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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寻仇

故乡的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一炷香的工夫便从东头走到西头。她心不在焉地在街市上来回转悠,佯装饶有兴味地采选大娘篮筐里的鲜货,心里却不住寻忖,他们该出城了吧?他们早该出城了吧?

“……二妹?”一个熟稔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响起。凌郁全身一震,惊恐地回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此时最怕见到的人。慕容旷牵着他的大黑马快步走过来:“真的是你!你换了女装,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

慕容旷伸手刚一触及凌郁手臂,凌郁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往后缩了缩。慕容旷并未察觉,他沉浸在这偶遇的欢喜之中。

“我正想着过几日便往姑苏去接你呢,你自己已然离开司徒家啦?”

“嗯。”凌郁痛苦地点了点头。

“你却如何会来这里?”

凌郁低头犹豫良久,鼓足勇气,抬眼问道:“大哥,你为何在此处?”

“我跟我爹娘来给故人扫墓。”慕容旷淡淡说道。

故人?他们竟然还自称是我家的故人?凌郁悲愤至极处,牙齿不自禁地上下打颤,发出玉石碰撞的咯咯声响。

慕容旷这才留意到凌郁神色不妥,关切地扶着她肩膀道:“二妹,你怎么啦?”

凌郁想从慕容旷手中挣脱,一时却挣脱不掉。慕容旷的手掌灼人般地,在她肩头火烧火燎。而她整个人却仿佛身在万年冰川,惊悚苦寒。她觉得无比烫,又无比冷,不由地浑身战栗。

慕容旷以为她在为与司徒峙的最终决裂而难过,便转而道:“我爹娘才刚出城,我带你去追他们,一会儿便追上了。”

“不!我不去!”凌郁尖声说:“啪”地甩开慕容旷的手。

“他们人很好,会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

一对慈爱的父母,一个体恤的哥哥,一个山高海阔的世界,这是慕容旷许给凌郁的未来。然而此时此刻听起来,它多像是个残酷的讽刺。亲生女儿?凌郁死死瞪着慕容旷,大哥,正是你这对很好的父母,让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怎么啦?”慕容旷目光明澈,坦诚如赤子。

仇恨是一杯毒酒,深深浸入凌郁的五脏六腑。她满心怨恨,冷冷说道:“我还要给我全家报仇。”

“报仇不会让你心里更舒坦,这世上还有好多更要紧的东西。”慕容旷道。

有那么一刹那,凌郁几乎克制不住,要扑上去揪住慕容旷衣襟,大声说出仇人的名字。施暴之人当然可以轻易忘记犯下的恶行,可是被损害的人怎么忘?谁能补偿她失去的童年?谁能偿还她耗费的青春和爱情?不,她永远忘不掉,永远不!

慕容旷的目光掠过凌郁肩头,神色忽而变得凝重:“咱们走!”不由分说,携起她的手,快步扎入人群里。

慕容旷拉着凌郁穿过热闹的集市,七拐八拐,想往僻静处隐去。凌郁也觉出从背后袭来的团团杀气。她略一迟疑,反手拽住慕容旷道:“跟我来!”便拉着他斜穿过几条巷子,溜进凌家久已废弃的老宅。

“怎么回事?”凌郁这才腾出口气来问。

“这两日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似乎来意不善,又像有所忌惮,不知是什么来路。”

“你可得罪什么人啦?”

慕容旷低头默想片刻,脑海里却一无所获。他环顾四周,惊奇地看着这座破败死寂的宅院:“这是什么地方?”

凌郁再也不能隐瞒。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吐出心底里铁锈斑斑的秘密:“这是我的家。”

慕容旷惊愕地掉回头来瞅着她:“你的家?可你家里人……”

“我家里人都给恶人害死了,就死在这里!”凌郁目光如刀刃,狠狠插进慕容旷的身体。仇人的名字已滚到舌尖,轻轻一吐便能刺穿大哥的耳膜。

慕容旷又惊骇,又迷茫,心底还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可还未等他想清楚,院门突然被“砰”地撞开了。三条壮汉闯进来,大步流星跨到慕容旷面前:“臭小子,看你还想往哪儿跑!”

