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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悄悄地爬了起来,把火盆中的炭翻了一下,使火苗旺一点,然后他把酒取下启了封,取了一个茶锺,倒了一杯,醇烈的酒使他精神一振,但那沁齿的凉意却使他的身子抖了一抖。

一件温暖的锦裘从后面披在他的肩上,回头一看,是霍小玉。

她轻盈地一笑:“半夜里起来,也不加件衣服。”

李益叹了口气:“我不想吵醒你的。”

霍小玉笑道:“我根本就没睡看,白天睡多了。”

她又取出一个果盒,摸出一把松仁,细心地吹去了外皮,放在桌上道:“冷酒喝了已经容易伤身体,何况还是喝寡酒,要不要叫浣纱起来给你弄两个菜?”

“不要了,她也累了一天,让她好好休息吧。”

霍小玉取了一个杯子也倒了一杯,道:“我也想喝一点,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李益道:“小玉,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十一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早已为她的儿子筹好了打点的费用,而且她目前家里又添了田地,收入也增加了,她的儿子今年才中了举,京比刚过,至少也是三年后的事了。”

“我知道。”

“什么?你知道?”

“是的,她是为了我,怕我将来没有倚靠,所以想替我攒下一点钱,又不能明着说,祗好使用这种方法。”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又要那样说她呢?”

“那是说给浣纱听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对浣纱说那些曲折的内情不容易使她明白。”

李益不禁默然了,霍小玉又道:“最主要的是她对我不够了解,或许该说她对我们不够了解,感情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她操那些心实在是多余的了。”

李益拥着她,默默无语,一股温暖由心里涌起。

虽然杜绝了王太医的诊治,但霍小玉的病体竟是日有起色,不但能起来,而且也能做点事了。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他们的小天地里十分安适,充满了温暖。

腊月廿八过小年,翩然来了一对不速之客,居然是黄衫客与贾仙儿。

霍小玉迎住他们,喜出望外地握住了贾仙儿的手:“贾大姊,这个时候你们怎会有空来?”

贾仙儿笑道:“我们是来避难的。”

霍小玉不禁一怔道:“避难?发生了什么事?”

贾仙儿摇了摇头,微红着脸道:“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避的是人情难。”

黄衫客笑道:“江湖上的朋友过份热心,事都过了,他们怪我们没通知,计议着要赶到临潼的老家去,既不能推辞,只好躲到你们这儿来了。”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恍然喜极地道:“原来二位的喜期已过,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贾仙儿道:“这不是来了吗?假如你们不讨厌的话,我们打算在这儿过年呢。”

霍小玉连忙道:“太欢迎了!我这就为你们整理房间去。”

黄衫客道:“不必麻烦,告诉我们地方,让仙儿自己整理去,铺盖行李都在客栈里,回头叫人提来就成了。”

李益道:“黄兄太见外了,既然来到长安,何必还要投栈呢,直接来就是了。”

黄衫客笑道:“礼数上总该先来问一声。”

李益连忙吩咐李升到客栈里去把行李取来,贾仙儿则与霍小玉两人整理住所去了。

李益笑问道:“黄兄是何时涓吉的?”

“半个月前,也没惊动人,让仙儿跟拙荆行个礼,只邀了几个家人来聚了一聚,所以也不敢惊动你们。”

李益道:“以二位在江湖上的声望,如此大事,怎可草草呢?黄兄太委屈贾大姊了。”

黄衫客笑笑道:“我跟拙荆原是想给她热闹一下的。是仙儿自己不愿意,她认为那样太招摇了,怕喧宾夺主,唐突了拙荆,所以坚持要避出来。”

李益笑道:“嫂夫人对她如何?”

黄衫客道:“两个人好极了,拙荆也主张我们出来。清清静静地过个年,因为她知道我们都是关不住的人,而江湖上也有着莫名其妙的许多摆不脱的事,很可能将来没有这份闲功夫了。”

李益笑道:“难得!难得!嫂夫人如此贤慧,贾大姊又是这样解事,黄兄你这份齐人之福可享足了。”

黄衫客笑道:“别的倒没什么,仙儿如此谦虚是我没想到的,因此我特别要谢谢你跟嫂夫人的启导之功,不是二位的启示促成,我们还不知要拖到那一天呢!”

