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终,琴箫余音回荡,慕容旷已兴奋得一跃而起:“你箫吹得真好!是谁教的?”
“没人教,只是我从小自个儿吹着解闷的。”
“怨不得人家说,音律本来就是靠天生的悟性。我有两个好朋友,自小就跟我母亲学器乐,可总也不成。你并没师傅教,就能吹得这样好。咱们头一回合奏,竟还能合得这么好,就跟我在脑子里想过好多次的合奏一个样。”
跟慕容旷合奏的感觉是这般奇妙,凌郁仍沉浸其中,顾不上言语。十几年来,每当她想与人倾诉,就自己吹一会儿箫,箫声便一味往低沉哀怨处去。这次合奏,她的满腔衷肠终于有人倾听,不单倾听,亦作应和,甚而不只应和,直是提携。那人不许她往下沉,引着她向上升向上飞,直飞上天。透蓝的天像一片大水,凝固的仿佛也是流动的,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或许当真有另一种活法。
慕容旷遇到知音,亦顿觉满心欢喜。他与她谈论乐理,畅说诗书,又讲起家里种种。他说他母亲精通各种乐器和谱曲,更是做得一手好菜,是家里的灵魂。“我娘亲人长得像个小姑娘,心却有天和地那么大。每回我和我爹遇上了想不开的事,她总有法子为我们化解心中烦恼。”慕容旷脸上不由泛起了温情脉脉。
听他说得热切,凌郁心中半是喜欢半是酸涩,低下头想,若是我妈妈还在,笃定也是这样好。她恐自己露出哀伤的神情,遂转口问:“那你可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个妹妹,名叫慕容怡……”慕容旷声音低了下去。
“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们俩活得心旷神怡,无忧无虑啊。”
“你倒真是明白他们心意。可惜我妹妹却没能活得心旷神怡,她……她很小就给人害死了。”
凌郁吃一惊,脱口问道:“那报了仇没有?”
“我爹早把那恶人给杀了。可有什么用呢?杀他一千次,我妹妹也活不过来了。”
“至少能手刃仇人哪!”凌郁咬着牙根说:“不单我妹妹,我全家都给人害死了,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晓得。这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么?每天都好像有虫子咬我的心,一边咬一边说,连仇都报不了,你真白活了这些年!”
“我也不知道害我妹妹的凶手是谁,我父母不肯说,就是不愿我对别人怀有仇恨,存着报仇之心。”
“别人对不起你,怎么就不该仇恨?你爹自己不也去报仇了吗?”想起全家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不知名姓的仇人,凌郁浑身一抖,手心里浸满冷汗。那积郁了十几年的仇怨无论如何难以消解,是非对错,她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只知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慕容旷并不答她话,背过身去沉默良久。“这些年来,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我和我妹妹,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人偏偏是我?当年若不是因为我,爹娘便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也许她就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慕容旷喃喃说着。
凌郁坠入无底冰窖。如此疑惧早已长久地盘踞在她脑海中,绞索一样紧紧勒住她喉咙。全家人都死了,独她一人侥幸活下来。她藏在妈妈的罗裙之下,占据了妹妹存活的机会。她苟且偷生,就像一个罪人和叛徒。没料到慕容旷心底里竟隐藏着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听他吐露心事,凌郁也忍不住小声说:“是呀,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慕容旷回身撞见凌郁满眼的惶恐悲伤,知她也正惫受煎熬,便说:“都怨我提起这些个陈年旧事。咱们不说这个了。”
凌郁扬脸望向慕容旷,他微微笑着,可负疚与哀伤仍深嵌在瞳孔里,闪烁发亮。有一种感情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从这一刻起,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深深地扎下了根。
慕容旷瞅着她半晌不言语,忽扬声道:“不如……不如咱们就结为兄妹如何?”
