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吶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吶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慢慢的,雾里唢吶益发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首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
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于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夫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这便是三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夫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吶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三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余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于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
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首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年纪,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做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得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另有个男子倒于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住嘿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那白衣少年原来叫做「白云天」,他听得那中年男子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小怪,好生丢人。」那美妇大作娇嗔:「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当是白云天的娘亲,看她细心捋起儿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扎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子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在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置。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首:「大人!」「大人」二字,远远声扬,送入了无尽迷雾之中,只听崔轩亮奋力叩下首去,大哭道:「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那「目重公子」自高身分,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喻,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于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子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也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的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小子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胡说!胡说!」崔轩亮冲了过来,凄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撕打,却给众船夫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看那盒子沈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众人微起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子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小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于掌上,不住啼哭。
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望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自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了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双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
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闇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须微笑:「这位是『百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文武双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解元便是举人第一名,虽不比进士功名,却也是难能之至,尤其这位白璧暇是武人督师,文武双全,更显得可贵了。
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太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子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子?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这崔中久早已知道那少年的身分了,此时装得一脸惊奇,用意自在卸责。毕竟白云天受了轻伤,倘使白璧暇责怪他们伤了儿子,也好来个「不知者无罪」。至于赞扬那白云天剑法高超,更是拍马奉承兼告状,表明自己是出手自卫,不得不然。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尚且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子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话还在口,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小民主持公道……大人……」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幅他乡遇故知的模样,也是怕他们化敌为友,自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子,一辈子给叔叔呵护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的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极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宣亮……」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沈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正是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凋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沈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又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壮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张勇迭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贴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飕飕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妳的臭钱了!走开!走开!」那美妇毫无武功,啊地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臭小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干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鱼贯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首,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片,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船板,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做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看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
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了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少年人手持匕首,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发愤图强,把武功练得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三代,直至这位「不孤子」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了不孤子,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小弟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练了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崔风训名气极大,不知胜过了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小觑他了。只听不孤子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反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发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得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了,知道吗?」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耐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倒是气得俊脸发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哇哈哈哈哈!」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发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发抖,目现杀机。
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发冲冠,随时都能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便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殭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奶奶的快过来救人啊!」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一片,人人都在寻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殭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殭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面前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纔还握住我的脚!」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做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纔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慉而已。
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里,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螫,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螫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
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螫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死马当活马医,不知下稍如何,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笼,便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
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垂询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
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望大海去跳,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向后退,让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分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而来,自然要借力使力、暗度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入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发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手。「目重公子」心意已决,他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
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撇,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
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眼看中年美妇成了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
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子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开展,光彩夺目,他不待文诌诌的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起跳。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
白家父子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子」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子」却离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发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于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三大高手连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小觑。只是众人虽说绝学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