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娟的呓语逐渐止住了,她看向曹敬。
“我曾经感受过那种感觉。”曹敬说,“被折磨得无法思考,陷入了恐惧和绝望的黑洞。不知不觉间,你的思维已经被杀人或自杀的念头劫持了,眼睛好像失去了焦距。不知何时,眼前只剩下这一个选项,一条路,除了杀人或自杀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能凿开现实的冰面,把头探出去,大喘一口气。”
曹敬的描述非常感性。
“有点儿像是喝醉了酒的感觉,你的理性和逻辑融化了。如果用理智分析的话,其实可以找到别的出路,找到别的拯救自己的办法……但你已经无法思考了,只能顺应自己的本能,拿起手边的武器。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在做,只是一个失神的瞬间一切就发生了。”
如果不是必要,曹敬绝对不想回忆这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胃里有种强烈的呕吐感,脖子上的项圈传来了细微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危险状态。但自己不能在这里失去控制,他往前走了一步,责任感让他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必须在这里挽回她。
“必须撑过去。没有撑过去,你就从理性的悬崖边上彻底失足了。”曹敬又上前走了一步,“成了……悲剧。”
在这个距离,曹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能够看见杜云娟身上的许多细节。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尖刀,把她自己的手也割破了,手上的伤口只用纱布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杜云娟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烧烫的丑陋疤痕。曹敬依稀记得当时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忧伤平静的蓝裙子女生,而眼前这个负了伤、如困兽般的杀人者——他根本无法把两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这种感觉的?”
曹敬的眼眶湿润了,他有些犹豫,她会因为自己流下的眼泪而动摇吗?然后他才意识到,现在自己手里握着手电筒,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他关掉了手电筒,让两人一起陷入黑暗。
眼泪流了下来。
“我……”曹敬深呼吸了一下,“我曾经是个进化者,而且不是普通的进化者。”
“啊……”
“我的能力……是心灵感应。我能感受到他人的想法,他人的感受,体验和阅读他们的感情。我本应把这个能力用在理解和帮助他人身上,但我错了,我受到了惩罚,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
曹敬曾经许多次地说出精心打造的谎言,或者说,诱导性的谎言。曾经的曹敬,那个内向安静的少年,曾经以为自己觉醒后的能力只是窥探他人的梦境。然而他当时不知道,这仅仅是自身真正能力的附带作用,而当他真正理解自身所具备的能力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力量将为他带来的副作用。
面具如同冰层般破碎,曹敬在黑暗中感受到久违的自由,终于说出来了。哪怕只有这一个听众,他此刻也把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分享给了她。
“我知道杀人和自杀是什么感觉,我曾经体验过。我曾被愤怒驱使,犯下了大错。”曹敬喟叹道,“我如果能拯救你就好了。但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如果在这之前的一年里,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哪怕一次,就好了。”
曹敬将手指放在项圈上,他曾经在一个人那里学过一个办法,能够回避项圈的惩戒机制。难度很高,而且他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如果我曾经能被你拯救,就好了。”杜云娟在黑暗中厉声说,像是在逃避与曹敬的和解。“但我没有,或许我真的是被邪魔附身了吧。命中注定,我拥有的东西,全都会离我而去,最后只剩我孤身一人……曹先生,我曾长久地看着你,还去矿厂的保卫科偷到了仓库的备用钥匙,我想我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来找你求救……我是相信你会伸出手救我的,但我迟迟不敢踏出这一步。胆怯,害怕自己只是从一个绝境进入一个新的绝境……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懦弱,我咎由自取。”
“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曹敬在黑暗中继续上前,“我想感受你的感受,如果这能够让你感觉好一些……放下刀吧,你的生命还有希望,你还没失去所有的东西。”
“如果你把我告发,我就会因为杀人罪被枪毙。”杜云娟往后退了一步,“我宁愿隐姓埋名,逃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我想活下去,而现在的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曹敬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职业道德,甚至违背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但他记得第一次操控他人意志时的那种权力的罪恶感,在那个家伙笨拙地举起手枪的时候,曹敬越过了意志的界限。在明郁江尖叫着冲过去的时候,他决然而冷酷地降下了审判。明明有办法让那个蠢货放下武器投降,但是曹敬说“不”,他在唐泽脑中怒吼道:
“我要你死!”
