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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蓝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奔过去“啪”的一声,扭开了灶台上的火。

怎么一下子这么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杀的那一个冬天,每一颗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体里。

藤雪和年岁岁赶到医院,警队的手足正在门口打瞌睡,被藤雪一脚踢醒,急忙站起来。

过去十数小时,没有外人接近,也没有异常响动,周围非常安静,简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一五一十,如是报告。

女上司带着一个小屁孩还满脸正经的样子赶过来查岗,其用意令人颇为犯猜,但看到藤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两银子的犯浑表情,到了嘴边的问题也吞了下去。

这是年岁岁教给藤雪的,不想有多余的麻烦,就要先摆出和一切麻烦绝缘的样子。

他们一路追踪精蓝而来,有好几次年岁岁失去精蓝的踪迹,要求藤雪将车靠边,他闭目冥想,仿佛凭借意念更容易找回线索。

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次都找了回来,最后一次费时尤其久,年岁岁聚精会神,瞠目结舌,造型半点不可爱,过了一阵子脸上汗如雨下,这一动不动的深思,像比马拉松更费体力。

藤雪忍不住要拿出纸巾帮他擦汗,却见年岁岁猛然从座椅上一跳而起,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蜷缩在座椅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但他随即绝然推开藤雪伸来抚慰的手,大叫:“开车,开车,前面右转!”

藤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迹,不等她问,年岁岁开口解释:“精蓝刚刚闯入我的脑海,召唤我跟随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仍然带着余悸,低声说:“好厉害,好厉害。”

付出这么大代价追踪,最后结局十分无厘头,因为目的地竟然是十鹿的病房,早知道何必费那么一牛鼻子的劲,大家相逢不如偶遇多好。

交待下属换班回去休息,藤雪和年岁岁开门进去,床上白被单静静地罩着,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杨,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没有诈尸,也没有发芽。

年岁岁趴在地上仔细察看这棵胡杨木,从裤兜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望闻切敲划钻。他的装备储存原理和叮当一样,随手一摸即得,无穷无尽,储藏量丝毫不受布料面积限制,比叮当更先进的是还不会摸错,精准度叫人叹为观止。他好像知道藤雪心里的感叹,头也不回地说:“赶明儿叫猎人联盟送一个给你,这是三维袋,我们的标准配备。”

随之站起来,拍拍手:“异灵川干的。”

将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岁岁喘了口气,刚要转身,藤雪发出一声尖叫。

抬眼一看,他们一路追踪的精蓝,在对面的亲属探视椅上坐着,正慢慢地说:“如此说来,猎人联盟也认定是异灵川所为么?”

藤雪立刻拔枪瞄准,是一个好警察应该有的职业反应,然后,她发现敌友阵营的两个人,一齐对她投来不以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说,喂,你把这坨破铜烂铁拿出来吓鬼么?

她讪讪地把枪挥舞了两下,没有收起来,坚硬的枪柄握在手里,有一种惯性的安全感。

只是,为什么有一股奇异的冷感从掌心传来?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发现,配枪在手里幻化成液体,形态凝聚,却在流动不息。她的手指陷入枪柄,触手柔滑绵软,仿佛捏住的是一块初成型的果冻,再一用力就会碎裂。

藤雪大惊,双手合拢捧住,正要定睛细看,年岁岁忽然从旁接过她的配枪,淡淡说:“区区人类,何劳精蓝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枪在他手里回复本来形状,静静闪耀金属光芒。

精蓝摇摇头:“哪里,我不过是将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给她看看而已。”

不过是藤雪自己面对根本无力掌控的场面,心中不断酝酿膨胀恐慌与软弱,深知我为鱼肉或炮灰的立场,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枪亦不过泡影泥浆。

将这拼命压抑的念头,变成皮影戏,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蓝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能够穿透骨肉与尘嚣,直接进入一个人自以为锁得严密的内心。藤雪又惊又气,但场面中的重点,根本也不在她。

年岁岁在对精蓝咄咄发问:“我听闻暗黑三界封锁已久,这一次破魂到此,请问有何贵干?”

