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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蛴粉水

※※※

傍晚时分,黄三回来了。同往常一样,默默无言,一声不响地做饭、做工,婉娘也不问。倒是沫儿,十分高兴地迎了上去,将中午的事情连讲带骂细细讲述了一遍。

吃完饭,婉娘在灯下挑拣明日要播种的各色花种,黄三推着一个小石磨,将泡好的米磨成浆。文清用锥子将白茉莉种子的壳一个个敲开,准备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独独剩下沫儿,因后脑勺疼痛不用干活,无聊之极。想要引得众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黄三都闷头不语,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觉得心中像压了块大石,不住唉声叹气。

婉娘听得心烦,丢了花种,叫道:“啊呀,被你烦死了。”

沫儿翻了一个白眼,撅嘴道:“我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个丑公主拿了我们的粉水还不依不饶怎么办?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给我们每人一闷棍怎么办?要是整天出门都有人监视怎么办?还有小安和二胖,她不会还去害她们吧?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婉娘揶揄道:“你担心可真多,连小安和二胖都担心上了。”

文清抬起头,道:“这没多天没见,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婉娘还未答话,只听敲门声紧。老四来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四叔,关切道:“眼睛怎么样了?”

沫儿却躺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只当没有看到他。沫儿是个记仇的,自从上次老四伪装老者帮助赑屃霸公做鬼冢、抓魄引,沫儿就再也不理他了,尽管知道他是被胁迫的。

老四胡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儿的样子,讪讪笑道:“还好,还好。”上次受伤之后,婉娘连夜赶工,给他熬制了草药,放了一只猫眼石代替受伤的眼珠子,一只眼睛虽然废了,但总算不太明显,只是略显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种,笑道:“出来啦?”

老四低头道:“是。”一月前,老四无辜被拘,罪名是办案不力,妖言惑众。他深知是因为得罪了公主,只道这次要命毙于此,内心已经绝望,谁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并被恢复捕头之职。可是思来想去,这次被放得蹊跷,心里七上八下的,家也没回,便先来了闻香榭。

沫儿冷嘲热讽,道:“你还是少来闻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狱之灾。”

老四羞惭不已,施礼道:“今日能出来,想来又是婉娘帮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递给老四,道:“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调成糊状外敷。”

老四更加无地自容。他背信弃义导致眼睛伤残,婉娘不仅未加怪罪,还四处想方设法给他治疗。婉娘淡淡一笑,摆手道:“先回家报个平安吧,你家玉屏怀着身孕,不宜担惊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个袁天师……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听了下,他在皇室和贵胄之间名声甚响,但神龙不见首尾,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沫儿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师父么,你告诉我们不就得了?”几个月来,婉娘从未追问过老四一句关于他参与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师的情况,沫儿几次想问,也都被婉娘打住,只说:“他愿说就说,不愿说我们也不问。”可恶的是,老四多次来治疗眼睛,竟然装傻,从不主动提起。这也是沫儿恼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声,道:“这件事对于我,从头到尾就是个谜。”

沫儿的耳朵支了起来。老四埋头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几个破了个盗黄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为捕头。府衙开庆功会,我喝得多了,有个人坐我旁边,和我聊天,不知怎么竟然聊起关于闻香榭的事儿。”

老四一个大老爷们,本不爱香儿粉儿的,只是同闻香榭有些渊源,所以才比较熟悉。那人不仅对闻香榭的香粉感兴趣,连里面有几个小伙计,婉娘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问了一个遍,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甚至还极其猥琐地问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气又好笑,以为这人看上了婉娘,随便几句便打发了。

沫儿啐道:“这人真无聊。”

老四赔笑道:“是。在下也这么认为。不过,他当时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么个不同法,我又说不上来。”

婉娘有了兴趣,道:“可是我闻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点像。不过闻香榭香粉这么多,我对这个又一窍不通,只觉得香味像是闻香榭的风格。这人聊了会儿,见我没什么兴趣,便自行走开了。”过了些天,有人盛传停尸房那边闹鬼,不知怎么惊动了上面,竟然劳动袁天师亲自画了镇魂符和镇魂灯送了来。再后来,热尸丢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尸房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期间,不断有人来找老四,有苦劝的,有利诱的,也有威逼的,但内容几乎一致,都说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适宜斩妖除魔,要他协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树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后来钱玉屏怀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胁,甚至几次将钱氏抓了去。老四见不得钱氏担惊受怕,又无法摆脱他们的纠缠,只好同意帮他们一次,谁知从此便步步走错,难以回头。

沫儿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认得么?”

