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稍等一下。”
他知道我要来,曹敬和杀手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那一刻,杀手想要立刻展开能力,清理在场的所有人并迅速离开现场,换上备用身份,离开这个国家。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一位朋友给我打了通电话,让我迅速寻找庇护。”老家伙转过身,疲惫地打量着杀手的身形,“那位朋友很有能量,而且每次说话都很有分寸,所以我立刻相信了他说的话。但我多留了个心眼,我问他到底是谁要对付我这个老头子。”
曹敬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说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我就明白了。”汤山喝了口参茶,“我放下电话后,让内人去和儿女们住几天,然后猜测你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里……比我想象得还要有效率。所以,现在,我看见你站在我面前……”
室内的空气黏稠沉闷,曹敬渴望挖掘医学家的头脑一窥真相,但杀手没有如此敏感的感应力,只是困惑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你生病了,孩子,而我可以医好你。”汤山向曹敬伸出手,“我可以治好你头脑中的疾病,让你不再饥渴,也不再忘记……只要让我照顾你。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工具,有些人把你做成了一件武器,折磨你、扭曲你,把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残酷的模样……”
他的话真心实意,不是谎话,曹敬震悚地意识到这一点。多年来对人类行为和神态的观察让他本能地判断出汤山毫无伪饰,他真切地希望救助来夺他性命的屠夫。
但梅和勇,不,鲍里斯·李,因为这一席话而愤怒了。他走上前一步,抓住汤山的手,然后折断了它。
“别说废话,告诉我,你退休前最后一个训练所在哪里?”
杀手用咆哮和愤怒掩饰自己心中的羞辱感,他相信,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做这些任务,刑讯逼问以及杀这些人。在他心里有某种不容玷污的职业尊严(曹敬不太确信这是不是深度暗示的产物),这种职业尊严和作为掌握生杀权的上位者的骄傲,让他全心全意地完成每一次任务。
而现在,这位医学家当面指出他只不过是精神改造后的某种奴隶,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不过是假象。他怒不可遏,同时心底里又隐隐认同他的看法。
汤山因为痛苦而流泪,身体蜷曲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撞碎了茶壶和玻璃杯,他的眼泪打湿了厚厚的眼镜片,呜咽着说:“放开手……我能够帮你,治好你……不要继续杀人了……”
“你懂什么?”杀手咆哮道,“你又知道我什么!”
“你是否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有不连续的短期记忆?呜……你的牙齿下面有早期使用的植入式通话设备,可以通过外界触碰手动关闭……还有手指!你从来没剪过指甲,因为你的指甲其实是人工植入物,不会变长!”
汤山抱着自己软软的松垂的手,直视杀手的双眼,短短的花白胡须颤抖着。
“然后呢?”杀手上前一步,森然道,“你说出这些,是不是想表示,你就是为我做这些手术的人?还是说,你对其他人做过一样的事?”
曹敬感到杀手内心的怒火已经鼎沸,他要慢慢折磨这个老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能的杀意和怒气让他几乎按捺不住要动手,只有最后一丝执行任务的理性让他把自己的双脚牢牢按在原地。
“我曾经……经历过那些。”老人羞愧地低下头,“但我后来改悔了,我不愿意再做那样的事情,我每次想到都想要吐。我想拯救更多的人,想挽救你……所以我留在这里,想直面你。以补偿我做过的事。”
“告诉我,你最后负责过的那个训练基地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汤山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能说,离开的时候,我的那一块记忆被封锁了,哪怕我想告诉你也没有办法。更何况,哪怕我能说,我也不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你背后的人,非常危险且毫无人性,而那里都是些好孩子。”
然后,另一个“人”出现在了曹敬的梦中。
杀手的意识被压缩了,另一个更强的存在感爬了进来,把梅和勇的自我意识挤压到一边,占据了更多的感官资源。曹敬费力地调配那些他没有运用的资源,去感知现场的情况——
“杀手”上前一步,攫住汤山的脖子,在尖叫声中直视他的双眼。某种精神上的接触发生了,曹敬可以感觉到这个外来者正打量着医学家头脑中的封锁防护,试探性地侵入、盘旋、迂回,还品尝了一下成色。
还好,不是高手做的封闭。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衰弱他。
梅先生,曹敬默祷,你如果能体验到一点点他工作时的手段,我就能体察到他的身份。拜托了。
然而梅和勇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工具,曹敬此刻阅读的是他身上留下的历史记录碎片……无论曹敬有多么想要跨越时空去感受一下“外来者”的实力,他也只能用梅和勇的意识记录去思考和推理。
如果这一次和后来医院那次是一样的情况,那么这个“外来者”当时应该同样身处东京,就在这附近。
比预想中的更费时,十分钟后杀手松开手,“外来者”精疲力竭地带着情报离开。汤山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自我意识被身体上的衰弱压制到了最低谷。
任务已经完成,杀手疲惫地想。接下来只要灭口,处理现场,一切就结束了。
他去厨房里找了一副塑胶手套,抽了一柄切肉刀出来。
“你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下刀的时候,汤山一边喘气一边问,“你向我说实话吧。我们都知道,你回去后,就会不记得我们在这里说过什么。我们曾经想过什么。如果连反抗的想法都不容存在,那……你怎么能算是有选择权,怎么能算是……用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成为一个工具呢?”
