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他们开始对周围的景物有种感觉。可是不好说。大路朝天,泛着微微的金色的光,两旁田野,再远些群山巍峨连绵。有什么不对的?三藏一行四人都不由得闭紧嘴唇,想这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没有不对劲的,所有东西都很正常,要说有的话,就是这一点不对。麦芒灿烂,山野恢弘,花香恬淡,风太透彻,流水灵活,飞鸟自在,游鱼舒畅。叫他们走在这条路上,费力地去想这到底是什么境况,就好像有个东西明明在脑子里却跳不出,有个字眼在嘴边却说不来。觉得应该是能想的起来的,便仔细想着,尤其安宁,马蹄得得,牧童短笛不知何处。
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他们在阴雨绵绵的早晨过了吊桥,走入铜台府。沙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在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木板门面上飘过去,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炸裂,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青石子路和屋顶的瓦片上。沙好像在听这个声音。过了一处牌坊,南北街,坐西向南的有个虚座门楼,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一面幌子在细雨里微微有点飘动,幌子是深入浅出的红颜色,上面写着笔力谨慎恭谦的三个字:“回春堂”,是个在哪里都会有开药铺的用的普通名号。
药铺掌柜的是个有些拘谨的老实人,在给一个后生抓药,然后嘱咐小伙子怎样煎焙,带药回去路上走好。后生答应着走了,掌柜的抬头看见药铺的门外出现了这四个人,披着一身蒙蒙细雨星子,好像快要沾湿了进里面去了。那走最前头的挺拔削瘦的男子好像有要进来的意思。
正看着,他就走了进来。
“掌柜,生意好。”
掌柜的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开药铺做买卖,照性格里的拘束和严谨做的生意,显然眼前的男子远道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善类,有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掌柜的更加有点局促。“唔。好。”
他向行者身后望了望,外面还有三个人等着,两个站着,一人在马上,他看出去的时候马上的人和另一个也朝里看,不过并不着急,好像在等行者打听回去说话。还有一个仰着头,大概是看铺子的幌子和招牌。这招牌几十年了,不会有什么不妥吧。他有点紧张,等着行者开口。
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去西天取经,路过这里。想打听一下这里附近往几个方向去,路上的情况,再买一些药材,赶路的人总免不了有些伤病,好用。”
掌柜的道:“你们是取经的?”
行者道:“是。”
掌柜的道:“那可好,这里是铜台府,再往西,出铜台府就是灵山,山上就是雷音。”
行者又惊又喜,谢了掌柜的,出药铺,只见三人已看见前方远远的有一座山,深黛色的山峰凌空镇坐在云雾上。
2
沙想起来的事是从前有一个地方也叫铜台府。地名重复也是正常的事,沙坚持相信那里是叫铜台府,为了区别,他们现在穿过的地方叫做西铜台府,沙记得的那一处叫东铜台府。