慕容旷和凌郁认出他们是雕鹏山跟随杨沛仑左右的三位长老,当日在雕鹏山上交过手,后来在少林寺中也曾见过。

慕容旷心里有了分寸,倒安下神来,笑道:“三位如影随形,请问究竟有何贵干?若是要讨杯酒钱,几两碎银子在下倒还出得起。”

为首的一位长老两鬓皆已斑白,火气却盛,大喝道:“你甭明知故问了!咱们山主就是叫你给害死的,你还想赖吗?”

慕容旷和凌郁对视了一眼,都想,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杀死杨沛仑的事还是给他们获知了。

一想起那夜杀人之事慕容旷心里便一阵抽搐。他垂下眼皮勉强说:“杨沛仑是咎由自取,可怪不到别人头上。”

白鬓长老身旁的瘦高个子长老怒骂道:“臭小子,竟敢数落咱们山主!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是混蛋,儿子也是一个样!”

慕容旷听他辱骂父亲,怒火一下子拱上了胸口。他攥紧拳头,跨上一步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第三位灰袍长老粗声粗气地说道:“天下人都知道,慕容湛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棍!你是他儿子,自然也是奸恶之辈!”

“天下人?天下人就能明辨是非了么?究竟谁是混蛋,谁是好汉,各位真能看得分明吗?”

父亲究竟是何人,长久以来这个疑问都深锁在慕容旷心头,吹不散解不开。在他眼中,父亲胸怀广阔,意志高远,他想不通为何天下人却都说父亲是恶毒凶险之人,行卑劣龌龊之事。后来,他和龙益山在黎静眉家乡茶园为她守灵,四野不闻江湖事,只有乡户人家炒茶的香气缭绕。坐在半山腰,他忽然想,其实就算天下人都咒骂父亲又如何呢?天下究竟有几人真地认识慕容湛?大多数人还不是交口相传,人云亦云?真正了解父亲的便只有他们几个而已。而他们几人,难道不足以抵挡全天下人的众口铄金了么?

“得了,甭费嘴皮子了!臭小子,今儿个咱们就是来取你人头,好回去祭奠山主!”白鬓长老一声喝令,三人拉开架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慕容旷把凌郁推到一边,冲她微微一笑:“你别动手,且看大哥收拾他们。”他一跃跳到三位长老跟前:“三位与我并无私人恩怨,能不能不打?”

“想求饶?那可没门儿!”瘦高个子长老鼓着眼睛一撇嘴,率先冲了过来,五指抓向慕容旷面门。白鬓长老和灰袍长老也从不同方位同时出手,慕容旷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他们三人出手凶狠,但有所顾忌,眼神里泄露了深藏在心底的忌惮。湛卢宝剑,飘雪劲影,两次大闹雕鹏山,两任山主的惨死,这一切使慕容这个姓氏成为雕鹏山人的死穴,让他们恨之入骨,又魂飞魄散。

慕容旷却是无所畏惧。今日他终于发现,别人的中伤和毁誉并不一定能够撼动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更清楚。不要被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父亲的话又从他心底升起,他的世界在一瞬之间变得澄澈分明。

其实世间所有的比试都是一样,实力相当时,决胜负的就是气势。一方有忌惮;一方无畏惧,输赢已然分出。慕容旷但觉周身格外舒展,一身功夫便如行云流水,无所拘泥。武功之道与自身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这也许就是“飘雪劲影”的最高境界。

凌郁在一旁默默观战,心绷紧了几乎要炸开。她担心慕容旷以一敌三会吃亏,想冲上去帮他,手脚却偏偏像被绑住了似地动弹不得。整座宅院中弥漫着父母家人的游魂,他们飘来荡去,无声地哭泣,谴责她竟会结交仇人之子。