梅和勇的刀停下了,他想了一会儿,问:
“有书吗?喔,我刚好带了你的《脑神经功能新探》。”
突发性威尼克脑炎。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自由。”
刀锋刺入。
wernicke区变异,导致语言功能损失。
“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鲜血流淌,温暖了橡胶手套。
语言功能损失后的代偿。
“我只想享受作为工具、作为屠刀的生活。”
最后一口气息。
失去语言认知能力。
“不过还是谢谢你。”
有人塞了一根管子到他嘴里,曹敬下意识吸吮,冰凉的液体流了进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抽噎,眼泪把眼眶都糊了起来,风一吹,被汗水打湿的全身都在发冷。那人用一块湿毛巾帮他擦脸,曹敬睁开眼睛,看见毛巾上血红一片,伸手一摸,鼻子一直在流血,腿上已经流了一摊。
“再喝一点儿。”曹雪卿半跪在他面前,把水杯和吸管递过来,“你现在缺水。”
“……现在几点?”曹敬的声音非常沙哑,身体真的很缺水。
“凌晨十二点半。”曹雪卿从身边拿起一个棉签,仔细放进曹敬的鼻孔里,轻轻旋转,然后把沾满血污的棉签取出来,把两团棉花塞进去止血。
“我没事。只是这东西耗费精力很大。”曹敬接过毛巾,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把衣服脱光,粗鲁地擦拭自己的身体。“都是正常现象,记忆同步、拟态情感……我会做出一些非常出格的举动,但这些都是正常的……”
“转过身去。”曹雪卿接过毛巾,让曹敬背过身,双手按墙。用毛巾从他背部一路向下,使劲儿擦了几下。地上还有一盆水,曹雪卿在盆里洗了两把,然后继续擦拭。
“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又够不到身后。”
曹敬盯着自己的手指甲。
曹雪卿擦完的时候,曹敬问:“如果我是一个坏人怎么办?”
“怎么可能?”
“如果我……”曹敬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一直表现出来的那个曹敬都是假的,而真实的我,龌龊、卑鄙,是个无耻小人。你会怎么看我呢?”
他没有回过头,背后有一会儿没声音。过了十几秒,他感觉到有一根手指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根手指似乎开始发热,又像是错觉。然后他感觉到手指沿着他的脊背一路滑下来,沿着背上的伤痕,一路向下。
“世界上又有谁不是戴着面具过日子呢?你戴着面具,我也戴着面具,只有吴晓峰那样的精神病人才不戴面具。”曹雪卿静静地说,“哪怕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又有多少人能够彼此坦诚呢?你是不是坏人,对爱你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还是有区别的。”
“我认为没有区别。”手指沿着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划来划去。
曹敬沉默不语。
“你总想为任何事找到一个理由,小敬。你想知道别人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讨厌你。你想切实地用事实和推理证明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选择这个女孩还是那个女孩……你在理性上太优秀了,导致你的感性部分——作为一个精神感应者理应最优秀的部分,反而显得笨拙。”
光的锁链,若有若无的光带环绕在曹敬身周,蛇一般爬遍他的全身。但与以往不同,它们并不灼热。或许是多年的锻炼令曹雪卿的控制力更上一层楼。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不需要缜密的推理,它们只是一个个瞬间,只是当下。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理由,而是这一刻的心情。你想得再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你害怕后果,但害怕又有什么用?它无法解决问题。你要做出的只有前进或后退这两个选择。”
曹敬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得像是换了个人:“主动接受这个世界的折腾,心安理得、厚颜无耻地活下去吗?”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背后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少训所时的事么?”曹敬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用毛巾擦干头发。光带黯淡下去,逐渐熄灭。他把内衣卷成一团丢到角落里,光着身子穿上棉布衬衫。
“你说。”
他转身的时候,曹雪卿后退了一步。在这个距离,两人的身高差得特别明显。曹敬身高一米八,而曹雪卿比他矮了大约十厘米。曹敬不太习惯用俯视的角度看她,姐姐在这个角度罕见地显得有点儿柔弱动人。
“你还记得,有个叫相阳的小孩吧。”曹敬一边系扣子一边说,“我目睹了他崩溃的整个过程,看着他的能力渐渐消退、丧失。”
曹雪卿抱着手等待下文。
“我曾经能够阻止这个过程的,甚至我就是他崩溃的推手之一。”曹敬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他是一个对我友善的人,一个挺好的人。但在他失去能力的过程中,我冷眼旁观,饶有兴趣地观察、分析这个过程,直到他彻底完蛋,成为一个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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