李益道:“灵飞宫的事情如何了?”

黄衫客道:“这也是托你的福,灵飞宫自二圣一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什么问题了,也为了这个才使我们沾了一身虚名,所以我们来吵你也是应该的。”

李益道:“这是怎么说呢?”

黄衫客笑道:“灵飞二圣在江湖上跋扈是有名的,受他们的气大有人在,因此消息传出后,人心大快,而这次最热心的就是这批人,一则是表示感激,再则也是想跟我们套套近乎,得以归耀同侪的意思,所以才特别讨厌,十郎!灵飞二圣直接间接都可以说是死于你的手上,要不是你箭殪清虚子,仙儿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地收拾了另外一个,我们担了这个名,才惹来这许多麻烦,你说是不是该来吵吵你?”

李益大笑道:“该!该!那倒真是小弟的不是了,早知如此,小弟宁可叫那老道一剑劈了,也不敢留下这些麻烦,才扰却二位的燕而佳期了!真想不到除却两个老道,会造成这般轰动的,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二位日后在江湖行侠时,必然能省却许多麻烦。”

黄衫客苦笑道:“十郎,江湖盛名,不同于文名,以文名得遍天下者,走到那儿仅祗会招来一些仰慕的人。江湖上的名气太盛了,仰慕者固然有之,不服而上门要求切磋较量者也不少,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因为那些人口中说是求救,动起手来就是拚命!”

李益一怔道:“还有这种事?”

黄衫客道:“不但有,而且太多了,江湖中人没一个是甘于寂寞的,而成名的捷径就是推倒另一个强者。”

李益怔了一怔,才拱手长揖道:“黄兄!当时你代小弟担起杀死清虚子的事,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用意,小弟太感激了,否则小弟真是无法应付那些人!”

黄衫客笑笑道:“算了!这些麻烦本就是我给你带来的,如果你真是身蕴绝技,我便不便掠人之美,问知你只是凭着机智和胆力,冒险而成事,我当然要替你担起来,所以把你灌醉后,不待告辞就匆匆地赶上栖霞去作个了断。”

李益道:“黄兄太客气了,那明明是王德祥在居间弄鬼而引来的祸事,怎能说是黄兄带来的麻烦呢?”

黄衫客道:“王德祥被霍邸开革后,南下行商,本来并不知道是你,我强行出头,为你们作调人后,无意间漏出了你的名字,才使他生了心,因而才有买通高猛挟众寻事的种种,但高猛也是仗着灵飞二圣撑腰才有这个胆子,灵飞二圣更是为了有我黄衫客在内,才有兴趣,否则这两个人自视甚高,要他们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下手,他们还不屑为之,所以我虽然沾了你的光。招来盛名之累,你也是因我之故,引来一场虚惊。大家都别客气了。”

语毕两人相与大笑,笑了半天,李益才道:“今年这个年我正愁太寂寞,有了二位前来,倒是热闹多了。”

两人谈得十分高与,李升也扛着行李进来了,跟秋鸿两个人哼哼哈哈地往里搬东西,李益看了那些大包小包,见真正属于他们的行囊,只不过两个小包袱而已,大部份都是风腊的野味与乾果以及各种食用之物,黄衫客祗提了两个衣包,其余的都吩咐送到厨房去。

李益道:“黄兄!这是干什么,那有客人自己带粮的?”

黄衫客笑道:“这是仙儿的事!你问她去。”

说着正巧贾仙儿跟霍小玉出来了,贾仙儿笑道:“什么事又扯上我了,准是大哥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

黄衫客笑道:“不关我的事,是十郎在兴师问罪,怪你带了这些吃食来。”

李益也道:“是啊,贾大姊,小弟虽然不是什么豪客,但如要招待二位吃上个把月尚不至要打饥荒……”

贾仙儿笑道:“十郎!我是个讲客气的人吗?真要跟你闹客气,我就不上你这儿来了,你也不看看我带来的是什么,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带来的东西虽不值钱,但是要你照样拿一份出来人你还买不起。”

李益一怔道:“是些什么?”