凌郁一怔,心想这人武功高强,心思细敏,怎地偏又像婴孩般单纯,对人毫不防备。他与她分明还并不认识呀!她觉得有些好笑,迷惑不解地抬头看他,正迎上他两道澄澈目光。她忽然便笑不出来,恍恍只觉得安宁踏实,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之前凌郁主动与慕容旷和解,多少还存着拉拢人心之意,与他合奏一曲后,顿觉默契暗合,一见如故。待这两个尚嫌陌生的年轻人对着一林青竹,结为金兰之好,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便生出了一种相亲相近之情。他们坐在林间,聊起家常闲事,时光静缓停顿,让人忘却尘世愁苦。
慕容旷问道:“二妹,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拂月玉姿’?这门武功很冷僻,没几个人会使。”
凌郁说:“几年前我偶然救过一个给人追杀的女子。她受了重伤,活不成了,临死前把一块旧羊皮送给我,说上面记录了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叫‘拂月玉姿’。只是她记得不全,尚有几块散落在另外几人手里。为了想得到别人的那部分记录,他们一直相互争斗,她就是这么受的伤。”
“这女子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她叫汪觅兰。”
“汪觅兰?没听说过。”慕容旷转口说:“所以,你只会一部分的‘拂月玉姿’。”
“那适才大哥你使的是什么武功?”凌郁道。
“我使的叫‘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其实是一套,若能二人联手配合,力量会比单独使大出好几倍。”
“怪不得,适才我就觉得和你是一路的。”凌郁恍然大悟。
坐在竹林间,秋风高阔,竹叶沙沙,凌郁的生命里难得有如此的清澄恬淡。但她毕竟挂念徐晖,焦虑之心渐重,只想马上赶回去,看他是否已平安出宫。慕容旷说那就同去吧,事情由他惹下,理当他帮着了结,而且他原本也要去跟朋友会合。
这片竹林地处临安郊外,二人即刻动身,返回城里时,夜幕已经缓缓低垂。先到友朋客栈,得知徐晖尚未归来,凌郁心头不禁一沉。慕容旷提议再进宫去,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凌郁回房换上夜行衣,和慕容旷二人蒙上面罩,借着夜色掩护,越过重重高墙,又深入到守卫森严的皇城腹地。
他们避过御林军层层巡查,潜入韦太后的寝宫。殿内烛光摇曳,纱幕在墙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有鬼魂在房梁上四散游走。
一片黑影“倏”地滑过,凌郁和慕容旷眼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绕过曲折的围廊,大殿尽头的墙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窄门,闪出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远远看去,仿佛是穿墙遁形的魂魄。她伸手摸了摸拐角一处墙皮,那道门便即缓缓合上,不着丝毫痕迹。待她贴着墙边幽幽走进宫殿深处,凌郁和慕容旷凑上前去,惊诧地摸摸那堵墙,严丝合缝,瞧不出有何破绽。
凌郁学着那女人的样子,在拐角摸索,墙壁紧闭着嘴缄默不语。她正灰心时,不经意碰到一处凸起,用力按下,墙上竟然无声无息裂开一道口子,就像是暗夜张开他那血盆大口,泛出幽蓝的光芒准备食人骨血。饶是凌郁见惯了阴森凶险的场面,仍被这诡秘之气唬了一跳,全身汗毛竖起。她不禁调头向慕容旷看去,慕容旷冲她亲昵地一笑,抢到前面引路。凌郁忽然便觉得无所畏惧,跟在他身后迈进墙壁洞门之中,走向无限的未知和可能。
摸黑拾级而下,他们扶着墙壁的手掌心里潮气愈来愈重,仿佛从墙土中能渗出水来,原来已深入宫殿的地下部分。凌郁盼望发现徐晖的行踪,又宁愿他不会在这种可怖的地方。顺着地道走势拐一个弯,前方尽头隐有灯火闪烁,就像一团诱人陷入的迷雾。他们既感彷徨又觉兴奋,屏息前行,突然从那光亮里窜出一道人影:“呼”一下就给吸进黑暗中去。
那人影也察觉到有人,便压住了脚步。三人在黑暗中面面相对,都迟疑了一忽儿,那人突然劈手砍来,凌郁听到风声,伸手去擒他手腕,刚一碰到他袖口,对方的另一只手也已搭住她的手指。只这一刹那的接触,凌郁已真切地感受到那人熟悉的体温,情不自禁低叫出声来:“阿晖!”
