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晖和慕容旷都起了兴致,纷纷说好。
骆英歪头瞟一眼凌郁:“明儿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真恼了你呀!”
凌郁勉力点了点头,把堵在胸口的真相咽了回去。
翌日凌郁随司徒峙出门,便由徐晖陪慕容旷在姑苏城中游览,大家约好了黄昏时分到林红馆见。慕容旷对温婉雅致的姑苏城十分喜爱,每一处都细细把玩。徐晖也难得讨这一日清闲,同好友把臂游逛,心情无比舒畅适意。
他们在春秋时吴王阖间的葬地虎丘剑池旁站了很久。冬日稀罕的阳光松松驰驰地垂下来,给池水笼上了一层光亮的雾气,投射到池壁上,王羲之所书的“剑池”二字闪烁隐约,仿若仙人衣带飘飞,眩人眼目。
徐晖听说过吴越争霸的故事,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据说如今剑池下仍葬着宝剑三千。这个传说让所有好武之人来到此地,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肃穆敬仰之情。但徐晖想,那些真正的名剑决不会甘于埋身黄土,它们必定仍流传世间,辗转于各个英雄豪杰手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就像藏在凌郁洞箫里的那柄匕首,晶莹剔透,古意盎然,说不定就是一件出春秋、过战国、手刃王侯将相无数的千秋利器。他转头见慕容旷脸色庄严,望着一池碧水出神,不由想到他父亲那柄令人为之惊泣的湛卢宝剑。那柄剑,黑湛湛寒光四射,带着桀骜,透出杀气,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暗嵌着多少代的故事。
慕容旷也正念及湛卢,继而想到父亲慕容湛。凌云说湛卢是慕容湛的灵魂,人们一见这柄剑便会因想到他挥剑的动作而悚然战栗。慕容旷竭力想象父亲年轻时的形容举止,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的过去知之甚少。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这柄曾和父亲如影随形的湛卢剑,却长年被锁在空寂的幽谷深处。父亲是借此舍弃了他过往那副沾满了血腥和传奇色彩的灵魂吗?
他不禁想起十几岁上头一次独自出门游历时,父亲曾对他说:“出门是好事,少年人正该多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而到外面去,不要给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这是很难的,可也是最最要紧的。”这话他听不大懂,可一直牢牢记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是否父亲正是为了做他自己,不受一柄剑、一个身份的束缚,才把湛卢深藏了起来呢?
慕容旷信马由缰正想着湛卢和父亲的事,忽觉脸上一暗,抬眼望去,几只雪白的苍鹭呀呀叫着从头顶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轻轻一点,落在不远处竹林高峭的枝头。它们不避人,亦不理人,直是旁若无人,攀着竹枝微微摇摆,背靠朗朗青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潇洒似有仙风道骨。
遥遥望着它们,一股巨大而深湛的喜悦在慕容旷心底逐渐漫溢开来。父亲的话回荡在这个明澈的冬日,显得格外清晰透彻。他就要在这无限尘世间发现他自己,做他自己,这比什么都更要紧。
午后徐晖和慕容旷闲逛在繁华的七里山塘。慕容旷欢喜看身旁这些摩肩接踵的吴越人,欢喜他们个个怡然自得,行走起来往若飘风,明明是市井集市,却又似不识人间烟火。这种人世风流如此让人着迷。
姑苏自有它一种魔力,徐晖想也只有这块明丽富庶之地,才孕育得出司徒家族这般阔绰、傲岸而令人向往的传奇世家。然而这谦谦君子的面纱不能够掀开,那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不是所有为人顶礼膜拜的伟岸背后,都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疮疤?
徐晖背脊上一阵发冷,不愿再深想下去。他见店铺里的姑苏绣品甚是精美,便张罗着给慕容旷看。无人应声,他一调头,才发觉慕容旷已不在自己左右。遍街人潮涌动,根本不见慕容旷的踪影。徐晖料他定是被什么好玩意儿绊住了眼睛,于是沿原路折回去寻。
走在街上,斜阳正好,清清淡淡揽住海涌山腰系。徐晖搜寻着慕容旷,眼前忽一亮,映入一个熟悉的背影,乌发深垂,罗裙摇曳,却是多日未见的司徒清。徐晖心上轻轻一颤,这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闹市中,整个世界都不能惊扰她的寂寞与沉静。他真想从后面叫住她,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唤一声“小清”,但微一踌躇,还是停下脚步,佯装赏玩街边字画,心中忐忑懊恼。
再抬眼,那个清丽的身影已如一只飞鸟消失在青黛的天边。绛红色的夕落中却见慕容旷随着人流款款而来。徐晖忙迎上去:“慕容兄,你跑哪儿去了?”
