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奇屋

最新地址:www.biqi5.com
比奇屋 > 隆庆天下 > 三、远衔恩命到朝鲜

三、远衔恩命到朝鲜

崔轩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鲜的战船好像挺厉害的,比咱们中原的船还强吧?」崔风宪叹道:「如此说法,未免太过了。只是……唉……自从『三宝舰队』给朝廷撤裁后,咱们中原的战船遇缺不补,我看再过几年,便要给人家赶过去了。」崔轩亮蹙眉道:「怪了﹖咱们朝廷为何要这般干啊﹖」话犹在口,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叹道:「那还要说么﹖这就叫见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轩亮回头去看,背后正是徐尔正来了,看这老头手脚迅捷,一见倭寇消失不见,却是友邦使船到达,这便急急出来见客了。

崔轩亮讶道:「徐伯伯,什么叫见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说说啊?」徐尔正悠悠地道:「咱们汉人有个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过去几千年的帝王来说吧,哪个本事强,哪个就是混蛋,『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乐帝,谁不被骂到一文不名﹖到得异族打来的一天,咱们便来个举国跪迎胡帝皇,欢天喜地当奴才啰。」崔轩亮咦了一声,忙道:「徐伯伯,您方纔不也主张跪迎倭寇么﹖怎地又改了想法啦﹖」徐尔正脸上一红,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本事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等你长大后,自能领略个中妙奥。」他越说越觉心安,正要细细教诲,忽听「砰」地大响,船舷旁搭来了一道行板,跟着浓雾中人影重重,朝鲜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将到来,小狮子利爪撑开,喉头低吼,大为戒备。老陈微微一凛,忙道:「二爷,要让他们上船来么?」先前双方海上追逐,惊险万状,难保对方没有敌意。崔风宪沈吟半晌,道:「不打紧。朝鲜是咱们的友邦,绝非倭寇可比。咱们见机行事便了。」四下静了下来,但听脚步声响,雾里缓缓行出了一人,众人凝目去看,只见来人盘领右衽,腰悬长剑,头顶瞿冠,那身服饰竟与中原官袍一模一样。崔风宪仔细去看对方的胸前,只见「补子」上绣的是一只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来。

来人相貌堂堂,脸上蓄着浓须,背后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从先后,腰间都悬着一块牌子,其上有字。崔风宪附耳便问:「大人,那是什么?」徐尔正低声道:「那就是李芳远创制的『号牌』。」

徐尔正少年时曾经出使过朝鲜,自知「号牌法」是朝鲜「神功大王」李芳远所创,规定举国男子十岁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悬挂身分名牌,记载主人翁的身分姓名、职业样貌、住址爵里等文字,以供官差随时查验。崔风宪想着想,目光便朝带头武官腰间去看,只见这人的号牌不同于其它,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见是:「景福宫勤政殿.八品随侍带刀统制 京南道 申玉柏」中国天子号称九五至尊,听政之地称作「奉天殿」,朝鲜国王登基之处则是这座「勤政殿」,眼见来人是朝鲜禁宫的侍卫,崔风宪心下暗惊,道:「不得了,这些人全是『花郎』。」徐尔正皱眉道:「花郎?」崔风宪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鲜国的宫廷高手,多半练有硬功,绝非善与之辈。」徐尔正喃喃地道:「这可怪了。这些人不去保护要人,却来『苦海』做什么?」崔风宪满心疑窦,自也答不上来。他见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气,其余随从也是目光深沈,指节突出,想来都练有奇门功夫。他越看越觉不对劲,便朝徐尔正身边走近几步,暗做保护。