那人同时也惊讶地“啊”了一声,握住凌郁手掌,低声说:“你回来了?”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与挂念。
“这儿不安全,咱们先出去再说。”慕容旷低声提醒。
三人沿来路折回,从墙上窄门中迈出来。借着宫殿里昏暗的烛光,徐晖和凌郁四目相对。徐晖望见凌郁那粲若星辰的双眼,和眼中流露出的潺潺关切,心头不由一热。
“你没事吧?”他们几乎是同时说,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在墙里面干什么?”凌郁问道。
徐晖压低声音说:“韦太后把我给关起来了。”
凌郁迷惑地看着他,太后怎会囚禁司徒家族的信使,而且还囚禁在如此隐秘之地?难道是为了那封被慕容旷抢走的密函吗?
正此时,脖颈后面突然压过来一阵冷风,墙壁上映出一道瘦长剪影。慕容旷凌厉一挥衣袖,震开了偷袭者的这一记长掌。三人转回身来,一个披散长发、身着淡黄色丝袍的中年女子冷冷注视着他们。
“韦太后!”徐晖在喉咙里低喊了一声。
凌郁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之前隔着帷帐瞧不清眉目,此时面面相对,看得格外真切。韦太后灰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窄小的瓜子脸,两道眉毛又细又弯,嘴唇薄薄一线,年轻时必定是个妩媚女子,现如今额头上印着几道很深的皱纹,整张脸就显得十分严厉。
“你们想干什么?”韦太后的嗓音有着与她容貌不相称的粗壮与嘶哑。
凌郁颇有些踌躇,她不愿太后因此事对司徒家族心生间隙。正犹豫间,却听慕容旷冷峻地说:“我们要带他走!”
“你们以为这皇宫内院,侥幸进得来,也能侥幸出得去吗?”韦太后轻蔑地一笑,转向徐晖厉声说:“把东西交出来!”
“不在我这儿!”徐晖喊道。
凌郁心中奇怪,韦太后应该明白,密函是被慕容旷这个蒙面人夺走的,跟徐晖没半点关系,却怎么反向他讨要?
“不交出来,谁也别想走!”韦太后话音未落,衣袖中探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分别抓向徐晖和凌郁。凌郁没料到久居深宫的太后竟然身怀武功,而且是十分厉害的武功,吃了一惊,仓促间应了一掌。慕容旷恐她吃亏,侧身上前直削韦太后肩膀。韦太后撤掌护身,对凌郁的攻势遂解。
徐晖贴着凌郁耳朵低语:“假意擒住我!”
凌郁一怔,立时明白了徐晖心意。她和慕容旷蒙着面目,韦太后并不知道她就是白天前来的信使之一,倒不如假扮成与司徒家族不睦的其他帮派,打着劫持徐晖的幌子,既能救他出去,也不至令司徒家族背上冒犯太后的罪名。
她暗自提了口气,突然翻手勾住徐晖肩膀,拿胳膊圈住他脖颈,粗声说:“且住!太后,咱们只是要抓这个小子,并不想惊扰太后你老人家!”
韦太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凌郁:“你们是哪儿的?”
凌郁故作为难地嗯啊了几声,悄悄一推徐晖。徐晖会意地扬声嚷道:“雕鹏山的臭小子!为何阴魂不散,老跟我们司徒家的人过不去?连太后寝宫都敢闯进来捣乱?”
“你们是雕鹏山的?”韦太后将信将疑:“我不管你们是哪儿的,这小子是我的犯人,谁也别想把他带走!你们若是还不赶紧退下,我可就要叫御林军了!”