贾仙儿道:“在箱笼上有张单子,你自己看吧。”

李益一则是为了好奇,再则也是为了不服气,忙到箱笼盖上,果然找到了一张单子,念着道:“乾海乌参拾斤,风乾明虾拾对,银翅肆对,燔煨熊掌肆副,鹿脯一方计拾斤,腌蜇皮一坛计重拾斤,熏野鸭掌肆拾副,熏雉盹肆拾副,波大蜜枣拾斤,真腊波罗密拾枚,瑶柱拾斤,熏野猪舌肆条,风波斯鸽面肆只,雀舌千条。龙虱百枚……”

一面念,一面伸舌头,因为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过,好不容易念完了,他才合上单子一叹道:“贾大姊!你这是在开百珍大会?”

贾仙儿笑道:“我没有骗你吧,这些玩意儿在长安,有的你花了钱还买不到的,即使你搜遍皇帝老儿的御厨,也找不齐这张单上的东西,所以我说你买不起。”

李益叹了一声道:“别说买了,恐怕有些东西长安人连见都没见过,贾大姊,这些东西你是从那儿来的?”

贾仙儿笑道:“有些是黄大哥的聘礼,有些是我的嫁妆,我每样给你们带了一半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江湖人才能享到的口福,让你们也尝尝新。”

黄衫客笑道:“我在家请客的那一次,她自己下厨,热菜祗有一道红烧海参,一道蒜苗炒鹿脯,加上一道瑶柱一品锅,其余都是冷盘,可谓别开生面,吃得那些乡下人目瞪口呆,足足还谈论了两三天,人家都把我当成了石崇再世,以为我是富甲天下的大豪客了。”

李益道:“这是难怪!单子上的东西如果每样来上一味,这一席就足值万金之价,除了石崇外,谁也吃不起!”

霍小玉笑道:“有几样东西确实连我也没听过,大姊,那龙虱是什么东西?”

贾仙儿笑道:“是一种水虫,身体外面有乌金色的外壳,在百粤交趾沿海一带很多,土人都捉来腌了吃,我尝了一尝其风味绝佳,也搜集了一坛,晒乾了带回来,喝酒的时候摸两个,剥掉外壳,放在嘴里,越嚼越有味。”

霍小玉忙道:“真的?那我现在就要尝了!”

她在那些大包小包封中找出了一包外面写着龙虱的油纸包,急急地拆开,却吓了一跳,“这东西也能吃?”

黄衫客大笑道:“在我家刚拿出来也是没人敢尝,最后有人壮着胆子剥了一个,吃后却拍案叫绝不已。”

贾仙儿取了一枚,掐去头,剥去硬壳,丢了一个在嘴里,一面嚼一面道:“要吃就不怕,这道菜,是不上席的,但味道之佳无与伦比,不信你尝尝。”

李益倒是不在乎,也照样取了一枚,剥去了头壳,也放在口中嚼了一下,笑笑道:“很好,跟我小时候吃的油炸蝗虫差不多,只是大姊调理得好,味道鲜美多了。”

霍小玉道:“油炸蝗虫,那也能吃吗?”

李益道:“怎么不能吃?乡里人拿他当下酒的美味呢,祗是朱门贵族,不懂得这种口福而已。”

又笑道:“小玉,这龙虱你要不要尝尝?”

霍小玉摇头道:“很抱歉,我实在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玩意看起来就不顺眼,我真奇怪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去,你吃炸蝗虫难道也是你母亲弄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有一年飞蝗为灾,田中禾苗损失过半,我母亲带了所有的人,到佃户家中去帮忙扑杀蝗虫,以保全收成,我也跟着去了,那是佃户家的孩子偷偷弄了给我吃的,而且还瞒着我母亲。”

霍小玉笑道:“那一定是个女孩子。”

李益笑道:“何以见得呢?”