她注视着慕容旷与雕鹏山三位长老旋斗,看他们由肉掌相搏到兵刃相交,铁器碰撞之声尖利刺耳。这声响让她不由想起六岁的那个午后。屋檐下凝滞的血腥在汨汨蒸腾,埋葬了十余年的杀戮情境又在眼前拼合。她仿佛重被带回到那场屠杀之中。那伙凶恶的黑衣人手持长刀,闯入她平和安详的家园,一刀一条性命,每条性命都流干了鲜血,化成冤魂,钻进她心底深处幽暗的角落。

海潮儿啊海潮儿,你怎能忘记这血海深仇?你怎能忘记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娘亲在悲泣,父亲在叹息,妹妹在哀号。

便在此时,慕容旷夺过灰袍长老手中长刀,隔开瘦高个子进攻,反手划破他左边肩膀,血哗啦一下就奔涌而出。只要再跟进一步便能结果这瘦高个子,但慕容旷不欲伤人性命,撤回长刀道:“还打吗?不打就走!”

瘦高个长老急了,抄起手中短刀向慕容旷扑来。慕容旷不及后撤,只得持长刀劈入他右肩,一时鲜血迸流,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凌郁袖口上。凌郁看着这血,胃里一阵翻刍,几乎要呕吐出来。这是妈妈的血吗?他们在屠杀她手无寸铁的亲人,可她只能躲在暗处,就这样眼睁睁毫无办法地看着。

她的透明匕首瓮瓮作响,似乎想要冲破洞箫的束缚,刺入仇人胸膛。她把匕首抽出来,紧紧握于胸前,大口喘着气,想平息心中令她惧怕的暴虐之潮。可匕首的意志却更强大,它咯咯发颤,吐出愤恨的寒光锐气,每一道光影都饱含着一个字,杀!

杀,杀,杀了你凶残的仇人,为你父母报仇!你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等下去了!匕首贴在她胸口上说,动手吧,将我插入仇人的心房,只一下,他的血将喷涌而出,以此洗净你亲人所流的含冤之血。

凌郁红了眼睛,分不出谁是慕容旷,谁是雕鹏山长老,眼前只是一片血红如海。她不由抓紧了匕首,浑身颤抖着向他们走去。

瘦高个长老双肩受伤,再也支持不住,扑通栽倒在地。他两个同伴急忙抢上去把他扶住。慕容旷不愿杀人,更不愿他们纠缠,于是故作凶恶,疾言厉色道:“杨沛仑都是我手下败将,你们三个也想随了他去吗?”

“走!”白鬓长老脸色铁青,和灰袍长老搀着受伤的同伴走出凌宅大门。

慕容旷长长舒了口气,叹息道:“雕鹏山真是没落了。他从来只凭武治,终究不能长久,崛起快,倒台也快。如今武力治不了人,便连豪气都没了。”

他转过身来,斜阳忽然变得异常耀眼明亮,卷着犀利的奇幻光彩,罩住他双目瞳孔。他一时看不真切,不得不眯起双眼:“二妹,咱们走吧……”

话尚未说完,微笑还在嘴角,慕容旷遽然觉得胸口一寒,仿佛心撞倒了极北的冰川上。光彩消失了,他迷迷茫茫低头看去,前胸上插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匕首剑柄,再一抬头,凌郁脸色白得如同一张蜡纸,眼睛变得格外大而黑亮,眼白上布满血丝,一丝一缕都凝聚着惊恐与毒怨。

慕容旷脑子里一片空白,迟疑地望着她:“你,你干什么?”