徐晖和凌郁心中一凛。御林军的大批人马一到,他们三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逃出天罗地网。凌郁求救似的掉头瞅了一眼慕容旷。
慕容旷略一沉吟,突然冷笑着说:“太后尽可以把御林军喊来,在下正好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一句话,是谁欲置孝慈渊圣皇帝于死地?是谁怕他平安回来,抢了自己儿子的皇位?”
这番话徐晖听得云里雾里,凌郁记起司徒峙那封密信,却豁然开朗,不禁暗叹大哥急智过人。二十年前金人大举南犯时,虏走了汴京两朝皇帝。当时的康王随即迁都称帝,便是当今圣上,自此遥尊被囚于敌国的兄长为孝慈渊圣皇帝,不过就是给这废帝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韦太后是当今皇上生母,与那废帝并没半分血缘。当年她也曾被俘至金国,而今侥幸南归,自然希冀儿子的江山坐得长久,如此她的太后之位方得安稳。近来金国朝廷陆续放回汉人俘囚,倘若昔日的皇帝亦始返回,如何安置可是个棘手问题。孝慈渊圣皇帝是先帝长子,更是先帝御批的继承人,当今皇上的帝位得来却远够不上名正言顺,料不定到时满朝文武会请他归政于兄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恐怕就是韦太后欲使金人谋害孝慈渊圣皇帝的真正因由。
霎时间凌郁也只是模糊想到这些个,烛光里却见韦太后果然变了脸色,情知是给慕容旷说准了。韦太后惊恐而狠毒地盯着慕容旷,衣袖不住颤抖,似乎害怕他似的,又仿佛想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去。“是你!”她猛然惊醒般地叫道:“白天来这儿撒野的就是你!”
韦太后气急败坏,举掌劈向慕容旷。慕容旷身子轻轻一跃,已退到三丈之外。他朗朗说道:“太后大可以喊你的御林军进来抓我们,你也可以命令他们朝我们搭弓射箭,让我们永远也开不了口。不过太后那封密信,而今已在千里之外了。司徒家族这个人跟我们有仇,我们要带他走。假若我们回不去,就没有机会劝阻弟兄们把信给稳稳当当地藏起来。可别人多嘴杂,一个不小心,把不该让旁人知道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韦太后愣了一会儿,扬起下巴冷笑道:“你以为光凭一封莫须有的信,天下人就能相信你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吗?”
“太后怎断定只这么一封信?那我不妨再问一句,太后你在金国上京时的夫君,也就是金主四伯父,又是谁欲置他于死地?他究竟是怎么暴毙而亡的?”
韦太后被噎住了,额头上青筋隆起,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慕容旷几乎是推心置腹地说:“太后,这些个闲言碎语要是传到长白山去,那帮野蛮人还不都跳出来要你抵命?皇上当然是不能把你老人家给交出去,到时候再度开战,女真人铁骑南下,一过长江,就会直逼临安。固若金汤的汴京都丢了,更何况小小一座临安城?临安,就是临时偏安哪!安得了一时,安得了一世吗?”
韦太后眼皮抽动,低声说:“我让你们走,你们可能保证不在外面胡言乱语?”
“我们也不想看到太后你老人家变成街头巷尾的议论谈资,更不愿你成为国破家亡的千古罪人。”
韦太后气势已堕,虚弱地最后抵抗着:“你们可以走,但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可得还给我。”
徐晖在凌郁怀里做出挣扎的姿态:“太后你的画根本没在我身上,肯定是被那伙强盗给偷走了。我拿什么还?”