霍小玉道:“我虽然没有经过农家的生活,但稼樯之苦是知道的,他们连炒菜都舍不得放多油,多半是白水煮煮沾了盐水佐餐,那里还舍得用油来炸蝗虫,除非是个女孩子偷偷瞒家里来讨好你。”

李益哈哈大笑道:“知己,知己!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那时我才十二岁,那个佃家的女孩子比我大两岁,长得还伶俐清秀,圆圆的脸,皮肤很细白,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小酒涡,小名叫雪儿,很讨人喜欢的。”

霍小玉笑道:“逾东墙而搂处子,听起来很香艳。”

李益笑道:“没那么荒唐,我只是不讨厌她而已,每岁交租的时候,她都跟着父亲来,我母亲也总是留他们父女住上一两天陪我玩玩,因为大家都是小孩子,根本不讲究什么男女礼防之嫌,我小时侯很寂寞,没什么玩伴,而她也不像一般乡里女孩子那么粗里粗气,每次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对小兔子啦,一只小乌龟啦,或是几只蟋蟀,一只小黄雀啦……”

贾仙儿笑道:“总共才几次见面,你把她送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可见你跟这女孩子的交情不平常,快说说她那油炸蝗虫是怎么偷给你的?”

李益笑道:“那是个晚上,大人们还在田里,点起了灯笼捕蝗,因为夜间蝗虫喜欢扑向有光的地方,挖个坑,把灯笼放在中间,飞蝗自动聚集,等坑里集满蝗虫时,把乾草往上一盖,点上火一烧,又省事又有效,因为四周围堵,大人们都出动了,母亲怕我太过劳累,叫我在家先歇着,留下她来陪我。可是我又怕热不肯在屋子里睡,搬张凉榻躺在院子里,她就坐在旁边,一面挥葵扇替我赶蚊子,一面陪着我聊天,听我说故事,无非是说些嫦娥奔月,银汉双星隔河相望传说……”

霍小玉轻叹道:“听起来美极了,玉人在侧,卧看牵牛织女星,这简直是诗情画境!”

“是的,那时我已开始作诗了,我陪着她聊了一阵,感到肚子饿了,问她要东西吃,她就跟我谈条件,说要我为她作一首诗,她替我弄好东西吃,我作了一首写情七绝送给他,这四句诗并不算佳,但在我说来,却是最得意的一首,从来也没有念给别人听过。”

贾仙儿道:“现在是否能念给我们一听呢?”

李益笑道:“当然可以,我既然说了出来,就没有再藏秘的意思,我不念,你们也放不过我。”

于是他以梦幻般的声音念道:“冰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霍小玉点头道:“跟你其他的作品比起来,是稍嫌软弱了一点,但少年有此情怀,倒是弥足珍贵了。”

贾仙儿道:“依我说来,这是西出长安!”

李益问道:“大姊这又是怎么个法说?”

贾仙儿笑道:“不见家(佳)!诗以言心,尤其题为写情。更应该切实一点,尤其是前两句,简直不知说些什么。”

李益笑道:“这要加注解的,我睡的是凉榻,可是她怕我楞得不舒服,把她的萱草凉席给我垫在上面,又把她自用的一个塞乾桑叶的蔑枕给我垫着头,香泽微闻,冰纹珍簟之句勉强用得上了,而且她告诉我,明春就要嫁到邻邑的表兄家去了,而我母亲也准备在第二天回去,那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夜,虽然并不算远,但那个时候,在我感觉上,直如咫尺蓬山,因而有『千里佳期一夕休』之感。”

贾仙儿道:“这么一解释倒还通顺,后面『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两句也衬出意思来了。”

李益感叹道:“那四句诗就换来了一把油炸蝗虫,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由她一个个地放在我嘴里,先前吃着只觉香脆,只是太淡,后来渐渐有滋味了。”

贾仙儿道:“这是怎么说呢?”

“我一面吃,一面把诗里的意思说给她听,蝗虫上滴着她的眼泪,加上那么一点咸味,果然是好吃多了,只是那时不解离愁,尝不出其中辛酸而已。”

可是霍小玉却听得感动之极,珠泪盈眶,贾仙儿忙取了一个龙虱,凑在她眼晴下面,沾上两滴泪水,递给李益,笑着道:“快吃,这一只绝对比刚才那一只好得多。”

霍小玉含羞的夺了过来,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也太容易受感动了!这也值得流泪吗?”

霍小玉俯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那个情调太美了,那是一种凄凉的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落泪!”

李益笑笑道:“连我这当事人都不感到难过,你倒反而感动了,这是从何说起呢?”