多年以后沙仍然记得那个年轻男子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过了吊桥走入东铜台府。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飘过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木板门面,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炸裂,雨水打在青石子路和屋顶的瓦片上。过了一处牌坊,南北街,坐西向南的有个虚座门楼,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一面幌子在细雨里微微有点飘动,幌子是深入浅出的红颜色,上面写着三个字:“回春堂”。年轻男子听到一阵银铃般的没心没肺的笑声,他从来没听到过那么好听那么发自肺腑的笑声,像银子一样纯净、清冽、波光泠泠。还有真的许多枚银币互相碰撞的声音。
老爷因为心爱少爷的笑声,每次她笑就抓一把银币给她。大家都知道回春堂是个当铺,铺子的老爷赚了很多的钱,做当铺生意的,就是不同时间、不同物品、不同人、钱,周转这四样东西,聪明人就能赚钱,双方获利,老爷知道这里头的诀窍,利用好时机,能使每一件事充分有用场起来、使枯木逢春,每一个钱都来得合乎天理伦常。他不单聪明,而且也不老,有钱的生活过得他的外貌挺括漂亮,穿一件山蓝摺衣服,蓄着两撇修饰过的胡子。柜台上坐着他年纪还没长大的女儿,天青色的上衣和孔雀蓝的下裳,衣服是男孩子式样,颜色格外美些,料子和织工也特别的好,雪白的衬衣和袜子,一只鞋掉下来,还有一只用脚尖勾着晃晃悠悠地玩耍,头发已经像个成年男子那样往后面梳拢了,拿一个简单的金环在脑后方箍住,露出皎洁的额头和脖子,虽然是个孩子,动作神情大方坦荡无拘无束,但一眼还是能看出这是个女孩子,而且美丽动人。这就是他们叫少爷的。少爷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哈哈大笑,笑的时候看见当铺门外出现了那个年轻男子。
“掌柜,生意好。”他走进回春堂来是这样说的。他的吐字发音很标准,可是还有点生硬。
老爷正高兴着,点点头,问来者有什么贵干。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在找东西,还要走,没有钱了,听说这里能弄到,是不是这样的?”说话中间有几个不易察觉的格楞,好像是一个还不擅长说话的人。
老爷觉得很好,好机会来了,书上说巧言令色者鲜仁矣,并且从远处来的人,常常有奇货可居,盘缠吃紧,他就问:“大致是这样,要拿东西来抵押的。你有什么东西要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银光闪闪的金属片连接起来,做成个镯子似的,中间连着一个小的扁圆盘。他道:“这个。”
老爷道:“这是什么?”转眼看到少爷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看。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但是,”说着面露赧色,“我需要钱,希望是能值些钱的。”
老爷猜到女儿喜欢,她一眼看上的东西,就是一心想要的,也不会显出非要不可来。少爷很少看上东西,不过对东西都是好的,温和的,不骄傲。老爷就想买下来,但开的是当铺,和市场总有不同,加上仔细起见,就问:“你从来里哪?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有海和山的,”那人忽然对盘问有些厌烦,“我拾来的,或是谁给的,不记得了,反正是很远。”
老爷估摩出这东西和这人即便不安全也飘泊不定,大致是盘查不出根源来的。就问:“十两银子,期限三个月,行不行?”
那人提笔画了押,忽地又不解,问道:“这期限,是什么?”
老爷道:“这东西先抵押在这儿,三个月里你要是有了钱还想要可以把它赎回去,超过了这个期限,这东西就任我处置了。”
少爷插嘴道:“这世上的东西,总有人想不要了又舍不得,以为自己还会有一天要取回去,其实这件东西离开他,就已经割舍了干系再不回想起来取回去。这个期限就是约定了你忘记这样东西需要的时间。”她嘻嘻一笑:“这时间总是定得长了些。”
那人听了,不知怎么的一懵。“那可不就是丢了?”
少爷笑嘻嘻道:“就是了。”
那人又问:“丢了怎么办?”
少爷道:“丢就丢了呗。”
那人道:“丢了会怎么样?”
少爷道:“一样丢了总会得到另一样,东西丢了就得到别的东西。”
那人道:“生命丢了呢?”
少爷道:“就得到死亡啊,——难道你不认为死亡也是一种获得吗?”