精蓝显然不是很喜欢回答问题的人,他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须臾点点头,对年岁岁说:“你要不要救他?”

救谁?十鹿?

他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物尽其用的话,胡杨能做家具还是建房子?

精蓝对于人变树这个课题好像还蛮有研究的,慢条斯理说:“这是异灵川典型的机体异化手法所为,但施法者有意无意,做得并不彻底。

“他的思想意识仍然全部存在,只是被牢牢封存在化为树干的身躯里,不需再造血肉肌体,我能帮你把那些东西转移出来,相信其中大量信息是你会有兴趣的。”

年岁岁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啊,而且言辞恳切,态度温存,世道变了么?猎人联盟那些编教科书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么?我落伍了么?

不,我绝不能落伍,老子还年轻呢!

他振作起来:“对你有好处吗?“

精蓝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难道我们没事做来三月学雷锋啊?我们破魂族只有一个偶像,拜多神会被牵去当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尽快找到灵魂狙击者现在的位置。”

作为本来应该特立独行的大妖怪,他口气其实更像房产中介:“你我所长,刚好交换,何乐不为?”

年岁岁终于彻底陷入了迷惘。

精蓝,破魂族人主体组成分子。擅摄取拥有强大法力者魂魄,随之饲养对方为食粮来源,破坏力与战斗力惊人,相互能够贯通意识,汇集精神力与能量一体协同作战,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胁的种类。无主动攻击性,不苟言笑,绝对服从族中领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现有的资料不能说明其具备社交冲动或人际常识。

这是年岁岁过去考猎人星级时,每一次都要复习的内容之一。

身经百战之后,对所有五星猎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远的那一颗明星。倘若能够有机会狭路相逢,其意义不亚于毕生致力登山事业的人,最后终于爬到了月球上,不论结果是生是死,都那么的意气风发。

他绝不会把相关资料记错,何况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蓝,分明世情练达,又会给人下马威,又会适度自爆其短,更过分的是,还会见人下菜碟,主动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闭关锁国的这些年里,在精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拼命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以便跟上眼前形势的变化:“你拿什么保证,我一旦带你去见灵魂劫掠者,你就能让十鹿意识复活?”

精蓝站起身来,双手一摊,耸耸肩,然后弯腰把胡杨十鹿拨了一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功夫,又睁开,说:“行了,都在我手指尖上了。”

伸出手来给人看,藤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头一望,果然在精蓝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张隐隐约约的人脸,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动,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给人掏出来了呢。

年岁岁这时候就恨啊,手脚太慢,没从空间袋里摸个摄像机出来把这一段拍个正着,这要是放在猎人联盟内部的视频分享频道上,点击率不high翻天啊!年终十大佳片评选,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他倒也干脆,看精蓝料理好了十鹿,大家算是成交了,转身就出了病房门。藤雪急忙跟上,弯腰轻轻问:“你真的带他去?”

年岁岁看她一眼:“不然怎么样?”

藤雪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好讪讪地说:“他好像不怕你反悔哦?”

年岁岁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过,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这么来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银狐的封界还在,上面那只流光溢彩的小狐狸素描图标则稍有变化,从一开始安到来时的老神在在,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一副别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岁岁是识货的,一见先倒抽了口凉气,心想这趟浑水,怎么搅下了这么多人啊?看来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搞下去不知怎么收场,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随后精蓝的反应。

狐族的威风,那是不用说了,但也要看对上的是谁,寻常族类闻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诚望多活二年之举;换做破魂,大家论资排辈斗身家挽袖子打一场,满世界开盘口,估计也是赌一比一居多。

问题是身边这位精蓝,身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员,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自觉,一瞧见银狐标记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来,一鞠躬!!!

藤雪看得纳闷,悄悄问:“他干吗呢?”

年岁岁不愧是猎人联盟的稀有五星,对非人界八卦的来龙去脉称得上博闻强识,脑海中略过了过狐族与破魂的历史,当下了悟,答道:“据说他们的大老板和狐族有世交,莫非这是交代了要以礼相待?”