老四摇摇头,缓缓道:“我不认得。表面看来,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来找我,长相不同,声音不同,有的身着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还有两个是我在酒馆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云阁的老赖外,剩下的,都是一个人。”

文清追问:“为什么?”

老四道:“我做了这几年捕快,其他的没学到,但看人认人倒有几分心得。一个人,不管服饰、妆容如何变化,总会保留一些原有的习惯。我说他们是同一个人,是因为,这些人都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左手拇指与食指会下意识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块米粒大的黑斑。”

沫儿一向认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头不过是运气好胆子大而已,看来确实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这个人会是谁呢?他干吗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阴郁道:“唉,我本想守着老婆孩子安安生生过日子,谁知道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

沫儿又想到一处疑点,道:“为什么新昌公主会叫你师父?难道你这么快就学会道术,真人不露相嘛!”

老四惭愧道:“其实我哪里会什么道术,从一开始,他们带我到红袖,不,新昌公主面前时,她就叫我师父。我所谓的‘帮’他们,不过就是按照他们的要求舞剑,并念一些奇怪的口诀罢了,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沫儿道:“我知道啦。你是个顶包冒牌的师父,新昌真正的师父就是袁天师,对不对?”

老四摇摇头,道:“不,你继续听我说。”

文清问道:“他们是谁?是那个找你的人吗?”

老四眼里露出深深的惧意,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我答应了帮他们做事之后,就没再见过手指摩擦的人了。他们需要见我的时候,就会趁我巡街或者巡夜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话,可我却看不见他们。我只能根据他们的指点去见一些人,说一些话。新昌公主,就是这么认识的。”

沫儿突然对老四生出一丝同情。可以想象,一个正常人,耳边只听有人讲话却不见人影,那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只怕没人能受得了。

沫儿问道:“你每日学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学?”

老四道:“他们要我每日当值交班之后,酉时末到南市旗杆下等着,自然会有人领我进去。”老四每次都是被接到一个马车上,然后蒙了眼睛,带到一个小院子里,随后耳边的声音便会出现,传授他一些法术。他也曾尝试打探小院周边的环境,但发现小院周围一片混沌,犹如身处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

老四继续道:“正月十四前日,我照样酉时被领到小院中。很奇怪,我等了足有一炷香工夫,都没听到耳边有人讲话。”

老四等得心烦,却不敢离开。又过了片刻,只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吹过,旁边的蓑草垛子突然凹下去了一块,随后又恢复原状。他马上意识到,有人来了。果然,耳边的说话声响起来了,指挥着他第二天要如何如何。

老四说着,脸现羞愧之色。正月十五,便是启动鬼冢之日,那日的事情,婉娘等人都清楚得很。见婉娘并无责怪之意,老四继续道:“那人十分郑重,交代了多遍,要我一定要牢记在心,自己便进了上房。”

“我将第二天要用到的口诀和剑法都练了多遍,看时辰不早,便请示告退。偏巧领我出去的那人去接新昌公主了,我便在院中候着。当时天色已晚,上房点起了灯光。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看到窗户上慢慢映出一个人影。”只见窗前先是举起的双臂,接着手往中间一扇动,显出头部,转瞬之间,一个完整的人影出现了。若不是老四胆大,早就崩溃了。

沫儿学着老四描述的样子举起双手,又放下,迷惘道:“这是做什么?”

文清却傻呵呵道:“这不是脱去披风吗?”