朝鲜武官共计六人,前一后五,堪堪来到了船上,眼见众人在等候自己,那带头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国朋友们,在下姓申,双名玉柏,适才多有惊扰,还请诸位莫怪。」崔轩亮一旁瞧着,看那申玉柏体型魁梧,英气勃发,一口汉话说得是道地道地,浑然便是个北国英雄,再看他背后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样貌豪迈之人,满船水手与他们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间,忽见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来,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忙也把胸膛一挺,显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轩亮……今年十七岁……」正要胡里胡涂的过去寒暄,却给叔叔一把扯住了,听他责备道:「别乱说乱动,让徐伯伯上前说话。」徐尔正曾经出使朝鲜,地位非同小可,遇上这等场面,自该让他出面应付。只听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摆足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方纔摇头晃脑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昔年汉城一行,老夫拜谒『神功大王』德辉,把盏言欢,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隐隐有几分傲然。可乍听对方认得自家国王,脸色却是一变,竟然吭不出声了。又听徐尔正叹道:「奈何时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归国以来,虽说日夜记挂贵国主,却是苦无音讯,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瞒先生,敝国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鲜国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宁大君』……」还待要说,却给徐尔正打断了话头,听他颤声道:「什么?神功大王过世了么?这……这从何说起……」说着说,竟已放声大哭起来,其状甚哀。一众朝鲜武官则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节哀、大人节哀,我等不敢请教天使名号?」天子使臣,简称天使。听得自己升天了,徐尔正泪流满面,内心却是飘飘然地,好似法力无边。他不急于报出名号,只擦拭着泪水,吟起了诗歌:「远衔恩命到朝鲜,独羡东藩世代贤,风俗允淳千里地,声华遥达九重天,明时讲学开书阁,清昼崇儒设醴筵……」听得这首「赠朝鲜国王李芳远」,众武官如中雷击,不待听他文诌诌的念完,便已大磕其头:「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颐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礼之罪,还乞宽恕!」说着伏拜在地,诚惶诚恐,无以复加。

见得徐老头的面子如此之大,众船夫自是为之一惊,那崔轩亮也是一脸错愕,忙道:「叔叔,这徐伯伯不是叫做『尔正』么?什么时候改叫『颐庄』的?」崔风宪低声道:「『颐庄』是他的字号,你乖乖听着,别再说话。」这徐尔正打架虽说不行,可这等应对外交之事,却是个天生好手。不过洒下几滴泪,便惹得对方跪了一地,差点没把脑袋磕破了。他收了泪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随即上前扶起,叹道:「唉……人孰无死,纵是帝王将相,也是一般……不知近来汉阳局面如何了?国政可还安宁么?」「汉城」古称汉阳,当年李成桂开创朝鲜之时,便诏令此地为国都,后改名为汉城。徐尔正卖弄学问,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吓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实,登时一脸惶恐,道:「请天使放心。我主『忠宁大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势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灵……」这位「忠宁大君」讳「祹」,乃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的第三子,正是后世尊称的「世宗大王」。他任内将国势推到了极点,非但创制朝鲜文字,改革两班政治,甚且还出兵讨伐女真,足称朝鲜史上第一明君而无愧。

两人拉拉杂杂的闲扯,崔风宪却是目光锐利,他见朝鲜战船一左一右,仍然挟持着自家座船,惟恐生出事来,便行到徐尔正身边,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们把船驶开,咱们得赶紧走了。」苦海本为凶险之地,徐尔正早就有意离开,当下咳了一咳,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异域相逢,相见恨晚也。无奈我等赶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诸位返国后,能向贵国主转达问候之意,老夫不胜之喜、不胜之喜。」长篇大论后,便拱了拱手,作势辞别。

徐尔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对方便该识趣离开,可那几名朝鲜武官却似听不太懂说话,只是互望几眼,动也没动上一步。徐尔正明白自己说话文白相杂,难免让人一头雾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难以久留,这就再会啦。」这话说得不能再白了,纵是痴儿疯子在此,也该听得懂说话。谁知那申玉柏却似耳聋病发,又似哑病发作,竟然默不作声。徐尔正有些烦了,便向崔风宪双手一摊,示意无计可施。