“适才只顾看风景落下了。”慕容旷眼中浮着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
“瞧你这么高兴,可遇见什么好玩之事了?”
“怨不得人家说姑苏是人间天上。我都想搬来此间常住了。”
“这儿就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新鲜。”
“这小桥流水里才显出姑苏的真性情来。”慕容旷脸上笼着一层光,声音也更柔和了:“便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遇见真正的江南女子。”
“那你且说说看,你遇见什么真正的江南女子了?徐晖睨眼笑道。
“适才我看见一位姑娘,她独自走在街上,没有女伴,也不与人讲话。有暖红的夕阳笼在她肩头,好像一对鸟儿的翅膀。”慕容旷喃喃说着,目光投向垂满夕落的山塘河。
“她人长得一定很美吧?”
“让人想起白色莲花。”
提到莲花,徐晖便不由想起恕园里盛放的一池白莲。司徒清该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江南女子,温婉,平和,身上又有种矜持的力量。他内心里忽然揪起了火烧火燎的愧疚与深切的情谊,所有混沌交杂的感情如放了明矾的浑水,霎时分明透彻。他挂念她,又唯恐辜负了她。这不是恋人之情,然而这感情原本就更加纯粹简单。我为何要躲开她呢?她是我的挚友,我永不背弃的挚友,他对自己说。
如此释怀,徐晖心上顿觉爽利,拍拍慕容旷肩膀道:“你若是动心了,不如便留下来。姑苏城也不大,多走几趟这七里山塘,兴许哪日还能遇上。”
慕容旷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微微含笑。
徐晖心头一动,不经意似地问道:“慕容兄可有心上人吗?”
慕容旷微微一怔,过片刻方道:“曾经有。”
“能得你倾心,想必是世间稀有的女子。”
“却不知她的夫君,前世修了何等福气。”慕容旷轻声喟叹。
“她……已有夫君?”徐晖吃一惊。
“到如今,她出嫁已有六载。”
“她若真心待你,又怎会嫁与他人?”徐晖不解地问道。
“世间有些事,却是身不由己。我与她身份悬殊,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一早便被父亲许给了同僚的公子。”
“你武功高强,当初何不带了她远走高飞?”
“我若要她随我浪迹天涯,便是要斩断她与家人的骨肉亲情。她纵肯与我走,也不会真正快乐。便如她亦知我不能为她堕入仕途,若勉强为之,必苦闷郁郁。”
“那你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做了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伤心难过?”
慕容旷低头不语,过良久方道:“每年我都会去一趟临安,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得知她一切安好,便也安心了。”
徐晖不想竟而触动慕容旷的伤心旧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远处有游子打扮的人牵马过桥,嗒嗒的马蹄声踩碎了满地斜阳。徐晖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不由睁大了眼睛:“嗳,那不是益山兄吗?”
慕容旷顺着徐晖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是龙益山。二人追上去,从背后扯住他行囊。龙益山挥拳正要打,看清是他们两个,顿时乐了。
“益山兄,你来得可真巧,咱们正好一块儿去个好地方。”
当下徐晖带路,和慕容旷、龙益山二人往林红馆去。海棠树尚未到开花季节,只有些残叶贴在树枝上。然而那一片枯败的林子仿佛隔出了另一方世界。此处天地岑寂,只有归巢的鸟雀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掠过,它们啾啾的歌声随着晚风在树梢间回旋。徐晖三人也都随之缄默,草叶间湿凉的露水沾着足底,洗去他们在尘世中沾染的尘垢。走出树林,傍水而建的林红馆便撞进眼帘。
大片晚霞像骆英的百褶石榴裙,在金灿灿的水面上铺开,再投到墙壁上,整座木屋就被涂上了一层奇异的绝艳之色。波光粼影在木墙的纹路间摇曳,笼着金红色的光,仿若幻想中的仙人幽居。
慕容旷和龙益山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徐晖都像是第一次来时般震撼。他们走进林红馆,骆英正从后面的厨房里转出来,短袄旋裙,高挽袖口,露出半条浑圆光润的臂膀,水淋淋的手里提着几根青菜。
慕容旷深施一礼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叨扰了!”