凌郁的上下嘴唇不住颤抖,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旷觉得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不断刮进身体里,把体温和热量一点点挤掉。他听不懂凌郁说的话,挣扎着分辩:“我……我没杀你……你家……”

凌郁脑海里轰隆隆一片混乱。她惊骇地瞅着胸前一片殷红的慕容旷,看他伸手想拉自己的手臂,突然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凌郁猛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在她眼中,慕容旷高大坚强如青山,是她永远屹立不倒的倚靠。可是他竟然倒下了。她方才发觉,原来他亦是血肉之躯,原来她竟然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

凌郁听到自己的心“砰”地炸开来。她扑到慕容旷身边,搂着他的身体,尖声大叫:“大哥!大哥!”

慕容旷茫然瞅着凌郁:“二妹,你……你眼睛里……怎么这么多怨恨?你……想干什么?”

凌郁绝望地喊道:“我没办法呀,大哥!杀我全家的大仇人,我找了十几年,竟然就是你爹!你爹他杀了我全家呀!”

“这不可能……我爹……我爹怎么会……他不会的……”慕容旷奋力摇了摇头。

“我必须要给我爹娘报仇!他们死得太惨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呀!我没别的办法,必须要血债血偿!”凌郁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替我爹还债……行不行?”

凌郁看到最新鲜的热血不断从慕容旷胸口轧出来,血流如注,染湿了他整片衣襟。她一激灵,急惶惶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手一抖,全撒在伤口上。可心脏是血液之泵,药才刚一敷上,即刻就被冲开了。她慌张地伸手去堵那血流,满手满袖都沾染了鲜血,却仍止不住流血成河。

这是司徒峙教给她的第一招,也是最直接的一招。看准敌人心口的位置,握紧武器,平插进去,直捅到底,几乎无技巧可言,重要的是手莫抖,心莫犹豫,只这一招,便足以致对方于死地。那年她个子还小,尚不及成人前胸,但她牢记住这一招,因这一招最适合报仇。她经年累月反复练习,每一击都当作是刺向仇人胸膛的预演。倘若司徒峙亲眼目睹适才她那飞快的一击,定会忍不住喝一声彩。

这是积蓄了十几年的致命一击。凌郁明白,无论是谁受此重创,必死无疑,除非他是没有心的。可慕容旷恰恰是有一颗最干净最炽热的真心哪!

“大哥,大哥,为什么偏偏是你爹?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却是你爹?”凌郁死命搂着慕容旷,绝望地反复叨念着。

“你别去……找我爹报仇……你……打不过他……”慕容旷小声说。

凌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湛的对手。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全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她一个,她注定得为父母家人报仇,这就是她的命运,没有别的法子。她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我得去找他。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我活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

慕容旷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去……可别提今天的事……记住……千万别提……”

凌郁如何不懂慕容旷的一番苦心。他了解父亲不会为难一个晚辈,只要凌郁对今天暗算他的事守口如瓶,性命自会无虞。凌郁的心都碎了。她从小渴望被人所爱,总嫌得到的爱太稀薄吝啬。谁知道,世上竟然有这样一份深厚的爱,差一点便要把她从黑暗的泥沼中托起来,可她却轻易把它拦腰斩断了。

“大哥……”她有千言万语,却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二妹……自己要当心……”慕容旷的眼皮半垂下来,声音愈来愈低。

凌郁攥住慕容旷的手,发现那手愈来愈冷。她吓坏了,战栗着叫他:“大哥你别睡!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睡!求你别睡!”

慕容旷想向她展开一个微笑,可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浮了起来,轻飘飘要脱出躯壳,往天上一朵闪着金光的云彩上去。我就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这样想,却并不感到悲伤。

“大哥,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爹!你不是说过你爹精通医术吗?我们这就去找他,他一定医得好你!你再撑一会儿!”凌郁目光散乱,奋力扶起慕容旷,往门口挪去。

慕容旷靠在凌郁身上,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他身子很长,凌郁只勉强抱得起上半身,腿脚都拖在地上。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他们走远了……追……追不上了……”

“大哥,你再忍忍!”凌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她咬紧牙根,一步步往前挪去。她明知自己所做皆是徒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相信慕容旷将会死去。