凌郁心中一动,韦太后这般焦急,原来不是为了那封信函,而是丢了什么画卷。
慕容旷趁韦太后将信将疑、心神不定之际,朝凌郁递了个眼色,随即向韦太后大声说:“太后,你丢的东西可真得问你的御林军了,或者问问你的侍女也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携着凌郁、徐晖飞身出了寝殿。
背后并未传来韦太后的喊叫声,三人微微松了口气,避开巡夜侍卫,翻过钱湖门,跃出了凤凰山重重宫闱。
慕容旷带头向西湖畔奔去,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跑进一片宛转曲折的荷花荡。荷花已谢,却有淡淡花香卷着荷叶清新扑鼻而来,顿时去了三人的困乏。高大挺拔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仿佛层层山林起伏,正是最佳的隐蔽之所。
凌郁和慕容旷除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徐晖见到慕容旷,眼前陡然一亮。其实旁边一身男子打扮的凌郁俊美尤胜,但慕容旷之英俊却是澈透开阔,有如天地初开。他眉目间饱含一片恬淡真挚的赤子之情,使人见了既觉得可敬慕,又觉得可亲近。
凌郁为两个年轻人相互引见,简要叙说了自己被慕容旷带到城外竹林后的情形。徐晖虽觉这两人的金兰之好结得未免过于仓促,但知凌郁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又见慕容旷的确气度不凡,但也不以为忤。看过司徒峙的密函,徐晖方明白适才慕容旷凭什么理直气壮质问韦太后意图谋害已成金国阶下囚的前朝皇帝。他心存疑惑地问:“可是慕容兄,你又是怎么知道金主四伯父的死也和太后有关呢?”
慕容旷狡黠一笑:“其实我是胡猜的。当年被虏到北方的后妃和公主,很多都作为奖赏赐给了金国贵族。我只知道韦太后在上京被迫下嫁给金主四伯父,后来她这位夫君生了急病暴毙,再后来她当了皇帝的儿子就答应下金人的割地条件,把太后给换回来了。这些事对朝廷和太后的名誉都不好,他们自然不愿再提。可我总觉得事情颇有点儿蹊跷,既然太后怕那个孝慈渊圣皇帝或会危及自己儿子的皇位,因此就能够生出害人之心;那为了尽早返回南朝,她怎么就不可能暗害金国的丈夫?”
“看韦太后的表情,这一问可是击中她的要害了!大哥真个是神机妙算!”凌郁道:“阿晖,你又是怎么会被太后给关起来的呢?”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哇!”徐晖长出口气,给他们讲述自己在皇宫被迷倒后的经历。
徐晖醒来的时候,宫殿里寂静无声,正午的阳光透过纱橱漏进点点滴滴的光粒,浮尘在阳光里悠悠飞舞。这是一天之中最容易让人懈怠的光阴。那个中年宫娥还倒在门边,纱帐之后的韦太后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徐晖轻轻唤了几声太后,没人应声。他略一迟疑,撩起纱帘,俯身又叫了两声太后。韦太后的眉头皱起,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是谁?”韦太后迷茫地问。
“草民是姑苏司徒家的信使。”
“信呢?”韦太后坐了起来。
“适才信被一个蒙面人给抢走了,他还用迷香迷倒了咱们。”
韦太后点点头,吩咐徐晖伸出右臂搭以借力起身。她掸拭衣衫浮土之时,一卷画帛从她袖中掉落,滚到几步之外的柱子边上。徐晖顺手捡起,画帛的系带松开了,露出“洛神赋图”四个字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笔墨勾勒。他也不便多看,径直把画帛交还给了韦太后。
“你先下去吧。”韦太后挥挥手,眼中却掠过一丝凶狠和警惕的神气。徐晖看了心头一阵发寒,但也没有多想,行礼后转身出去。
就在这个转身的瞬间,耳后忽有冷风袭来,一道锐利的掌风横切在徐晖脖颈上。其实徐晖一向十分警觉,但谁会料到,住在深宫内院里的国母太后竟然身怀武功。他始料不及,就遭了偷袭。
当徐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被绑,还给人点了穴道,身处一个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借着室内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韦太后背身坐在密室一角,捧着那卷从她袖中掉出的画帛,正翻来覆去地察看,还不时伸手做出各种似是而非的动作,看情形并不像是欣赏画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玄机。