骆英笑盈盈地撩了撩腮边碎发:“武陵人来得正好,一淘进来帮忙吧!”
三人随骆英进了厨房,高天正把两条鲢鱼摔在案板上准备片鱼鳞。徐晖给大家相互引见,几个年轻人三言两语便即熟络。
骆英忽皱眉道:“咦,凌郁呢?怎地又没来?”
徐晖忙说:“她白天出门办事,说好了一会儿自己过来。”
像是回答他们对话似地,门帘一卷,凌郁的声音便飘了进来:“老板娘请客,我哪儿敢不到?”
骆英眉头一松,一把把凌郁拉进来,亲热地命令道:“凌少爷在家有人伺候,在我这儿可也不能吃白食!喏,这个糯米糕你来做!”
凌郁答应着,解了斗篷,卷起袖口,把手泡进水盆里洗了洗。徐晖瞥见她的手指和腕子在清水中波动,如同两尾银鱼,整颗心就像这水纹般荡漾开去。
骆英给每人都分配了帮厨的活计。本以为这几个大男人粗手笨脚,肯定只有引她嘲笑的份儿,没想到他们竟都做得十分仔细,尤其是龙益山,刀法工整,倒像是轻车熟路。骆英夸龙益山肉切得精细,龙益山红了脸只闷头择菜。慕容旷揽过话说:“益山可是我娘的高徒,是我们家响当当的二厨!我娘的好手艺我跟静眉都没学来,只有益山一点就通!”
大家惊奇地瞅着龙益山,如若慕容旷不说,当真瞧不出来这个高大憨实的小伙子竟有如此内秀。凌郁强把满腔负疚挤到内心最幽暗处,竭力融入这轻快的气氛中来。她庆幸与慕容旷同来的是龙益山而非黎静眉,那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总能看穿一切,让她浑身不自在。
晚饭准备就绪,徐晖张罗着摆桌子。骆英却摇头道:“这顿饭我们不在屋里吃。”
“这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吃?难道要到屋外头吃?”高天奇道。
骆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们随我来便是。”
几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随骆英从厨房后门出来,只见水边泊着一条乌篷船,船身开阔,足够他们六人栖身。徐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在船上吃呀!”
凌郁会意地笑道:“这片水一直通到太湖上去。我们可以边吃边赏湖上月色。骆英,真有你的奇思妙想!”
“那还不赶快把东西都运上船?”骆英招呼说。
大家都被这个主意鼓舞了,兴冲冲地把酒菜碗碟一一送入船舱。骆英点燃船舱中央的炭火炉,人人脸庞都被映成红彤彤的玫瑰色。
几个男子汉都自告奋勇去摇船。凌郁却道:“还是我去吧,你们也不识得水路。”
“凌郁说得是,你们就别逞强了!”骆英推一把徐晖:“嗳,你去给她搭把手!路不近呢!你也正好跟着学学!”
凌郁立于船尾,执木橹微一用力,船儿便贴着水面缓缓荡了开去。进入较开阔的水面,她将木橹交由徐晖。徐晖臂力更足,但他才一接手,船身就歪了,斜刺里向着岸边石阶撞去。一船人惊呼声里,凌郁奋力扳过船橹,船才擦边折回河心。凌郁教徐晖用木橹在水中调节船行方向的技巧,徐晖再掌舵,船总算能够七扭八歪地向前蛇行了。他全身绷得僵直,不敢稍有松懈。
凌郁和徐晖交替摇橹,在裹着寒雾的水上穿行。但听骆英倚在船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哼着小曲,年少当及时,嗟跎日就老……歌声缥缈,不断盘旋低回。
他们迎着落日向西划去,晚霞却退得更快。天宇拉开湛湛夜幕,地形变得繁复曲折。凌郁执橹穿过狭长的水路和迷宫般的芦苇荡,终于划进一片波澜起伏的开阔水域。她宝蓝色的斗篷被晚风鼓起,像一片湖水飞到了空中。
“到太湖了。”凌郁轻声说。
徐晖望着这片开阔浩瀚如大海的水域,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郁和他并肩站着,望向壮阔的湖面,真想把心掏出来,放进太湖的水波里,一股脑洗掉所有烦恼,从此心神俱澄澈。
正此时,月亮从水面上升起来了,无声地跳耀,投下万缕柔和光芒,为黑色的太湖披上了一层银纱。这月光充满了温柔的力量,霎时把凌郁震惊了。她心神澎湃,仿佛即刻便要抓住这力量的隐秘源泉,那里深藏着《拂月玉姿》的精髓与灵感。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
“说书先生讲的西施与范大夫泛舟太湖,便是如此吧?”