在外行面前说得笃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暗黑三界关了这些年,达旦憋在里面莫非是在努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搞和谐社会么?抓教育树新风,文明经商,尊敬长辈,这样子搞下去,精蓝迟早要以世界杰出青年身份出来竞选参议员,那所有女性选民不得都给他投票啊?

这一鞠躬毕,大家就傻在那儿了,年岁岁知道自己闯不过那个结界,就算闯得过,和狄南美结梁子也非人间正道;精蓝则执礼甚恭,压根没有闯过去的打算;剩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藤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乃雄纠纠气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门,刚一接触到银色光幕,身子忽然一哆嗦,两腿一分,摆了个马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猛然大笑起来,声如狼嚎,令人闻而鸡皮疙瘩乱出。

年岁岁心想糟了,一眼没看住,这姑娘也真憨厚,我们两个都不敢去动的东西,你起什么劲啊?就说人类的脑仁太小,不经用。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藤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门忽然洞开。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来,银狐纵横天下,到哪里都是那么气度销魂,背着手,拖着声音正问:“谁那么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几个升调出来。

她身后跟着宅子里现时全部的住客与访客,先是霍金,然后是安,身边紧紧跟随的是利先生。数她神态最为安详,温柔之中还隐约带有一丝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颇有心事。

藤雪还在那儿笑,狄南美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人?”

随手抄起来,跟抄个擀面杖似的把人家大头朝下,抖了抖,然后顺回来放在地上,藤雪顿时止住狂笑,筋疲力尽软倒,蜷曲起来,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一眼就盯上年岁岁了:“你,猎人联盟的?上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年岁岁顿时四岁正太上身,奔上前去,抱住狄南美的腿就蹭:“银狐,银狐大人!好高兴见到你……”语调娇嫩得要出水。

结果人家半点不买账,当即撩起一脚,将年岁岁踢出数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轻轻飘起来,落地后鼻子一皱,眼睛一红,泫然欲泣,浑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做作,在十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来无往而不利,谁知今天踢到铁板,狄南美不但不觉可爱,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发冲冠:“死小子,你再敢装模作样,老娘让你每年出生两次,每一次都两个屁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发出如此富于创意的威胁之后,招呼霍金:“去,把你们客厅的太师椅给我搬一张出来,嗯,桌子也要。什么?太重了你一个人搬不动?放心,一定搬得动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着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桌走了出来。这些质量上乘的贵重木家具,当初搬进来可是出动了整批彪形大汉,才勉强不磕不绊越过了车道到客厅之间的数百米距离,现在个子瘦弱的霍金却一手举一件,还一路小跑。他对于自己猛然之间气力能和海格利斯并驾齐驱不觉得有什么惊喜,神情始终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摆摆好,狄南美跳上去,调整了几个姿势坐舒服了,忽然间满场人听得“啪”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敲在桌上,如县太爷的惊堂木。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后伸出的一根小尾巴,银毫葳蕤,灿烂生光。

她一本正经敲了几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藤雪头上,后者还在喘,不过已经能爬起来了。狄南美问:“小妞,你跑来干吗的?”

藤雪刚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心气大弱,强作镇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奉命协助猎人联盟工作,跟随他们来到这里而已。”

南美点点头:“哦,没你什么事。”尾巴在脑门上拂了两下,嘀咕着,“是打你十棍呢,还是判你充军呢?”

藤雪一听大惊,都说没什么事了怎么还要打啊?狄南美分明听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呐喊,这个法盲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说:“没事就不能打了吗?我看人家审案都是见人就打的啊?”

藤雪怎么也是专业出身,终于鼓起勇气大叫:“没事就应该当庭释放啊!”

狐狸好在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释放释放。你要去哪?”