慕容旷伏在凌郁肩头,渐渐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平安喜乐。凌郁的呼唤变得愈来愈遥远,他虽然不断为那亲爱的声音频频回首,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往远处走。那是一条幽暗狭长的甬道,墙壁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微光,甬道尽头则是一片金灿灿的大光亮。那光亮招引着他,让他虽然迟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凌郁感到肩头一沉,慕容旷的头垂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脚下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搂住慕容旷的肩膀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慕容旷最后一次被她的声音所召唤,勉强打开一条眼缝,低语道:“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头倚在凌郁身上,一动不动了。

凌郁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旷,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乡,脸庞柔和,眼睑低敛。大哥……她颤抖地迟疑地轻声叫他,没有回应。大哥!她热切地悲伤地呼唤他,仍旧没有回应。她搂抱着他,一声声不断呼唤着他,渴望他会答应一声。他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她不敢拔,因为她始终幻想他会苏醒过来,亲切地再叫她一声二妹。

夕阳洒下来,四野无声,天地不仁。凌郁想起她六岁时守着父亲的尸体时,世界就是这样空寂冷酷。此刻她怀抱着慕容旷,贪婪地依偎着他最后的一星温暖,小声嗫嚅说:“大哥,你不是答应要一生一世保护我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结交良朋俊友吗?你怎么不理我?你怎么把说过的话都给忘啦?”

慕容旷是她最后最坚固的堡垒,她以为不论她做错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然而这一回,当她把冰冷锐利的匕首刺入他滚烫的胸膛,他终于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青春很短,岁月却悠长。欢娱很少,悔恨却太多。伤害很容易,弥补何其困难。

凌郁摊开双手,满手都是从慕容旷心口流出的鲜血,图腾一样凝固成各式图案。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往事一刹那间从她眼前飞过,最后的最后,只剩她孤独一人。

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慕容旷的身体变得冰冷冰冷。凌郁知道,她不能够抱着大哥到永远,可是她更不能够把他丢下不管。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架到门口,回廊下的大黑马一看到主人的样子,立即发出呜咽悲鸣,低头磨蹭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凌郁心中一阵悲恸。她知若不紧紧勒住神志,这悲恸顷刻间便会决堤,赶忙深吸一口气,掉过头去。

怎样把慕容旷带走是个问题。凌郁立在门边想主意,瞥见一辆马车经过对面巷口,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早先徐晖带她在霍丘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来。她学着当时徐晖的样子,扯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乘着暮色抄近路疾奔至僻静处,待那马车驶近,冷不丁一跃而下,拦在车前。

凌郁白裙曳地,浑身血迹斑斑,轻飘飘形如鬼魅。车夫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她开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凌郁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得一辆马车。她望着车夫踉跄远去的狼狈身影,嘴角一抽动,有点儿好笑,却又想哭。想当初她和徐晖驾着抢来的马车并肩驰骋,一路谈天说地,做强盗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如今,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了。

凌郁把慕容旷挪上马车,见拉车的是匹驽马,便解开缰绳,给自己买的白马套上,赶着马车出城。慕容旷那匹大黑马不肯弃主而去,也低头跟在后面,喉咙里呜呜地似是悲鸣。

凌郁走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城外便是旷野,天地空阔,寂寥无人。她沿着河堤,经过田野,经过山丘,经过一片青草繁茂的湖水边。她看马儿乏了,就放它们在湖畔吃草歇息。湖水清亮,照出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她环顾四周无人,便脱去血衣,走进湖水里清洗身体。

月亮藏在云朵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想看她年轻美丽的胴体又不敢看。这身体是她的秘密,为了掩藏它,十几年来她浴血奋战,精疲力竭。即使独处一室,她也不敢轻易展露身躯,生怕为人所见。到今日她才突然发觉,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换上她自己的衣裳,走到义父面前,走到阿晖面前,走到大哥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才是我呀”,新的人生便会扑面打开,世界从此由混沌变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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