沫儿如醍醐灌顶,抱着文清叫道:“披风!披风!”闻香榭的隐身披风在半边娇事件中被一个老者夺去,再也没能找回来,虽然事后,老四一直辩称自己并不知情内幕,沫儿却一直疑神疑鬼,耿耿于怀。如今看来,这个指挥老四的耳语者,就是用了闻香榭的披风。

老四不明就里,不知道沫儿为何如此兴奋,道:“确实是个脱衣服的动作。不过这个也没什么,他法术高强,会隐身或者有什么可以隐身的宝物也不奇怪。但我首先注意的是,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绝对不会看错。”

“恰巧此时,公主来了,未到门口就大声叫道:‘袁天师还在吗?’见我在,厉声喝道:‘明天若有半点差池,小心你的脑袋!’我同公主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回去了。”

婉娘轻叩着桌子,道:“你这些天,怎么过的?”

老四苦笑道:“我被关在一个土牢里,唉。”

这次被抓,老四被投入一个极其偏僻的土牢里。土牢四周无窗,门又厚重,只留碗口大的小窗,每日送饭透气。老四内心早已绝望,只是心里还惦记着钱玉屏,所以勉强支撑不至于精神崩溃。

婉娘道:“土牢里还有其他人么?”

老四道:“从每日送的饭菜来看,连我算上,应该是关了三个人。有时候,我会听到一些嘤嘤的哭泣声,他们似乎把这土牢作为接头据点,进出颇为神秘。”

婉娘沉吟道:“这个土牢,大致在什么位置?”

老四苦笑道:“只觉得还是在城里。”被抓那日,府衙来人,说老四办案不力,几人上去将他绑了丢在平时关押犯人的小房间里,不知房间里点了什么香,他很快就人事不省,醒了便已经身处土牢之中。今日也是,一觉醒来,发现躺在日常值班休息之所,若不是身上的臭味和乱糟糟的胡子头发,真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呢。

老四想了片刻,又补充道:“我曾经两次看到牢头送饭时衣襟上沾着牡丹花瓣,想来附近应该有牡丹。”

牡丹在洛阳种植甚广,以附近有牡丹为线索来找土牢,实在不是个好参照。沫儿嘟哝道:“说这一堆没用的废话。”

老四尴尬一笑。其实老四也不知把这些东西说出来对婉娘有什么用,只是这么一讲完,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捶着胸脯道:“唉,这几个月来,真真是度日如年。我若早些告诉婉娘,也不会闹出这么个结果了。”接着又道:“我想着,袁天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沫儿有些失望,嘟囔道:“这也没什么。那次在鬼冢,就曾听到新昌大叫袁天师。”

婉娘点点头,道:“不错,只是这袁天师身份神秘,竟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要想找到他只怕难了。”

婉娘又详细问了他几句关于土牢的事情,安抚道:“不用多想,都过去了,好好做你的捕头。”扭头问道:“三哥,那株乌珠草长得怎么样了?”

黄三瓮声回道:“再过七日便可采摘。”

婉娘接着对老四道:“待乌睛熟了,我重新安排治疗你的眼。”

老四几乎落下泪来。

沫儿突然跳了起来,十分粗鲁道:“喂,你要做爹了,你媳妇啥时候生?”

老四脸现喜色,搓着手道:“贱内已经有孕五个多月。”

婉娘骂道:“沫儿真是皮子痒了,没一点礼貌。”

老四笑道:“不要紧,又不是外人。”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婉娘连声催着老四回去。

〔五〕

老四慢慢走着,小心地听着耳边的动静。还好,自从上次婉娘破了死门鬼冢之后,耳边的说话声便没有出现。

老四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着做了捕头,好好干活,赚钱养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这么一档子事儿,担惊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丢了性命;丢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儿可怎么办呢?

路边一个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铺头公干回来了?”

老四吓得跳了起来。看清楚是一个街坊,转而点头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经东西被偷,还是老四追回来的,所以每次见到老四都极其热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这王婶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着肚子站在门口等自己回家的样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几句,见前面街角王家银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怀里,庆幸关押这些天身上的银钱未被搜去,快步走过去,叫道:“掌柜的,给我拿副珍珠耳坠!”

※※※

远远看到家门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阵激动,快步走了过去,推门叫道:“玉屏!”

不见钱玉屏出来,倒是岳母吴氏从上房探出头来,喝道:“还知道回来啊你?我当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着问了好,张望道:“玉屏呢?”

