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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空之蓝 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水晶柱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凝视着那一勺被泼到空中的水,眼睛眨了一眨──那些水珠忽地凝聚起来,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小潭,彷佛有透明的容器装着它。

孩子的眼睛又眨了一下,那一小片水忽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竖起,竟然扭曲成了一个透明的环。接着,彷佛有无形的手迅速地揉捏着水的面团,那一勺水在飞快地变幻,从一个圆环变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镜,然后成了一个透明的小人、一条狗、一棵树……无不惟妙惟肖,即便是能工巧匠也无法做到。

须发苍白的巫咸看着空气中发生的奇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对于无形无质的水居然都能操控到这般随心所欲的地步!

“九空,”眼看那片水越变越快,织莺拍了拍手,轻声,“别淘气了,快放回去。”

哗的一声响,那片水忽然向着她脸上拍过来,在离肌肤一寸的地方蓦地停住,居然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精美面具!

“好啦!”织莺苦笑着摇头,“别玩了。”

那个水晶一样的面具迅速瓦解了,重新化为一滩水,洒落地面。

“嘻嘻。”水晶柱里的孩子笑了一笑,眼睛重新闭起。

“水可化万物,似空非空,”织莺抬手指着那些孩子,“和上一层的孩子不同,这里的孩子拥有的是极端的操纵能力,甚至可以操纵风、水、空气和光!”

巫咸一直没有说话,在孩子闭眼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难道就是大秘仪里唤醒的觉醒者?是他们一百年来持续不断遴选出的,最接近神的孩子!

“了不起……了不起啊!这就是传说里那种可以‘操纵一切’的孩子吧?”老人喃喃,苍白的须发不停颤抖,“神之手,名副其实的神之手!织莺,你居然训练出了这样的孩子!”

“织莺不敢冒领功劳,”她微微鞠了一躬,“从上上任巫真开始,神之手的计划已经延续了三代人。到了织莺这一辈手上,这些孩子才能得以大成。这些孩子,不要说操纵风隼,就是比翼鸟、甚至迦楼罗,他们应该都有能力驾驭!”

“太好了,这是我们冰族的希望所在啊!”巫咸望着地底下林立的水晶柱,手指颤抖着,“现在空桑人都快要攻到本岛了,有了这些孩子,征天军团才有得以重建的希望!”

“是。”织莺拿出一本文牒,翻了翻,“目下‘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均已经训练完毕,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装备机械。”

“太好了……”巫咸喃喃,“这样吧!用‘空’部的孩子来驾驭比翼鸟,‘水’部的配备给风隼──这一下,对付白墨宸总算有了胜算!”长年不展的眉眼终于舒展,首座长老长叹一声,“这十年,我们每年都要把矿上出产的三分之一的金子送往云荒,打点朝堂上下,才能使得空桑人一次次在兵临城下时撤退。实在是太被动了。”

“让两位大人费心了,”织莺叹息,显然也知道多年的艰辛。

“今年又刚派人秘密送出了一百石的黄金,可对方却把价码提高了一倍!”巫咸摇了摇头,“听说空桑方面对战局很乐观,白墨宸对皇帝担保再过一年就可以彻底灭了我们,坚决不肯退兵,需要花很大力气游说。”

“两百石?太贪心了吧?”织莺也有些吃惊,“整个云荒一年出产的金矿也不过一千石!他一个人居然就狮子开口要五分之一?”

“那也没办法……只有那个人能在朝野上左右舆论。”巫咸喃喃,“十年来,他虽然收钱收得凶狠,但确实也替我们化解了几次兵临城下之灾。如果不是他,估计白墨宸在两年前那次战役里早就长驱直入攻到本岛了。”

织莺有些疑惑:“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居然有这样的能量!”

“不必问。”巫彭摇了摇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黄金,也肯帮我们拖延白墨宸的大军。空桑人内部心不齐,才让我们可以支撑到如今。”

织莺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是啊。等神之手出动,战局定然改观。”巫咸看着那些在水里静静沉睡的孩子,“至于怎样训练这些孩子操纵机械,就让羲铮去做吧!”

“嗯。”听首座长老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织莺脸色有些不自在。

巫咸沉吟,吩咐:“巫真,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着上一层‘风’‘火’两类孩子远赴北海,从冰下秘密潜入云荒,彻底摧毁命轮组织──要知道,九百年来,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空桑人,而是隐藏在幕后守护云荒的‘命轮’!”

“属下明白。”织莺断然回答,“要灭空桑,先除命轮!”