崔风宪凝目去看,只见那几名朝鲜武官状似低头不语,实则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厉害,看他目光锐利如鹰,直把甲板上的人众一个一个瞧过,当是在察看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崔风宪明白对方必有图谋,可也不容他们死皮赖脸的混下去,当下眯起了眼,便朝老陈努了努嘴。那老陈甚是机灵,一见老板的眼讯,立时仰天打了个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阳下山啰!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谁去捕个鱼来呀!」「是啊、是啊。」一听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记得多添几幅碗筷啊,咱们可有客人来啦!」说着「一二三四五」地点起了人头,兀自喊道:「老兄!你们吃不吃荤啊!」这几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对方脸皮奇厚,死赖着不走。那几名朝鲜武官倒也定力过人,只如木头般站着,想来便算吼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动如山。

崔风宪火大了,便从地下捡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过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说吧!咱们徐大人和烟岛的魏宽魏大哥约好了,两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赌博!你现下死拦着徐大人,到时魏岛主等不到朋友,心烦苦恼,定会派出大批舰队来找,那咱们可就过意不去啦!」方今东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宽手下的烟岛舰队。崔风宪如此胡吹大气,意思便是警告对方,他尚有大援未来。倘使申玉柏执意不放人,双方难保不大战一场。

申玉柏听得威吓,却只点了点头,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崔风宪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轻轻拍打,狞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个武官,现下做点小买卖维生。」听得对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目光,忽见崔风宪腰中插着一柄匕首,当即道:「原来阁下是『三宝太监』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崔风宪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是『三宝公』手下最不成材的伙计,武功差、本领低,不过要打发几个不识相的混蛋,那也绰绰有余了。」听得崔风宪满口狠话,难免惹得对方恼火。徐尔正吓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敛些。」崔风宪哼了一声,还未回话,那申玉柏却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辈,年纪又比下官为长,脾气大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申玉柏样貌堂堂,举止也是周到,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崔风宪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们不来这套官场文章。你大张旗鼓地拦下咱们的船,究竟想干什么?这就交代吧。」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辈指正。在下也就明说来意了,我想去你们的舱里瞧瞧,可以么﹖」听得申玉柏要去内舱,满船水手全傻了,崔风宪也是微微一凛,道:「老弟好端端的,为何要看我们的内舱?」申玉柏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风宪想也不想,径道:「不方便。」申玉柏眉头一皱,道:「为何不便﹖」崔风宪没说话了。想他一辈子在海上打滚,不知见过多少官府索贿、海盗打劫之事,听得有人要借故进去内舱,如何愿意答应﹖当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状,不加理会。

徐尔正怕双方闹僵了,便缓颊道:「申大人,是这样的,咱们内舱里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与外客相见。盼请见谅了。」一旁崔轩亮立时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连手指都不能让男人看到。」徐尔正份量非小,连他也这般说了,申玉柏除非恃强相逼,否则也是无计可施。崔风宪打了个哈欠,道:「申大人,怎么样啦﹖你愿意走了么﹖」申玉柏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崔风宪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把咱们的船扣下来﹖」申玉柏摇头道:「阁下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们此番进入谜海,仅为寻找一人而来。倘使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不吝示下。」对方终于说上了正题,崔风宪心下一凛,便与徐尔正对望一眼,道:「你们想找什么人﹖」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个东瀛人。」「东瀛人﹖」此言一出,众皆惊疑,崔轩亮咦了一声,立时道:「叔叔,我们刚才不是……」眼看侄儿张口欲说,崔风宪自是嘿了一声,忙伸手过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待见崔风宪如此举动,心下更无怀疑,已知那东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两步,朗声道:「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东瀛人,脸上有条刀疤,从左至右,长曰四寸!此人恶性重大,向来杀人不眨眼,诸位若有他的消息,务请相告,切莫自误!」崔轩亮讶道:「恶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个倭寇么﹖」申玉柏奋力颔首:「没错,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这便请说出来。我等自会重重酬谢。」说话间,便从属下手中接来了一只木箱,将之打了开来。