不是偷窥他人的思想,而是直接闯进了那个偷窃手枪,妄图射杀曹雪卿的蠢蛋的脑子里。他看见这个常被欺负的小胖子羡慕得到夸赞的曹敬,也想与敌人的首领同归于尽。他愤怒、鄙夷地对唐泽的脑子大喊,强行灌输一个想法: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这个懦夫、蠢蛋,没用的拖后腿的废物。只要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就行了。
曹敬没想到,这个傻瓜真的这样做了。曹敬就停驻在他的脑子里,愕然发现自己的诅咒立刻实现。
他的头颅仿佛被同时贯穿。
“你不会被枪毙。”曹敬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合法地重新回到社会上生活。”
“你是说……”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光。
“你听过心理教化吗?”曹敬说出了让他自己都开始颤抖的话,他浑身都在战栗。
“你是说……精神能力者主持的洗脑程序。”杜云娟在黑暗中疑问,“我会忘记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罪恶,转换为一个崭新的人?这种骗小孩的话,你觉得我会信?”
“有一部分情况特殊的犯罪者,可以经过心理教化进行赦免。”曹敬的嗓子发干,“审查条件非常严苛,并且必须具备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但是,如果你愿意自首的话,我可以通过我的关系,确保让你进行一次心理教化。”
曹敬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触碰着柔韧的颈环,后脑的刺痛感逐渐升温。许久不用了,他害怕自己的能力已经生锈,如同一辆开不动的老爷车,踢一脚就会散架。束缚器能够探测头部能量辐射的峰谷,并且通过非常粗暴的措施来驯化受缚者——精确的脉冲刺激。任何进化者只要使用自己的能力,就会立刻品尝到直入大脑皮层的痛楚。
在束缚器干扰的情况下,进化者的思维将陷入僵直,无法有效地运用意志和思想操控自身的能力。而长期佩戴后,受缚者将建立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受到脉冲刺激前,大脑就会阻止自己使用能力,这使得长期佩戴者难以运用自身的力量。
“感受那种痛觉。”
他回想起当时对方说的话。
“感受那种痛觉,然后记住它。”
“哪怕这是真的,但我还会是我吗?世界上还会存在杜云娟这个人吗?”黑暗中,对方的声音似乎哽咽了,“我想活下去……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好难啊……”
“你会有新的名字,新的过去。世界上将不再存在杜云娟这个人,你的身份会被注销,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身份和回忆……”曹敬努力说服她,“我知道,这是个很难做出的决定。但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和真正的死亡是不同的,你……作为一个人的‘你’……将会得到与之前不同的人生。”
杜云娟抽泣着,似乎在黑暗中掂量着这个建议。曹敬对自己的劝解并不抱信心,心理教化的存在实在太像童话了,普通人或许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真正相信它存在的仅是极少数人。
“你很认真。”杜云娟终于又开口了,“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你说得这么认真,我开始有点儿信了。你真的见过被洗脑的人吗?”
“……没有。但我认识介入过这种事的人。”
曹敬的脑中骤然一阵剧痛,久违的脉冲电流让他眼冒金星,几乎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和思绪。热痛的冲击像是把烙铁插入脑髓,翻转搅动,将理性绞碎。这会被记录在案,他知道,这次脉冲会在束缚器的内部数据储存中留下记录,但他了解它的原理……除非受到毁坏,警报不会发出。
他定了定神,发现额上已经流下了热汗。
就像是潜入自己的梦,让“现实中的我”去承受痛觉,然后“在梦中的我”继续操纵身体。把头脑分割成两份,竭力把神经中来回震荡的痛觉与尽可能多的资源分割开来,用这些隔离出来的资源重建自己的思维。
除了具备精神能力的进化者之外,没有人能这样精细地玩弄自己的大脑。这是一种危险的玩火行为,当年他就学到了这一点。这种头脑超载将会极大地损害精神健康。除了消耗巨大的意志力,超负荷运转的神经网络也会实实在在地伤害脑细胞,甚至有变成废人的危险。
“我当年的老师是个大人物,他亲口跟我说过,他曾经在十几年前,在东北某地执行过一次心理教化。我有关系能够保住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敬滔滔不绝到一半的时候被杜云娟打断了,他一时间难以接话。
“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帮助我这样一个和你萍水相逢的人?我身上现在难道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的东西吗?”杜云娟毫不停顿地继续诘问,“我身上只有一点点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孤身一人也没什么能够给你作为回报。如果你想要女人,你床上的女人比我更漂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冒着被我杀了的风险和我聊天,劝我投案自首?”