巫咸点了点头:“所以‘冰锥’的任务极其重要,绝不在重组征天军团之下!”

“织莺明白!绝不辜负大人的嘱托。”

“唉……另外,有空的话,你还是每天抽点时间,去港口的造船厂那边看看望舒吧,”巫咸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那个孩子干活总是心不在焉的,不好好制造冰锥,却在鼓捣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你去盯着,估计他还能用功一些。”

“是。”织莺的脸红了一红,“属下马上去。”

“不过,”巫咸顿了一下:“你没有把‘冰锥’的真正用途透露给望舒吧?”

“没有。”织莺摇了摇头,“属下谨尊大人的吩咐,只字不提。”

“那就好。”巫咸松了口气,语气意味深长,“毕竟,非我族类。”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再停下来了!”巫咸叹了一口气,“织莺,如你父母一般,做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吧!”

首座长老转身离开,茧里面重新恢复到了平日的安静,幽蓝色的光芒浮动不定,衬得整个雪白空洞的室内犹如海底──那些孩子无声无息地被封印在水晶柱里,在幽蓝色的水里浮沉,就像是在森林里沉睡的精灵们。

彷佛知道访客已经离去,门口那个孩子忽地动了一动,手伸了过来,隔着水晶壁和她的手掌默默相抵,嘴角露出一丝稚气的笑意。

“你们也很期待吧?”织莺回过头望着那些水晶柱里的少年,低声微笑起来,“就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的孩子们!”

沉默的森林里,那些孩子微笑不语。

织莺轻抚着水晶壁,眼里却掠过了一丝黯然:这些可爱的孩子在大秘仪上为了国家而献身,一生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只会以“武器”的形态来度过一生──就如千年之前沧流也曾训练鲛人傀儡作为战斗中的“活的武器”一样,如今,在西海上垂死挣扎的族人却居然必须利用自己的孩子来获取胜利的希望!

世事轮转,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

就在恍惚的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如林的水晶柱之间有什么一闪,似是人的影子。

“谁?!”她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一挥手,一道白光从她手里飞出。一枚弯月形的透明冰轮脱手掠出,如活了一样绕过无数柱子,在空气中曲折回旋,直奔暗角而去,迅速地追上了那个影子,勒住脖子便是往后一勾。

黑暗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击响,对方身手了得,她的冰轮居然被格挡住了。两道人影微微一阻,然后继续往外逃去,转瞬已经借着水晶柱的遮蔽奔到了敞开的门口,眼看就要从台阶上逃出地底密室。

“一水!”织莺脱口,“关门!”

门口水晶柱里的孩子蓦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孩子的眼眸直视着那扇巨大的门,眨了一下──就在一个注视之下,那一扇要十几个壮年才能推动的石门轰然闭合,速度快如闪电!

“啊!”一声沉闷惨叫,随即是血肉骨骼被挤压的悚然之声。

石门迅速阖上,只留下了宽不足一尺的缝隙。在那样的缝隙里,卡住了两个被挤压得变形的躯体──那几个潜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时逃出这个茧室,然而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卡死在这里。

织莺走过去看了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两个人已经被挤压成了一摊肉泥,不要说面目,就是躯体都已经看不出来,更罔论提取口供。她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水晶柱里的孩子,有些无奈:毕竟是刚训练出来的孩子,对力量的操控还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状态,更是无法在急切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图。

“嘻嘻。”那个苍白的孩子却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是望着织莺,彷佛一个做对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扬和奖赏。

“真乖。”她勉强对他露出微笑,将一枚金色的小药丸托在手掌上。

听到她的表扬,孩子脸上有了极其快乐的表情,再度将脸贴到水晶上,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温顺而乖巧,宛如一条小狗。然后,他欢喜地垂下视线,凝视着织莺手上那枚小药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药丸从她手心消失,出现在了孩子的手里!

“嘻!”彷佛一个孩子得到了梦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将药丸放到了舌尖,然后在透明的蓝色水里凌空转了一个身,炫耀似地伸出舌头对身后那些同伴摇了摇头。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里的蓝色水波都起了颤抖,整个茧嗡嗡作响。彷佛被进行了,无数孩子身体前倾,忽地将脸贴在了水晶壁上,不约而同睁开眼,死死地看着一水,露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表情来。

那种视线里的压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连忙闭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声吞咽了下去,脸上流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来……

“一水做的好,所以得到了奖赏。”织莺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么,连忙开口,“如果这一次大家在远征里好好听话,立下功劳,每个人都能分到金丹!”