藤雪一愣,本能地说:“回家。”

狄南美歪着头对她遥遥推了一把:“那走呗。”

藤雪一个趔趄,迷惑地盯着南美,渐渐眼前模糊了,一片银色光芒轻轻掠过,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周围的风呼呼吹起,身底下毫无依托,却渐渐飘起来,心中平安,正在想难道这又是倦极而眠的一场梦?随后极速坠落的感觉便突如其来,藤雪在离心力的惊吓下身子一激灵,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起居室,沙发上,前几天换下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没有拿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狄青天发落了藤雪,下一个对象是年岁岁,被上下两个屁眼的悲惨前景震惊了之后,年岁岁明显老实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儿,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动交代:“我代替牺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灵魂狙击者以了解失魂事件的进行状况。”

惊堂尾巴刚上班,工作干劲很大,啪啪又是两声,青天喝道:“说,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年岁岁有点没奈何:“报告老爷,这里是灵魂狙击者的必经站,猎人联盟根据之前案件发生点整理出了十字架指示图,上面有明确标记。”

一向对科学统计啊绘图啊之类东西没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哦,猎人联盟还蛮聪明的嘛。那么,你是要抓灵魂劫掠者么?”她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指一指后面,“那个中年大叔就是啊。”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后者闲闲站在稍远处,神情平淡。不知几时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依偎的姿态浑然天成,犹如一对默契经年的佳偶,对于大家的探寻,利先生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南美此时精神头来了,叫年岁岁:“哎,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岁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目前为止只需要了解灵魂狙击者的相关情报就完成任务了。”

这么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视:“呸,肯定是打不过!他的目的那么简单有什么好了解的?不就是要去暗黑三界吗?”

年岁岁很顽强,兀自争辩:“我们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暗黑三界。”

银狐看看他,又看看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脾气一下暴躁起来,抓起自己的尾巴就向年岁岁砸了过去。年岁岁大惊,一连串筋斗快如闪电,堪堪避过。那个飞去来小尾巴没打着人,只好自己回去了,狄南美一把抓住,又按回屁股,气呼呼瞪年岁岁一眼,喝道:“喂,到底打不打?”

人家头摇得快要断掉了:“不打!”

狄南美建议年岁岁改名:“你大名俊杰,小名好汉算了,唧唧歪歪的。”

既不抓又不打,当然没什么好玩,她终于转向了最具闹事潜力的精蓝,明显精神为之一振:“嘿嘿,精蓝耶,好久不见你们了。哎,你等我一阵好不?我叫我们家小白来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打架了。”

精蓝对这个要求有点为难:“达旦大人有令,不准与狐族冲突,请见谅。”

南美听到达旦的名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温柔许多:“达旦啊,哎,好久没见了,他有什么口信捎给我么?”

脸上有微微的期待之色,又雀跃,又胆怯,如斯罕见又溢于言表,银狐自己却浑然不觉。

精蓝没有辜负她,说:“有。”

没让人多高兴一秒钟,随后说:“必须要在三个人面前一齐传达。”

南美一愣。

精蓝又鞠了一躬,似乎在贯彻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政策。但他毕竟出身邪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识,不管南美眼下正在主持审判大局,径自转向安,言语中的恭谨谦和一扫而空,恢复到惯有的冷冰冰口气:“我奉命前来告知,贵宾星辰通道将在七十七天后子时开放,无须再收集余下灵魂。”

这一声石破天惊,第一个跳起来三呼万岁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灵魂了!他本能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跟着一起高兴。

灵魂是什么,我们知之甚少,浊世滚滚中用不用得着它,也颇费猜。但被人随便拿走,总不会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转向利先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该说好险。

然后就发现,也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安静下来,默诵一句话,那句话人人都该引为座右铭,以免被世间失望轻易击垮。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为安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极深,能够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长岁月涂抹于感情上的绝望,加一两分竭力抑制而无从消解的怨恨,和满满、满满,黏稠沉重的决心,搅拌成浆。

此时正敷在安的脸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强大的法力威权,把这个人击成齑粉,挫骨扬灰,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

他的决心仍会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万劫后那个最渺茫的机会,不到最后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也绝不可能放弃。

安没有看精蓝,他眼睛投向远处,像在避免接触到什么能够引发剧烈疼痛的东西,缓缓说:“我将以我的方式打开灵魂十字架,多谢阁下费心。”

霍金的嘴巴立刻变成o型。

打击太沉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缄默单纯,只对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厨师,忽然鬼上身一样无畏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嗓子承受过大压力,最后的音符甚至都塌陷了。

他满头满脸,脖子耳朵,被气恼涂得血染过一样红:“你凭什么要牺牲别人?你以为你是谁?”