“我……”
“我只会在你的仓库里待一夜,天明的时候就启程。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我靠着脚往城外走,沿着国道或者田野,往外面走,我只想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帮我呢?还是说,你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想等警察来?”黑暗中,杜云娟的眸子反射出仓库窗外的一点路灯,“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迅速逃走。夜里正好上路,我可以等明天白天再休息。”
“是为了我自己。”曹敬说,“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一定要拯救别人。不然我活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曹敬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层坚韧的厚膜……短短一瞬间,他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如同登山家翻越了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小会儿,但是……一种新的感觉淹没了他的知觉。
他回来了。
曹敬回来了。
曾经的曹敬一瞬间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教育局的阴沉小职员,四处跑腿的穷小子,为了柴米油盐发愁的独居青年……这些琐碎的外壳被骤然膨胀的内在顷刻间抖落,每一次呼吸,回归的感觉都在蔓延。
他重新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感性、精神的世界,漂浮在物质世界之外的精神宇宙。在那里,一切物质都黯淡下去,只剩下代表生命力的火光,他能够感受到不同的火焰所带来的轻微的烧灼感,那是情感能量的辐射。
眨眼。
他看见数不清的繁星,暗淡的星光,每一颗都代表一个智能个体。曹敬漂浮在群星的银河中,绝大多数的星光都遥远而冰冷,而在他面前的一小团火焰,正与他自身力量的触须胶结在一起,双方的注意力都全然地放在对方身上。曹敬迅速体会到了杜云娟此刻心中的痛楚、惊惶以及反复踌躇的杀意与胆怯。
曹敬抬起头,打开手电筒,照亮了杜云娟。
仓库外,警笛的尖啸声刺破了夜空。
手电筒的光线照耀下,杜云娟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两人同时竖耳倾听,而曹敬深入了她的思维……杜云娟的心智外壳是粗糙而满布裂痕的。婴儿的心智是柔软而不定形的云雾,随着年龄增长,人们的心智逐渐诞生了骨架与外壳,变得越来越坚固。
而杜云娟的外壳已经破碎不堪,这代表的是她没有任何相信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能够依赖的信念。毫无求索的欲望,只剩下最后的求生本能在支撑她前行。在外壳下,他触碰到了勃然而起的杀机利齿。
眨眼。
曹敬的视线回到物质宇宙,女人正在从外套内侧掏出一个黑沉沉的东西,曹敬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一把枪。
“你报警了!”她的声音在齿缝中嘶嘶作响。
“我没……”曹敬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对。他松开手,猛地向前一个翻滚,杜云娟已经举起手枪向他瞄准,手电筒落地,光锥四处乱晃,让杜云娟无法找到他的位置。
她怎么会有枪?曹敬第一反应就是丢下手电筒,在黑暗中杜云娟没有办法看见自己,也没有办法向自己射击。
“敬!”
门口传来明郁江的声音,仓库里的日光灯猛然打开,昏黄的灯光将钢铁、机械和曹敬照亮。他立刻转向杜云娟,然而持枪的凶手已经消失不见了。
人在哪儿?曹敬用了一个闪念思考。
眨眼。
他钻进对方头脑,感知到了对方的位置,她正在堆积成山的物资之间穿行,试图避开明郁江和曹敬的视线,从仓库的正门逃走。
“郁江,快出去!”曹敬高声呼喊,而十几米外的明郁江只穿着衬衫和长裤,赤手空拳,看上去好像刚从温暖的床上起来。
你说什么?她远远地做了个手势,歪头问他。
眨眼。
杜云娟的精神开始膨胀,最后,作为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望撑破了脆弱的外壳,黑色的狰狞的杀意从中凸显出来。愤怒、惊慌与生的渴望压过了悲痛与自怜,将她转变为追逐一线生机的野兽。
左边,有人。曹敬向明郁江指了指杜云娟的方位,然后比了个割喉的手势,示意危险。
有枪!他无声地做了个开枪的动作,然后做了个口型。
明郁江点了点头,然后从门口退开了。
眨眼。
明郁江传来沉稳的信号,亮蓝色的火焰,清澈而勇敢地等待着。她毫无惧怕,兴致勃勃地等待挑战,好斗的基因被重新点燃,纯净的青春气息,天不怕地不怕的昂然意气。
太危险了!
曹敬顾不得自身安危,他握住伸缩警棍,向着杜云娟退走的方向轻声踮步走去。
曹敬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加速,冲出了仓库,然后曹敬听见一声枪响。
“郁江!”
他冲到仓库门口的时候,看见明郁江正从背后勒住杜云娟的脖子和胳膊,后者正拼命挣扎,只是双方的力量差距太大了,她完全无法摆脱关节技的压制。冒着烟的手枪落在二人脚边,被明郁江用脚上的拖鞋远远踢开。
缠斗了十几秒,杜云娟因为窒息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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