那人顿时明白,转身就走,少爷喊他:“喂!”他回头来看,少爷随手一抓银币抛给他:“你的银子别忘了拿,数数。”
那人数了数,一两一枚正好十枚。
3
多年以后少爷成为回春堂的老板手腕上仍一直扣着那只典当后三个月抵押到期的银镯子,数不清的东西像那张当票一样过期作废。老爷生前对此不无担忧。少爷从小就不会数数,假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当她从一数到十就会顺理成章再从一数起,数不出十,一圈一圈绕圈子,可不能说她没有多和少的概念,并当有人在她数数时掌握好时机提示她:十一,那么她也会十一、十二地数下去,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然而她还是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连贯地再数到一再数下去。在少爷幼年逗过她玩的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缺陷,到后来老爷不准任何人让少爷数数,这成了一项禁忌。老爷担心她以后难以独自生存,她没法计算生意,她没有扎耳孔缠足,读书识字,行为举止古怪,会去窑里烧陶、研制木偶、赌钱等等,虽然她的微笑有如春光,笑声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出人意料的是少爷接手当铺的生意后不再心猿意马娱乐游玩,专心管理起经营,使回春堂的字号日益金光灿灿,新开二十六家分店遍布东铜台府周围七个镇子,并插手其它行业。赚钱的方法,无非就是交、易、周、转,少爷同样醉心于此。
老爷死于急病,没遭遇什么痛苦。少爷从外面玩回来就听说父亲去世了。她想到的是接下来要由自己照顾生意,同时有一些难过,一个人的活命到了期限就会作废,她不知怎么就掌握了把她听到的噩耗和遭到的挫败当成是一场噩梦的本事,当时是很难过,可是难过仅限于期限之内,一到期就泯灭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枕头上醒来,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统统都从未发生过,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未在插柳成荫的河岸边恰是那不经意的一垂首看见自己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从未听过美人在玉楼上相思的箫声,那个美人是最纯洁的青楼女子,是最娇艳的醉颜最殷勤的歌舞最细的腰最温存的手,当还轻薄爱弦歌的少爷骑马经过斜楼,道路两侧飘摇的红袖知道这就是回春堂的大小姐少爷,她们无不魂飞魄散神魂颠倒,美人也不例外,她看着少爷雍容徘徊、裙屐风流,就大叫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写下一百首缠绵悱恻的情诗,最后悲愤交集,气结而死。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有糟糕的消息,情况好像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上头的高官听闻美人死了,眉头皱一皱,凭空丧失了自己为父母官不忘文墨风骚的根本赢得薄幸名的机会,有人趁机打击回春堂的生意,多加苛刻为难,少爷也左右逢源过去了。习惯了,就当噩梦连床,每次都会有一点难过,明朝醒来,俱往矣。
少爷爱笑,笑起来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有一天少爷去码头查点货物,她站在一层楼高的烟花爆竹箱子上,放眼江上,这条江水滋养了三千年的生息,大规模改道三次,曾经是东铜台府最大的祸患,现今是东铜台府的二分之一经济动脉,东铜台府着力于水路运输,水利工程,以及旅游业的建设,使江上日渐繁华,游船多如过江之鲫,楫橹吆喝歌舞丝竹不绝于耳,江里盛产美味的鱼却眼看是少了。行至远处快要看不见的数十展帆是她往下游去倾销货品的船队,又有她别处带特产回来的船只靠岸,伙计们在卸货,另外有人核对账目数量。少爷怅然一笑。忽然她看见近江心漂浮着一件东西,白色的,再仔细一看,似乎是个人。太远了,看不真切。江水是浓稠的蓝灰色,厚厚地起伏着,那不过是一小点灰白,浮沉着,时隐时现。
少爷跳下箱子,放开船坞里一只小艇自己向那边划了过去。
近了终于看出那是个溺水的男子,脸朝下伏着,头发和灰白布衣在江水里轻轻飘荡,江水近了就看出不是蓝灰色,或者是太阳要落下去的关系,水有点黄,底下是很深的蓝,深成黑色。少爷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将他弄上船来,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最终还是费很大力气把他拖上了小艇,最后她被自己的衣服绊住两个人都摔在了船板上,她瞪着这个男子,眉眼轮廓依稀有些亲近,他双目紧闭大约是死了,连呼吸也不见。她很有点沮丧。
突然她听见岸上一阵巨大的爆破和杂乱的惊呼声,一转头,看到成箱成箱的烟花爆竹着了火,炸开来,东铜台府的整个天空中火树银花繁华似锦,照得黄昏比任何一个夏天的中午更亮,少爷坐在船头,心头茫然一片,像烟花怒放的天空一样雪亮缭乱,目不暇接的灿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少爷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了满脸,只听得身边有人问:“你怎么哭了?”