安的答复虽不近人情,其他人倒还都保持了冷静,反而实实在在被霍金吓了一跳。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纹风不动,只是垂下眼睛,轻轻说:“抱歉,我不得已。”

霍金更气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牺牲无辜的人吗?利先生……”

他接下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不是因为自控或恐惧再度降临,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从来没有想过,唯一和最初的亲吻,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

霍金茫然转头,和利先生对望。

她容颜如雪,一丝儿血色都无,温和地说:“霍金,不必如此,我心甘情愿。”

她轻轻将头,放在安的肩膀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一杯清茶的对坐里,我已经听完了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故事。感谢你,对我如此坦诚,无论坦陈的实质多么冷酷残忍。

我仿佛遥见你当时哀痛,足够将你身躯与灵魂都撕裂一千次有余。

我眼下仍然窥见,你平静如远山的神情之后,什么样细致绵密、难以断绝的暗影在笼罩你,啃啮你,绝望到根本看不到解脱。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

因此,我对世间更无须留恋。

来者恒来,去者恒去。

倘若我将灵魂剖出能助你完成人生里最后的愿望。

冥域中重逢时,你也许会记得我名。

记得我曾虔诚静默地等候过你。

想必这样结局,也算是所谓缘分。

霍金失声痛哭,委顿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捶打着地面,呜咽和脊梁一同起伏。

狄南美轻轻走过去,蹲在地上,拍着他的背,也像哄一个孩子,柔和地说:“别哭,别哭,有我呢。”

然后她回过头对安说:“你一定要取利先生的灵魂走?”

安点头,不曾有分毫犹豫。

利先生合上眼睛,仿佛疲惫已极,她将安的手握得更紧。

那肌肤的接触,不知道是在印证相亲,还是相远。

狄南美叹口气,一把把霍金拎起来。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沾着泥土草屑,狼狈不堪,愣愣地被人家提在手里,哽咽道:“干吗?”

南美不理他,对安说道:“他和利先生的灵魂,是被同一束星线照耀而生,其煞气和本质完全一样。你要打开灵魂十字架,一人取一半就够了,这个解决方法,你觉得如何?”

她完全摆出菜市场肉铺老板娘的架势:“一人取一半,他们命中带的煞气变弱,固然会寿命短一点,至少以后可以养狗了嘛。”

好像养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还对着霍金强调了一遍:“可以养狗耶!”

安神色微微一动,显然被这种可能性打动了。天性而言,他并非完全不可变通,即使被执念牢牢占据,他仍然有能力照顾他人利益,只要,没有阻碍他的前行。

在彻底明了狄南美方案的可行性以前,他保持缄默,等待对方的下文。

谁都没有想到,提出反对的是最不应该反对的人,受害者利先生,锐声道:“我不愿意。”

她身体站得笔直,微风吹过,柔软的衣物贴在她身上,曲线窈窕,难以描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从前在人间的威风多么凌厉,这句话都是她此时写照。

但这团鱼肉,有极为强烈的个性和自尊,就算被切被砍,都要姿势漂亮,凛然说道:“南美小姐,我知你法力通神,但生死我总可以抉择。”

她转向安,柔情交织感伤,一闪即逝,斩钉截铁道:“过去数十年,凡我所爱,都诀别远离,我人生了无意趣。”

伸手轻轻抚摸安的耳轮,眼睛最尖的南美,能够察觉她最轻微的颤动,从心尖上一路连绵过来,反映在手指。

利先生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却是对着安的:“我此前十年,唯一期待,就是你回来。”

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回来就是幸事。”

粲然一笑,她美目如朗星,对南美流转,一瞥之间,看到的人便知道她下定的决心,神鬼都不能改变:“倘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怎么会去推辞?”

面对他人的拒绝,狄南美非常罕见地没有恼羞成怒。她手指中玩弄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银色弯月勾,淡淡地说:“我来这里,本是为截断灵魂狙击者的路线,阻止他带走你们两个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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