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来红十字会。
正确的说,是「红十字会驻列姑射群岛办事处」。但这个办事处佔据在城北边陲,非常巨大而雄伟的建筑群,大楼和大楼之间有着空中甬道,围成一个圆形,圈着像是原始森林的温室和中庭。
仰头看不到顶,这沉默的巨城带着一种庄严,伸手向天。
同学曾经传递一些大人不准我们看的八卦杂志,我对那些男女明星的爱恨情仇没有兴趣,不过我对当中的一篇报导记忆深刻。
据说,这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是由已经併入红十字会的夏夜学院院长所设计的。
那位被尊称为「大师傅」的院长,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这建筑群是他毕生的心血结晶,即使灾变再临,也不会损坏。
当中当然有些胡说八道和不负责任的臆测,但我对着这个建筑群奇特的名字发呆。
这建筑群叫做,「巴比伦」。
在这建筑庄严华丽的门口,装饰着高耸而奇特的雪白玉石,镌刻着一行字,谁也看不懂,八卦杂志猜测,这可能是种强而有力的符文。
但文字,就是我的范围。我认出巴比伦这三个字,剩下的就不是那么难猜。大部分的文字都有其规律存在,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遥远中国已经湮灭的金国文字,但我还是看懂了。
上面写着:「即使天惩,依旧要在巴比伦上,载歌载舞,走向末日。」
这我可不同意。为什么一定是末日?难道就不可能新生吗?
柏人看我注视着碑文,眉毛轻轻的皱了一下。「走吧。」他推了我一下,无礼的。「还想要有选择,就不要露出那种有兴趣的表情。」
「我已经选好了。」我有点生气的反抗,「我将来要当社工啦。」
他瞪了我一眼,「妳高兴就好。虽然是非常迂迴的路…太慢了。」
「要快就什么都不要管啊。」我突然被激怒,「通通杀个精光,放把火消毒一下更好。就只留一些最健康、最没问题,可以吃饱穿暖的人啊,反正人类繁衍得非常迅速…这不是最快的道路?也不用花大力气重建了,也不用管什么社会福利…」
「我倒没想过,这是个好主意。」柏人摩挲一下下巴,「但我不喜欢。」
白痴。我忿忿的想。真是个只知道杀杀杀的白痴。
同样走在错综複杂的甬道、天桥,上上下下爬完楼梯搭电梯。我依旧晕头转向,但比较有閒暇张望身边的人。
我发现,红十字会的人并不完全跟柏人一样。还有一些非常普通的医生或护士,还有更为普通的,以前在贫民窟见过那种,胸口别着名牌,定期家访和照顾无依老人的社工人员。
我对阅读这件事情不能说是天赋,而是一种痴病。据我妈妈说,在我刚学会走路,家裡几乎没有书籍,我就摇摇晃晃的走去翻电话簿。她觉得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孩这样煞有其事,非常有趣,随手画了一竖,告诉我,那是「一」。
我瞪了她很久,张开嘴,说,「一」。然后咯咯的笑,指着电话簿裡的数字,正确无误的指点,喊「一」。
在我学会叫爸妈之前,我先学会了「一」。
这种天赋很折磨人,即使我看完了整本电话簿,家裡所有记载文字的纸片,还是饿得难受。这种飢饿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炽热,学校的课本完全不能满足我,每週末开来社区的「行动图书馆」就是我最重要的粮食来源。
当时开车的是个脸孔圆圆、下巴有几颗青春痘的社工姊姊。她后来私自借我很多书,这是违反规定的,但她只把食指举在唇间,叫我别说。
她一直乐观、快活,充满勇气。没在贫民窟生活过,是不能了解那种生活的。我家开早餐店,即使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给帮派祈求平安,但在飢饿人群中,一家充满食物的商店,就是一种严厉的刺激。
一年我们都得被打劫几次,大部分的时候,都因为帮派和警察的庇护下安全过关,但依旧谨慎而小心的生活着。
老爸很坚决的要将厨馀和麵包边扔进肮髒的垃圾桶,因为这样才不会让那些游民为了有得吃而在附近徘徊;但软心肠的母亲却觉得这样太残忍了。