“听话……听话!”奇怪的声音从水晶柱里传来,汇成了一片。

“听话姐姐就喜欢你们。”织莺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一个一个地拍着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然后,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遍。方才这一行神秘的闯入者在逃跑时非常迅速,显然对茧室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是第一次秘密潜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着密室之门,没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无法进入这里。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他们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她按捺住情绪,绕着如林的水晶柱,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圈:茧室内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个不少。只有一个水晶柱壁上有污迹,似乎有人顺着爬下来过。

“不好!”织莺抬头看了一看,低呼了一声,足尖一点,轻灵地跃上了柱子顶端。

水晶柱很高,顶端离开茧室屋顶不过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视线会被遮蔽。然而,当她站在水晶柱顶端时候,一切便明白了:茧的顶部,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她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切口,可以横向移开。那块顶板一移开,便露出一个黝黑不见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织莺只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从别处挖掘而来的秘道。

然而,茧的上方便是浅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才开挖了这条秘道?!

她来不及去追查秘道的去处,转而低头看着脚下:那个柱子顶端本来应该是封闭的,然而不知何时封顶的那块水晶却被割裂了。站在水晶壁边缘看下去,那一片蓝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凝固的缺口,感觉就像是糕饼被切去了一块。

难道是……织莺立刻跳下地去,打开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当容器被打开的时候,那里面的“水”并没有流泻出来。那一筒蓝色彷佛凝固了,宛如凝胶一般不动不流,微微地颤动着,彷佛一块柔软的蓝色宝石。

是的,被储藏在水晶壁里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奇特的固体凝胶!

这个水晶和水晶里的内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给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灵力用的──然而,此刻凝胶缺了一块,显然有人已经接触过!

织莺回过身来,看着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过这里几次?他们接触过水晶里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听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对话?除了这死去的三个,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伴?

──茧的秘密,是否已经外泄?

她站在沉睡的森林里,看着那几具尸骸,忧心忡忡。

这个闯入者的出现,在一瞬间改变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计划被空桑方面觉察,那么,原本计划好明年才开始的冰锥行动,就恐怕不得不提早发动了!

为了让破军觉醒,神之手将从九天里伸落,摆布着天下的棋局!

风在青空吹拂,一个沧海横流的时代即将提前到来。

初阳岛之战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旷,天高云淡。

风往南吹。庞大的舰队停驻在海面上,巨大的风帆如同一片片洁白的云在海风里翻飞。有无数的海鸥绕着船队回旋,却不敢落足──因为每一条船上都声音震天,一列列军士排成整齐的方队,正在甲板上相互厮杀演习。

空桑的统帅一贯起得很早,此刻已经全副戎装地出来,站在旗舰的舷上看着那些迅捷矫健的军士们操练,手指随着号令声下意识地点击着船舷,微微颔首。

“强将手下无弱兵,白帅的宸字旗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厉害角色。”副将玄珉看到主帅心情不错,便凑趣道,“看来拿下冰夷的棋盘洲本岛也不过是一年内的事情了,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要往前冲呢!”

“瓜娃子愣头青!”白墨宸笑了笑,却骂了一句,“光凭血性,哪里杀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们是在两线作战呢。”

“两线作战?”玄珉有些惊诧,不明所以──如今云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对冰夷的战争之外,还有什么战争?

白墨宸也没有解释,笑了一笑。只听下面一声喝令,鼓声响起,船头指挥者变幻了旗语,练完一套搏击术的军士们齐齐抽出了战刀,两人一队开始操演起了刀法。日头下只见一片寒光闪烁,到处都是虎虎生风的呼喝。

“真是年轻啊……”白墨宸在旗舰上看着,忽地叹息,“真好。”

“白帅正当壮年,”玄珉笑道,“何必羡慕这些只有血勇的愣头青?”

“毕竟是老了,”空桑统帅笑了一笑,语气忽地透露出一点点倦意,“一过三十,鬓边就有了白发,就算想做‘愣头青’也是不成了。”

玄珉微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主帅忽然间的感叹: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白帅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权,一直以雷厉风行著称,一年里有十个月是带兵在外,彷佛天生便是属于战场的男人,军中皆视其为神。

──然而,即便是军神,居然也有暗叹白发、羡慕青春的时候?

“属下敢打赌,这底下几千个愣头青没有一个不在羡慕白帅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云荒上很多年轻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您这样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是么?”