皇宫、韦太后、蒙面人、密函、画帛、密室、自己之被囚,徐晖内心惊涛拍岸,勉力拼凑这一日中所发生的种种,却理不出个原委头绪。忽听得头顶上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宫女低低的惨叫。韦太后背脊一激灵,卷起画帛收进怀中,匆匆奔出密室。不多会儿便又传来兵刃相撞之声,还杂着女子的轻声喝斥。
难不成韦太后正和那个蒙面人交手?徐晖心中倒不自觉地盼望那蒙面人去而复返,然而打斗之声渐远,韦太后却突然披散着头发直奔进来。徐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未苏醒。韦太后跑到跟前,急促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含着愤怒又惊惶的气息。她把一样东西塞进徐晖怀中,然后胡乱抚平他外面罩衫,起身正要出去之时,从门口冲进来几个蒙面大汉,把她围在中间,几人大打出手。徐晖偷偷眯起眼睛,观察形势变化。他没料到,韦太后不但身怀武功,竟还是这样高的武功。围攻她的几个人功夫都不弱,但她姿态轻盈,出招诡异,对方竟然也占不到明显的便宜。
几人打着打着就移到徐晖左近。一个蒙面人嫌他碍事,飞起一脚把他踢开。密室潮湿阴冷,墙壁和地上都有渗水,徐晖正落在一滩积水之中,胸前衣襟全都浸湿,怀中的那副画帛也掉了出来。但那几个人打斗正酣,根本没人注意。韦太后显然不愿他们太接近徐晖,引着他们又打到密室外面去了。
徐晖脸搓在湿地上,一动不能动,目力所及只有眼前那副画帛。散开的画帛浸在积水里,徐晖看出,画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站在水边,凝望着水波之上衣带飘飞的仙子。画家用笔十分传神,把贵公子脸上的痴情与惆怅、水上仙子顾盼间的风流体态画得极为生动。徐晖虽然不懂书画,仍瞧出画得实在是好,便多扫了几眼。过了许久,韦太后仍未回转,徐晖伏在地上,浑身湿冷狼狈。他目光又掠过画帛,眼前一花,却见这幅画不知觉间竟起了变化。随着画帛被积水浸透,卷帛由雪白逐渐转成淡黄,画墨慢慢变淡,凸显出一段文字。
徐晖十分好奇,梗着脖子去看那些小字,结果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文字,却讲的是如何扩充内力,达到心神合一,以心力控制体内气息走向。徐晖不知道这上面讲的是对是错,但当时他莫名奇妙受制于人,生命安危全不由自己,情势已不容得他再多加考虑。他囫囵吞枣地读下那段文字,不由自主照着上面所述运起功来。
渐渐地,徐晖感到体内的气流像海浪一样在膨胀、起伏,随着血液在五脏六腑间冲撞游走。他试着用意志抓住这些巨大而又庞杂无章的力量,把它们汇聚到一处,猛地一齐撞向被点中的穴道。他全身遽然一震,被封穴道竟自行解开了。
这机缘巧合让徐晖绝处逢生,一刹那间,他的心神激动难于言表。解开了穴道,区区几道麻绳就再也困不住徐晖,他运足气一挣,绳子“咔”就应声而断。
徐晖心头震动,原来这幅《洛神赋图》中竟藏有武功秘籍,韦太后定是获悉此事,才对它视若珍宝,整日带在身上。自己偶然看到了这幅画,韦太后唯恐他也知道画中秘密,或者不慎告诉他人,日后惹来麻烦,就把他抓了起来。看情形,韦太后尚不知道如何阅读藏在画中的秘籍。她躲在密室里仔细寻找画卷端倪,甚至模仿画中人物动作,期望学到武功绝学,却是南辕北辙,一无所获。那些和韦太后打斗的蒙面人,估计也是来抢画的。韦太后担心画帛放在身上不安全,这才藏到徐晖怀中。殊不知阴错阳差,倒叫徐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徐晖知道,一旦摆脱那些蒙面人,韦太后马上就会回来拿画。她见到画中映现出的文字,必会杀自己灭口。眼下只有这稍纵即逝的短暂时机,他把画帛收进怀中,想趁乱逃生。刚一跑出密室,在黑暗的甬道中,就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凌郁和慕容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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