霍小玉道:“难道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李益道:“我只是为了感到失去一玩伴儿惋惜,心里是不太痛快,但我的确不难过,因为我没有难过的必要,我既不能娶她,就该为她的出嫁而庆幸,使她以一份完整的感情去给她的丈夫,我很珍惜自己的感情,也珍惜别人的感情。”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说什么。『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呢?难道你是在骗她?”

李益摇摇头道:“那也不是,几年相聚,虽是小儿女情怀,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谊,如果我完全表示得无动于衷,似乎也太令人伤心了,但施与收之间,必须有个限度,恰到好处就应该停止,所以我见她一哭,只好装睡着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这么理智?”

李益道:“是的!从小我就对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谨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对那一分感情负责,我能爱一个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这样也许太冷酷了一点,但却可以避免许多遗憾,不至自误而误人。”

贾仙儿一叹道:“这是对的!玉妹,你应该感到高兴,十郎对用情很谨慎,就证明他是个负责的人,更可以保证他将来不会负你。假如他是个滥于用情的人,那对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听了这个解释后,心中宽慰了一点,但她心中那份空虚的感觉却始终无法驱除掉。

她忽而感觉到,她对李益的了解更深,却也更难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怀疑到爱上了一个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种幸福?她发现到李益这个人深不可测,他在最热情的时候所表达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个目的,或是为达到某一个目的。

也许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经过了理智的过泸后,感情中就渗进了虚伪,一种造作的虚伪。

如果不了解,受者会感激,会感动。

但对李益深入了解后,则不免有空虚与惆怅之感。

有些女人宁可受到伤害也不愿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宁愿受到薄情的遗弃,也不愿在谎言中抱着虚空的幻梦来自慰,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李益与黄衫客夫妇显然都没有了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谈着别后的一切,一面也引着黄衫客到客房中去。

所谓客房,也就是郑净持原来的居室,这所别墅是霍王避客静居的地方,主要求的是精致,并没太多的闲屋。霍小玉与李益所居的是后面的花楼,而郑净持住的才是真正的居室,窗明几净,一切都是现成的。

黄衫客踱进了卧房,看见那张宽能容三四人,雕花精镂的梨心木榻,榻前有踏脚的木架,铺着锦绣般的波斯地毯,地毯上又铺着全张的虎皮踏褥。

榻高六尺,一面靠壁,都围着整幅的绣帏,绣帏外一层则是重经纱,榻上另有木架,安置着焚香的兽屉,轻便的书架,以及放置杂物的各种小抽屉,就像是一个小房间,那两层绣帏是分季节的,冬天用垂绒以保暖,夏天则用纱帏以通风,说不尽的豪华气象。

黄衫客不禁点头道:“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这两句话的真正意义,一般寻常的百姓,做梦也想不到居室会如此的讲究。”

李益笑了笑道:“这是沾了小玉的光,要是她没有一个做藩王的父亲,凭小弟一个寒士,怎么样也供应不起这么一间居室,所以敝岳母离家清修后,这屋子一直空着,这些东西闲置着也可惜,二位来住了也好。”

贾仙儿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这些东西现在都是你的了,一个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说什么也不能称为寒士!”

李益笑笑道:“东西虽然好,却没有一点用处,目前住着还能将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卷了丢掉……”

贾仙儿一怔道:“丢掉?为什么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规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黄色,否则即使贵为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这个尚未受秩的进士,自然更用不起黄色了。”

贾仙儿道:“原来有这些讲究,那你可以卖掉呀!”

黄衫客笑道:“仙儿!你也说傻话了,除了王侯之家,谁也不能使用这些东西,而王侯之家,不会要这些旧东西,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有一样是便宜的,装为成品之后,就成为废物了,丢在路上都没人捡。”

贾仙儿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黄为帘,怎么没人管?”

李益笑道:“贾大姊船在运河上的威风,小弟是领略过了,一旗为号,连官船都要避道,谁还敢来查究,江湖人是特权阶级,置于王法之外,小弟可没有这等威风。”

黄衫客一笑道:“这倒是实情,我以黄衫为号,走到那儿都是一领黄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闯闯,来到京都,我照样也得规规矩矩,换上一领青衿,皇家的威严是冒渎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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