吴氏将帘子摔得山响,朝偏厦一努嘴巴:“躲着捂霉呢。”接着嘟囔着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声音却大到刚好能让老四听到:“别人也不是没生养过,就你家怀个娃娇气!不让摸不让看,哼,将来临盆了别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么了?我手上又没屎!”

看这样子,岳母又同玉屏闹别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几句,打开帘子正要进屋去,玉屏已经扶着腰身走了出来,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这次公差怎么这么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带信,只说是出公差,并未敢告诉玉屏实情,忙支吾道:“嗯,几个案子一起办……又和岳母顶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这样,不和我吵架还觉得没趣儿呢。”将近一个月不见,玉屏的脸又圆润了些,腰身倒是变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激动道:“动了没?五个月了,是不是会动了?”玉屏将他头推开,红着脸道:“风尘仆仆的,赶紧先去洗脸。”此时此刻,老四觉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脸,回到房间。屋里点了熏香,味道浓郁,老四打了个喷嚏,担心道:“怎么这么重的香,别熏着了孩子。”

玉屏嘴里道:“不会,这是安气凝神的,最适合有身子的人用。”打开熏笼,又放进一块香料。老四嘿嘿笑着,上前去抱钱玉屏。钱玉屏闪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缎首饰盒子,道:“你看这是什么?”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么东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开盒子。这是银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坠,精致的雕花银饰,上面镶嵌了一颗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圆润饱满,闪着淡淡的光晕。

玉屏惊叫了一声,拿起首饰盒爱不释手,双眼放光。老四嘿嘿笑着,取出耳坠,不由分说给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脸刚合适!”

两人正闹着,只听门帘一响,吴氏闯了进来,忿忿道:“你这死丫头,老四回来了,咱说道说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数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妇。她怀孕了,我高兴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让碰!我说你不在家,让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觉,去外面溜达,走路还走得飞快!这孩子能安稳长大么?我说不让点这么浓的熏香,她非要点!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哑了!”

她气鼓鼓望着老四,只等老四评理,一副老小孩的样子。老四笑道:“岳母消消气,玉屏她本来就犟,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钱玉屏将身子扭到一边,微微皱眉道:“娘,多大点儿事。老四刚回来,你让他清净一会儿吧。”

吴氏顿时委屈,指着玉屏对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这态度,我一说话她就不耐烦。特别是怀孕以来,整天不和我说一句话,我要走到她三米范围内,她都只往后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别人家都是婆媳关系难处,没见过这种亲生母女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着道:“岳母有什么事儿给我说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烦躁也是有的。”吴氏又唠唠叨叨数落了半日,方颠儿颠儿地去给钱玉屏准备吃的了。

看吴氏走开,老四笑道:“你看岳母嘴上厉害,心里还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过倔强。”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里道:“儿子,让老爹摸摸……”

玉屏飞快地将他的手打开,跳到一边。老四惊讶于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没事吧?五个月了,胎像已稳。”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让邪气侵染了孩子。”

老四虽然心里觉得玉屏有些过于小心,但还是听话地挪开了手。玉屏自怀孕以来,脾气越来越坏了。怀孕初期,她说胎像不稳,不让老四碰,连晚上也不让老四同她睡一张床,说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压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称担心邪气入侵,不让靠近。

入夜,老四一个人躺隔壁屋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四今年已经三十有四,自己无权无势,故对家庭极为看重,特别是玉屏有了孩子后,什么都顺着她,宠着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边,虽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讲,只要能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就知足了。但玉屏撵了他去隔壁睡,说是听他打呼睡不着。

※※※

老四走后,沫儿犹在愤愤不平:“管他干吗,忘恩负义的东西,由着他自生自灭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儿别这么说,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儿直着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该我们被挖肝取心?我还不信了,他连提前送个信都没机会?那日在鬼冢里,还戴个假面,故意不让我们发现。要是我们几个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师这事儿岂不是天衣无缝?哼,什么苦衷,只怕其中还有什么好处吧?”

婉娘摆手笑道:“瞧见没有,得罪谁都别得罪沫儿,整个一刺儿头。”

沫儿正要辩驳,黄三拿了那瓶子蛴粉水过来,嘶哑道:“加吗?”