少爷转回头,那个削瘦的男子又呛出了一口水。少爷又开始哭。她说:“我的钱,那批货完了。”
她又说:“我害怕呀!我一直害怕呀!”
4
“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每天都会觉得,原来我们活的是那么单薄啊,就像生活在一张纸、一根琴弦上,可人人都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那人牵过少爷的手,看那只银镯子。
那人道:“怎么停了?”
少爷奇怪道:“什么停了?”
那人道:“时间。”说着拧了几下镯子上的小扁圆盘一侧一个小机关,圆盘上三条细细的针就动起来,在中心有一个点把它们的一端固定着,另一端开始向一个方向旋转,绕圈子,最短的那根几乎是不动的,沿途是圆盘周围的小刻星。
少爷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那人道:“用来表示和计数时间的啊,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发动过它?”
少爷摇摇头,抬起手放在耳朵旁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些针怎么走起来有快有慢的?这根好像不动一样。”
那人道:“因为它们表示时间的单位都不一样,就像一样是一斗米,用杯子装就要十几杯,要是倒进船舱,单单一斗是根本填不满的。这根看来不动的针只是走得太慢了,就好像难以用斗米填满的船舱,慢得以为不动,但一直积累,是会变化的。”
少爷道:“嗯!我知道这种微小,几乎发觉不了,就像我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是比我自己年轻那么一点的,只有一点点。”
那人也吃了一惊,点头微笑道:“这根针走一圈半天就过去了。你希望它走得那么快吗?”
少爷也笑道:“既然说好是一天,也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事情呀!——这真是件宝贝,原来那么好,我那么久都不知道,真是太谢谢你啦!”忽然又道:“啊,我明白了,这个就跟另外有件东西一样的。”
那人道:“什么?”
少爷道:“来,我带你去看。”拉着那人就跑。
她带他进一座二层半的楼,整个楼里只放着一个占满全部空间的巨大木装置,“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她不无得意,又希望那人因此而高兴。那是一只结构复杂的沙漏,只听到数以亿万计的细沙从细小的空隙里跌落摩娑着木制容器的内壁的声音,它们的分量一点一点添加微不足道的压力,齿轮难以察觉地旋转,但是她听得见这种微渺的声音,一面听着手腕上滴滴答答像雨点有规律地从什么地方滴下来,这是时间内部结构的声音,时间在这里面无数次过期作废。“数量到了一天的时候,下面那个容器推被抬起来,一个带动另一个,去敲那顶上的的小钟,”少爷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这是沙,沙是我的名字。”
这时听到“当——”,月亮一跃而起。
看那根最长的针一圈一圈绕年轻貌美的少爷一分一厘变老。最短的针走一圈,太阳升到头顶了影子变成一天中最消瘦的,再走一圈,夜晚像影子一样黑暗。它们周而复始地运动,走到最大又从头走起,浑然天生,没有穷尽。少爷抓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她知道这样做是很快乐也很徒劳的。
“你怕变老么?”
“以前怕。”
“你怕死么?”
“以前怕,现在不了。”
“为什么?”
“你相信有长生不老么?”
“我不信。”
“如果你能够,你会愿意试吗?”
少爷笑了,“我不信。如果我能够我也不愿意。那会很不好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人总是从呱呱坠地长成少年到耄耋之年,这里头的变化很神奇,我想一一体验,最后是死。”
“对啊!你明白这里头的奇妙,只要学着掌握,就可以永远循环到年轻的时候。你还能掌握所有的变化,因为你能明白变化的根本。”
“怎么做?”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停下,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有一个总量守恒,物资会减少,感情会消逝,人变衰老,一切东西都在消耗和磨损着,变老、变旧、腐朽、死亡,同时也有很多新的东西不断地滋生、长大,它们的变化都有周期,一切事情都是它们周期的相互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事情的结果。学着掌握它,能拥有巨大的力量。”
“你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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