面前金光闪闪,盒里盛满了金条,色泽精纯,成色极佳,众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里有三百两黄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给个方便,让咱们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国上下同感庆喜。」三百两黄金,足抵六千三百两龙银。众船夫望着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动,看这几年海上生意不好,老板早已背了一身债,怕连粮饷也发不出了,倘能有这百两黄金入袋,自也不无小补。老陈附耳过去,低声道:「二爷,您意下如何﹖」崔风宪皱眉道:「这事不大对。」老陈低声道:「怎么不对﹖」崔风宪沈吟道:「你忘了么﹖方纔那东瀛人带着什么东西﹖」老陈心下一凛,道:「永乐勘合符。」崔风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事有奚窍,咱们得小心应付着。」先前那名东瀛人随身携带「永乐本命勘合符」,纵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该是出身东瀛官家的贵族。否则寻常倭寇毫无见识,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观之,这批朝鲜武官并未说出真实来意,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正交谈中,那申玉柏却悄悄走向了崔轩亮,低声道:「小兄弟,你是他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你要是晓得那倭寇躲在什么地方,可否带我去找﹖」说着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轩亮手上送来。

崔风宪的海船极大,长有二十丈,宽达六丈,上下舱共计六十几间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个时辰不止。都说拿人手软,那崔轩亮是个实心少爷,手上捧了黄金,心里便虚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过我……我得先问过我叔叔。」申玉柏摇头道:「小兄弟,那倭寇极是狡猾,你若是去问你叔叔,恐怕会误了时光。」崔轩亮茫然道:「误了时光﹖为什么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厉害得紧,你船上若有金银珠宝,他定会窃了走。要是有姑娘妇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污。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迟了。」崔轩亮闻言大惊,想起小茗、小秀的玉体清白,正要开口答应,却给人一把扯到了背后,正是崔风宪来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条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这侄儿是个傻的,什么骗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为真。来,你老兄屁眼里积着什么习气,只管冲着你亲爷爷放,老子亲自给你闻香。」申玉柏笑道:「崔大爷说得是什么话﹖我瞧令侄聪明伶俐,哪里傻呢﹖我看您就宽宽心,让令侄陪我聊聊,咱俩要是聊得来,您不也能发笔横财么﹖」说着指向那箱黄金,示意相送。

崔风宪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爷爷这儿先教你几件事,第一,你亲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爷,是崔二爷。其二,我这侄子是丑是美、是傻是呆,不劳你这外人置评。至于你说得横财呢……」说着说,便又暴吼一声:「来人!把东西扛出来!」听得二爷又要耍狠了,老陈只得苦着臭脸,慢吞吞地回去舱里,扛出了一只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风宪用脚踢开了箱子,厉声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两黄金!你们要是肯乖乖滚蛋,老子便把这钱赏了给你,也好教你们兔崽子发笔横财!」眼看二爷打肿脸充胖子,老陈老林自是心惊肉跳,看这箱黄金压根不是崔风宪所有,而是几个中原富商托他来采买燕窝之用。倘使真把钱给了人家,到时二爷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此时雾气渐浓,天气渐寒,双方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随时都能翻脸动手。崔风宪怕对方先下手为强,忙挡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们已是话不投机了。我现下两条路给你,要么,咱们硬碰硬打上一场,要么,你即刻下船滚蛋,你怎么说﹖」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爷多大的火气啊﹖其实要我走呢,一点也不难,不过你要翻脸动手呢,下官也不来怕,只是贵我两国一向是唇齿相依、和气为贵……」崔风宪听他言语不着边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断话头,猛听尖叫声窜起:「你是谁?为何抓着我们﹖」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发,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着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搜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剎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朱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囓囓,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百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百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搜出来了!」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搜索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夫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小丫头虽说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搜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发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着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子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子的屁股拍了拍﹐盼望牠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子虽说凶猛,却比老虎易于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于山林﹐自行其是﹐狮子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着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子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牠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太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极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沈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子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子不是猫狗,三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