婉娘道:“当然。”冷不丁抓住沫儿的右手,拿过一支银针扎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儿反应过来,已经挤出了三滴血在粉水里。

沫儿扭动着身体乱跳一气,嚎叫道:“你做什么!”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道:“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挤了足足十二滴血出来,才松了手,笑眯眯道:“沫儿,你想不想把丢的两件披风找到?”

沫儿哼哼着,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霉。”

沫儿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并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尔一笑,让黄三打开了他房间里屋的门。

沫儿止住了脚步,死活不肯进去——黄三房间里面种植着一棵会吃人的奠柳,沫儿曾经因为好奇进去被缠上,身上红肿了好久才痊愈。不过自从制作迎蝶粉采过奠柳的汁液,之后便从未见此门打开过。

房门一开,便听到了轻微的拍手声。沫儿心有余悸,吓得忙往后退。

因为奠柳不能见阳光,房间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灯笼,见奠柳枝条干涩,叶子皱巴,只有少数叶片一翕一和,发出类似人群鼓掌的声音,不由担忧道:“似乎好久没喂过了,还行吗?”

婉娘小声道:“奠柳有着长长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干扰,它可以连续休眠三年。”嘴里说着,双手合十,随着奠柳叶片的拍打声不停击掌,并越来越快。奠柳似乎被惊醒了一般,越来越多的枝条开始抖动,加入击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儿你看,奠柳开花啦。”沫儿一步一蹭地走过来,伸长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几个枝条顶部开了绿色的小花。说是小花,其实是五个娇嫩的叶片围拢,顶端向内稍稍卷曲,看起来就像花儿一般,特别是其中一朵,在灯光下泛出莹润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顶部有花的枝条似乎更加灵活一些,听到响动,便朝着门口伸了过来,顶端的小花发出嘶嘶的声音。婉娘瞄准那朵最为青翠的花,飞快地将手中捧着的粉水递了过去。

那花儿颤巍巍地伸进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面轻轻抖动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将沫儿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个干净,并慢慢由翠转红,甚至可以看到鲜红的血丝正顺着花瓣朝枝条输送。

这些举动,让人不由觉得,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树,分明是一头树状的动物。

黄三一步上前,拨开蜂拥而来的枝条,咔嚓一声将吸食了血液的花儿剪了下来丢进粉水中,然后飞快地关上了门。

婉娘将粉水捧到院中,仰脸笑道:“刚刚好。”夕阳斜照,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粉水中。原本还微微跳动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蛴粉水融为一体;粉水中的酒味变淡,桂花的香味却更加悠长。

黄三取了两个圆肚细嘴玉瓶,用漏子将粉水分装,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儿讨厌新昌,幸灾乐祸道:“虫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变得更丑。”

文清提醒道:“还有你的血呢!”

沫儿本来一心想着找披风的事儿,突然明白过来,顿时大发脾气:“干吗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脸无辜,道:“你弄丢了披风,我没让你续签十年的卖身契,你还想如何?我帮你找披风呢,这点血都舍不得?再说了,这款粉水名贵得很,我这么免费送你一瓶,我都亏死了呢。”

沫儿哼道:“懒得理你。我才不要这个鬼粉水。”其实沫儿也想到了,披风被袁天师夺走,总得找回来。但洛阳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还得从新昌那里入手。只是不知道这粉水又是加沫儿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还提前将血挤入粉水中,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功效。

〔六〕

三天后,新昌公主派人来取走了蛴粉水,但一个子儿都没给。沫儿心里甚是不忿,却不敢多说,只求以后新昌不来找闻香榭的麻烦。

今日不知怎的,特别犯困,刚吃过晚饭,沫儿便开始哈欠连天。文清殷勤地帮沫儿打了一盆洗脸水,沫儿胡乱擦了一把脸,顺势儿洗了个脚,睡眼蒙眬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里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儿脸上一抹,道:“天气干燥,得用点儿面脂。”

沫儿也不在意,打着哈欠回了房间。文清本想跟进去,被沫儿赶了出来。

※※※

沫儿晕晕乎乎地醒了,发现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沫儿愣了会儿神,慌忙去朝后脑勺摸去。还好,浑身上下并无疼痛,只是有些头晕。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得雾蒙蒙一片。仔细分辨,才发现这是一个种满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桥流水,甚是富丽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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