他们常常为了这件事情吵架,老爸总是非常生气的说,「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哪天没有麵包边,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宰了妳,只因为妳没办法供应了!」
这天,爸妈在吵架的时候,那位社工姊姊满面笑容的走进来,「麵包边怎么卖呀?」
老爸整个怔住,上下打量这位衣着整齐、营养充足的社工姊姊,眼光又转到她的名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递出一大袋的麵包边,「一元。」
社工姊姊笑笑,从皮包裡拿出一块钱,「老闆,你真好心,谢谢。」
后来老爸都把麵包边放在冰箱裡,每个礼拜社工姊姊来,就将那重得几乎提不起来的麵包边交给她带走。
当时我还小,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在城南,每个人都生活的很艰辛,连我劳苦的爸妈也不例外。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和不忍,但他们也有他们小小而卑微的善良。
社工姊姊也知道发放食物的危险吧?但她还是每週开着「行动图书馆」,并且将麵包边发放给精神和肠胃同样飢饿的人群。
「我想成为那样的社工。」我跟柏人说,「一点点就好,只要有一点点改变就好。」
那位社工姊姊,最少改变了我。
「啊,妳高兴就好。」柏人打开门,「到那时妳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我耸耸肩。
※
现在我对这个地下室比较熟悉了。
阿默抬头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满是惊恐,将书一抛,快速的像是一条蛇般,滑熘的跑个无影无踪。
「真是的…」依旧充满强光的圣叔叔摇头,「这傢伙…头回吓破胆了。嗨,林靖,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打了招呼。除了圣叔叔,其他叔叔虽然没像阿默那么夸张,还是很不自然的将脸别到旁边去。
上回我真的是太热情了,吓坏这些叔叔们。
「林靖的眼镜没了,帮她配一副吧,那个谁…」柏人将我推到圣叔叔面前,「看要多少钱…」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我现在也没有事情。」圣叔叔招呼我,「过来吧,林靖,我看看妳的眼睛。」
柏人点了烟,才刚吸一口,旁边的小房间霍然打开,裡头一个个子小小、鼻头圆圆的男人(男孩?)探出头来,「柏人~我打了几十通手机你怎么不接?!快来!天哪,真不敢相信,管狐没有绝种欸!你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我怕又是山蚓的变种…比我初恋的时候还忐忑啊~」
「那个谁…」柏人问圣叔叔,「那个又是谁?」
圣叔叔万般无奈的看着他,「我是圣。那个大呼小叫的是猎人孟奇。」
「我知道他是养动物的。孟奇?这名字好奇怪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不对,你这四年来都这么说。」圣叔叔用手扶着额。
孟叔叔跳出小房间,一把拽住柏人的手臂,「快来!还聊天呢…管狐啊!是管狐啊~名列绝种名单的管狐啊~」
「啊你不是养了犬神?要放生?」柏人还是那样冰冷,却任凭孟叔叔拽着走,「你差点被吃掉才养起来不是吗?现在要换被管狐吃掉吗?」
「我当然不会抛弃小狗狗!」孟叔叔叫了起来,「他才不会那么小气,不过是多隻管狐…哇~你们在干嘛?不要打架!」
他把柏人拖进去,用力的把门关起来。可能是震动过度,门口挂着的「危险实验生物,禁止入内」的招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管狐?犬神?这个孟叔叔是…
「上回妳来没瞧见。」圣的语气澹澹的,带着一点点宠溺,「孟奇是豢龙氏后代,养那些…」他迟疑了一下,「『宠物』是他个人的兴趣。」
很好,豢龙氏。这个特机二课到底还啥怪物没有的?
