国百姓眼中的恶魔……乃至于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崔轩亮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说那些朝鲜武官身不由己………」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苟利于国家,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况荣辱是非?故而武士与侠士虽都佩剑,却不是同一种人。他们彼此鄙夷、相互不耻,你若将这两种人混为一谈,真可谓谬之极矣了。」众人听了一席话,均知面前这位天绝和尚见识深刻,乃是一位哲人,绝非寻常武夫可比。

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天绝僧笑了一笑,摇头道:「施主误会了。小僧既非侠士,亦非武士。」少林武僧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二者兼而有之,可说集国士、侠士于一身,怎能说什么都不是?众人面面相觑,王魁皱眉便问:「那照老弟来说,你自己算是哪种人?」天绝僧微笑合掌:「贫僧是出家人。心中所系者,并不在公道是非,亦不在国家兴亡。」

侠者执着于公道是非,武士则以国家兴亡为己任,说来均是奋不顾身、不计生死之人。王魁心下一凛,忙道:「你……你连是非都不在意了?那……那你还在意什么?」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索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纔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子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子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极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子』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时候。」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双名国勋。」

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子望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子』的姓。」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自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便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得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得是柄刀。」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子里头。」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得是『神功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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