凌郁歪着头,眨眨眼睛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装了这一整船的朋友。”
这个回答真是妙,徐晖忍不住笑了。同是这千古不变的湖水和月色,他们不但与恋人共赏,还有良朋挚友相伴左右,这不是比当年范蠡和西施更了不起么?有那么一刹那,徐晖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比他人生理想更高的意境。但那意境太模糊缥缈,惊鸿一瞥般打个闪亮,即又沉入水下隐匿不见。
“嗳,进来吃饭喽!”骆英探出头来喊。
徐晖回过神来,和凌郁矮身进了船舱。炉火烧得正旺,两侧的小窗都支起来,可以望见太湖月色,却也不嫌寒冷。一桌菜肴都摆好了,醇香的冬酿酒温热了尚未饮,每个人的眼里已然醉意荡漾。如此静谧的太湖,这般柔软的月光,可以尽情挥霍的年华,让人如何能够不深深沉醉?
慕容旷和龙益山先斟满了酒敬骆英这番盛情款待。骆英托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脸颊上各簇着一团红晕,更添几分妩媚。
“主人算是略尽了地主之谊,贵客总也要有些答礼吧?”骆英支着头,调皮地为难他们说。
“主人说得极是。不过客人既不会烧菜,也未及带上家乡土产,可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只有胡乱弹奏一曲,权且算作答礼吧!”慕容旷从身后琴袋里取出琴来,转向凌郁道:“二……二弟,我们很久没一起合奏了,你可带了箫来吗?”
凌郁从腰间抽出洞箫,走到慕容旷身旁。慕容旷望着窗外略一沉吟,左手按弦,右手轻拂,一曲《水调歌头》便流水般淌了出来。凌郁把箫凑近唇边,从丹田里送出一口气,幽远的箫音融入了空阔琴声,正像是湖水上缓缓升起一轮明月。在座几人都听得入了迷。
重复上阙曲调的时候,骆英的歌声缓缓加了进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徐晖他们平日里常听骆英哼小曲,歌声酥软甜腻,撩人心弦,然而这一曲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却唱得清越悠远,荡气回肠。骆英唱着曲,仰脸望向窗外,双臂微微张开,仿佛要展开翅膀飞到月亮上去。坐在对面的高天默默望着她,心口上烫极了。就在这个瞬间,他恍惚拨开重重云雾,触到了她的一颗真心。
琴声、箫声与歌声相互交融,化成风汇成水溶成月光。徐晖望着窗外湖面,眼前渐有些模糊,似乎看到明月幻化成一片片白色的光粒落入太湖。这么快我便醉了么?徐晖睁大眼睛望出去,那白色光粒竟愈发清晰了。他不禁脱口喊道:“下雪了!”
大家纷纷向窗外眺望,果然见到细小的雪粒在空中飞舞。江南甚少落雪,此刻晶莹的雪粒细细密密顺着月光,从天上旋舞而下,为太湖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织毯。水波起伏,掀起白雪下黑玉般的湖水,仿佛皑皑白雪闪耀在山峦层叠间。而那一轮明月仍挂在天上,慷慨地洒下一波一波银色月浪。
他们雀跃着奔出船舱,全都喜欢地伸手去摸月光里的雪粒。慕容旷吞了一大口酒,那温辣流进肺腑,滚热了全身。他索性抱琴席地坐在落雪的船板上,拨出一段随性而作的曲调,和拍唱道:披君貂襜褕,对君白玉壶。雪花酒上灭,顿觉夜寒无。
这是李白在秋浦清溪的一个雪夜与朋友饮酒时所作的五言诗,诗中所写跟眼前情景十分切近。
大伙都称好,凌郁却迟疑着问道:“大哥,这唐诗也是可以入歌的吗?”