来了几次,这个特机二课,位于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坦白说,这是个溷乱的地方。门口摆了几张破烂的沙发和茶几,没事干的课员会在那儿看书或打扑克牌,但裡面…
有的只是隔间,裡头的人紧张兮兮的和一堆电脑与电线奋战;有的不断埋头疾书,拼命讲着电话;我勉强知道那边是文书区。
有的则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有的很大,有的很小,但门口总是会挂各式各样的警告。其实就算没有警告,我也不想开门进去看。光光门缝漏出来的可疑气体和乱七八糟的光线,就让人寒毛直竖,我是不会想去寻访地狱的。
圣叔叔的工作室可能是这团溷乱中仅存的整齐。他的工作室在地下室的尽头,俨然是个小型医院。事实上他也负责急救和药品开发,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得负责一些非常奇怪的手术。
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人一样。整齐、清洁,带着严厉的严肃。他帮我检查眼睛,并且挑出合适的器材,开始打磨镜片。
从我这双被咀咒的眼睛看出去,圣叔叔的脸孔笼罩着强烈的光,让我看尽黑暗的眼睛有点晕眩,带着白花花的幻影。但戴上眼镜以后,圣叔叔是个英俊强健的人。他大约一七八公分,或者更高。有着深褐色的眼睛和髮色。脸上留着整齐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齐齐,绑着小马尾,不是那种健美先生夸张的肌肉,只有在使劲时,会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
这么说来虽然奇怪,但我总觉得圣叔叔和柏人有点像…当然不是五官。而是气质上非常相对却也非常相像。只是一个是纯白的光,一个是绝对的黑暗。
但本质上却有种奇怪的雷同。
他磨着镜片,姿态是那样轻柔。对了,柏人在保养他的枪时,也流露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柔情的姿态。
「吃太少了,嗯?」他一面磨着镜片,一面观察我的神色,「我开给妳的铁剂吃了吗?等等我拿一些给妳,最近还会头晕?妳还是有些贫血…」
「…圣叔叔,」我决定还是问一下,「我真的没有变成吸血族吗?」
他凝视着我,「的确没有。因为妳打过疫苗…」
我大大的鬆口气。「还好…不然圣叔叔会讨厌我吧?」
他张大眼睛,愕然的看着我。「…为什么?妳怎么知道…」他的脸孔越来越苍白。
我又在无意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我不想触怒他,毕竟他一直待我和善,我几乎会误解成疼爱了。
踌躇了一会儿,我低低的说,「圣叔叔,你是基督徒还是天主教徒呢?」
我以为他望着我,结果我发现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停在很遥远的虚空。
我失言了。心裡真是懊悔不已。灾变之后,所有的宗教都失去了重量。封天绝地,神明抛弃了人间,仓皇失措的信徒,也纷纷抛弃了神明。大部分的人都是无神论,信仰成了一件可笑而落伍的事情,甚至成了骂人的话。
怎么这样不用脑筋的问这种问题?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中,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一会儿,圣叔叔恢复常态,继续磨着镜片。「都不是。但我的确有信仰。」
「…嗯。」我不敢多说什么,怕又惹祸。
「妳怎么知道的呢?」他澹澹的,但我察觉到那一丝压抑的警惕,「柏人告诉妳?」
「…不是。」那隻会走路的冷冻库怎么会告诉我?「圣叔叔…我被『转化』,几乎醒不过来的时候…我想到你说的话,才醒过来。」
深深吸了口气,直视他严厉的眼睛,「圣光与你同在。」
「…是吗?」他继续打磨镜片,手指有着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的颤抖,「是的。
原来光还在的。」
他的微笑渐渐的深了,却落下几滴眼泪。
我完全被吓到了。我一直觉得男人哭是件很娘的事情,我老爸一直是个刚正严肃的人,一辈子没掉过一滴眼泪。学校的男同学如果哭哭啼啼,我会很尴尬,因为我都很少哭了。
但圣叔叔的眼泪…怎么说?我觉得那是真正男子汉的眼泪。好吧,这样说很俗气,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
只是我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儿好,只好颤颤的掏出我的手帕给他,将眼睛转开。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我才偷偷看他,他恢复常态,专注的打磨镜片。我才刚鬆口气,打算装作毫不知情,他却说,「手帕等我洗好还妳吧。」
「…嗯。」我比他还尴尬多了。
他弄好了眼镜,让我试戴,调整一下。「两天后回来看看,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我,嗯?」
「好。」我点头,匆忙把眼镜戴上。真是令人心安的平静景象。
他像是研究似的看了我一会儿,「妳想过圣光是什么吗?」
「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我小心翼翼的问,「但是坦白说,我没仔细去想过…或许是圣叔叔身上的强光?」
他笑了。滚着桌子上的一根笔。「来吧,我带妳去一个地方。」
他打开一个门,居然是向下的楼梯。不会吧?这个大地下室还通更下面的地下室?「…这是蚂蚁王国吗?」
「是有点像。每个工作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地下一层或二层。」他打开电灯,「来吧,这是我的…『祈祷室』。」
他打开地下二楼的一个房间,是个纯白的房间,镶着彩色拼花玻璃,一束光打在地毯上,迎面是条破旧的十字架项鍊。
白牆上什么都没有,而是一条很小的项鍊。
我抬头望着光。突然领悟到是自然光。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在管道反覆折射,将外面的光源引进,而不是使用太阳能储电的灯泡。
沐浴在光中,对着十字架祈祷吗?
「…我这一生,很像是个笑话。」圣叔叔缓缓的开口,「一切都是种悲剧的误解。所以我曾经很仰赖圣光,也曾经背弃过圣光。」
他缓缓的在小地毯跪下,仰望着十字架项鍊,然后轻轻的吻他带在身边的一把小短剑。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