软弱和感叹不过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羡慕其实极其不真实。很多人在光阴渐逝、岁月流走时,会惊觉世事的无常,可能或多或少想返回少年时代──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已然拥有一切的人更是如此。

然而,事实上,少年时代真的就那么美好么?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个一无所有的时代:他是一个玄族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个叫做九里亭的小村子里。父亲在帮人拉石头时砸断了腿,早早地死去了,母亲随之改嫁他乡。童年的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日子困顿,但因为有两个老人全身心的疼爱,倒也算清苦而温暖。

小时候的他,口袋很空,脑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气、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为一名“官家人”,为此整天地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羡慕地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经过的士卒,甚至连驿站里的马夫都令他向往:

因为那些吃官家饭的老爷们,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的着落。

从十一岁开始,爷爷病了,家里的那点积蓄终于耗尽,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样工作。少年时的他做过很多活计,从苦力到船夫到铁匠,却还是留不住重病的爷爷。当老人因为没有药而活生生痛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无钱下葬。他只能赤足走了上百里来到郡府,用一纸契约把自己给卖了──他顶替了一个玄族乡绅的儿子,应征入伍,所得的报酬是十个金铢,从此成了一个士兵,被派往西海。

──仅仅是十个金铢,便是少年的全部血的代价。他却觉得非常高兴:因为,终于成了一个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为生存费心。

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命运却从此彻底改变。

从此那个乡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种生活,并奇迹般地平步青云,一路过关斩将。一晃十八年过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在握,富贵逼人。然而,回忆童年少年时的人生,饥饿、寒冷、自卑却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这样的少年时代,他是真的想回去么?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所谓少年时光,更不想在那样贫穷和迷惘中将一切残酷的、冰冷的选择,重新再来一遍。

而且……在那样的岁月里,他,又怎能拥有殷夜来这样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间,刀法对战演练完毕,传令官下令暂时休息。

年轻的战士们操演了半日,个个已经热得满身汗,纷纷脱了赤膊,从海里提起一桶桶的水,兜头便淋下来,水珠在古铜色的精壮的臂膊滚来滚去,璀璨夺目。还有一些顽皮的趁机厮混嬉闹起来,相互用木桶对泼,一时间甲板上热闹非凡。

哗的一声,有个军士失了准头,一桶水居然飞溅了站在高处的元帅半身。

“啊?”一抬头,看到船头站着的居然是白帅,闹腾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脸颊上苦涩的海水,面无表情地看下来,俯视着底下那群年轻士兵。

“白帅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乱地下跪,连声请罪。白帅治军严厉,平日不苟言笑,在军队里威信极高,所以此刻闯了祸,谁都不敢抬头直视──然而,今日白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脸颊,摆了摆手。

副将玄珉厉喝,“杵在那里干嘛?还不快回去!”

“多谢白帅!”战士们松了一口气,齐齐行礼,便各自拎着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帅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见众人散开,笑道。白墨宸看着底下那群龙虎精神的年轻人,淡淡:“记得在十八岁的时候,我有次在军营门口来不及避让,冲撞了百夫长的车驾,结果被吊起来打了五十鞭,一个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论朝廷上那些诋毁他的权臣么怎么说,白帅在军中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沉默而坚忍的,对于昔年种种更是守口如瓶,忽然听到他说起这样的往事,作为副手的他悚然一惊,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么?两相比较,如今的新兵们可真有福气。”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声:“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的,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无法改变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他早已改变。在发迹后,他终于在叶城找到了幼年变弃子改嫁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和她相认。自从入赘帝王家之后,那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回乡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对外承认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在世的血亲,直到老人孤独的死去。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

──他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驸马,当朝的权贵,那些过去便不能再提起。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已经够卑微,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点,有了一个便已经足够,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个?

所以,他只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是啊,我不羡慕他们,”沉默了许久,副官玄珉忽地听到统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看着底下的年轻战士,“一群愣头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总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时。其实,那些人只是想带着如今已经拥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和经验回到过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一种可笑的贪心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时,哪有不失去的呢?

虽然那个孩子的魂魄还在他如今化为铁石的心里跳跃,虽然很多次,他也曾经梦见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向着破落的家门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如今一片寂静冰冷,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当他权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统帅的位置时,那个北陆乡下的贫寒少年,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悄然死去了。

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操演结束,士兵们各自退回船舱,海面上一下子寂静下来。这几天西海风平浪静,风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于进攻的好时机。然而,白帅却没有进一步发起袭击,而令舰队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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