相较于谱曲成歌、在市井流传的阙词,绝句律诗一向被看作是文人雅物。慕容旷如此即兴而歌的确是不合规矩,因而凌郁有此一问。
慕容旷睨眼道:“那些酸里酸气、假道学的诗大概是入不了歌。不过我想李白的千首诗篇就是为了大声吟唱的。他写诗的时候,应该是一手握笔管、一手持酒坛,兴起处还会抽出长剑,借着酒劲在月光下舞弄一番。”
徐晖不懂得这些个文人规矩,但他喜欢慕容旷歌中的惬意与爽然,遂接口道:“喝酒时写的诗,当然就要大声唱出来了!”
“可不是吗!李白这个人,诗里写得最多的就是三件事,喝酒、云游、交朋友。人生就该当是这般痛快。”慕容旷扬声道:“益山,记得去年咱们还把《将进酒》编成歌来唱吗?”
龙益山笑道:“是呀,当时你抚琴,我击鼓相和,可真痛快极了!”
“好哇,再给我们唱一次吧!”骆英欢呼着说。
“不过是唱着玩的,况且……又未曾随身带着乐器。”龙益山脸上滚过一层微红。
“就用这个!”骆英伸手把船桨递了过去,拍拍船舷道:“敲坏了不用你赔!”
慕容旷散开手指,哗啦啦拨开七弦琴,琴声铮铮在寂静的月夜中格外清亮。他换了徴调,仰头唱道: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龙益山拿船桨按节奏敲击船舷,初时尚颇拘谨,随着慕容旷琴歌之声渐强,敲击之声也越来越有力。终于他自己也张口与慕容旷一起放声高歌。慕容旷瑶琴亮烈,龙益山木桨古朴,慕容旷歌声绵长,龙益山歌声沉厚,两人相互应和,气势如虹。
听着这激昂浑厚的歌调,徐晖和高天只觉得血脉贲张,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他们虽然记不全诗句,也情不自禁跟着曲调用鼻音哼颂,和成雄浑磅礴的山河背景。骆英亦加入进来,她的女声清丽高亢,环绕在男人们的歌声旁盘旋而上,直绕云霄。
凌郁自小受的诗书教育甚为端正严谨,但经慕容旷他们这样一唱,她也恍恍觉得,李白这首《将进酒》,原本就该如此和酒而歌。于是她不由自主拿起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出畅饮欢歌之后的沉郁底色。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船年轻人浑身都是气力,只愁没地方挥霍。他们闪着亮光的年华好像一片大洪水:“哗”一浪冲开了太湖的清冷与寂寥。
温过的冬酿酒后劲十足,慕容旷的醉意上来了,挨着凌郁喃喃自语:“我爹跟我说,人年轻的时候哇,都喜欢李白。李白就是什么都想管,什么又都不顾……什么都喜欢,什么又都不满……结果他一辈子……一辈子都又是大欢喜,又是大愤懑……
凌郁胸口热烘烘地,话便也多起来:“我义父就顶不赞成我读李白。他说李白做人太不管不顾,这人不是活在人世间,他是……他是活在天地间!因此上这么多年,也才出了这么一个李白……其他人,活在人世间,就不能不管不顾……就成不了李白……”
慕容旷用力摆摆手,大声说:“……他们说得也不尽然……我便活在人世间,也……在天地间……”
徐晖仰面躺倒在船板上,望向天上大而明净的月亮,眼中雪和月、天和水渐渐不分彼此。他的胸口像被什么打开了一样,有说不出的痛快,又有说不出的凄凉。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夜晚。他们尽情地饮酒放歌,歌声在浩荡寂寥的太湖上飞扬,流传千里不散。徐晖心头惘然若失。他似乎预见到了这是最后一次欢聚,洁净如雪的友情将从此蒙尘,清亮如月的青春将随之流散。
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
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
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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