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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生未歇

阮薇曾经把自己的故事简单说过,只说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婚前过世了,她走不出来,得了病,这似乎是人之常情。但显然,这几天敬兰会的人已经找到她,随时都可能把她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她再不说实话,万一严瑞还陪着自己,一旦出事拖累他,她就真的连死都赎不了罪。

所以阮薇沉默了很久,最终告诉他:“我把他害死了,其实我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我很卑鄙,利用他,却看着他死了……”

她说不下去了。

严瑞不断安慰她,阮薇断断续续解释:“他是道上的人,敬兰会你听过吗?他被我害死,所有人都要报复。这一次他们来找我没有那么简单……严瑞,这和你平常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不能再连累你。”

敬兰会是个组织,根基深厚,多少代人的心血传下来,到上一任主人华先生手里,俨然已经成为黑道霸主,在全岛都有分堂,而会长和最核心的关键人物,都住在沐城的兰坊。

严瑞听到这件事和传闻之中的敬兰会有关,一开始很吃惊,但到最后已经平静了,他似乎还在考虑她情绪激动之下说话的真实性。阮薇解释不了更多,一下急了,推着他让他赶紧离开,随便去哪里,只要不在她身边,严瑞就是安全的。

但他毕竟早过了冲动妄为的年纪,出了事他比她冷静得多,不断宽慰阮薇不要多想,今天或许只是偶然事故,他哄着劝着让她先去躺一会儿。

阮薇安静躺下,严瑞把灯调暗,她突然又翻身抱住旁边的枕头,好像这样才有安全感。她还要说什么,严瑞却做了个嘘的动作,她一下闭嘴,他看她这模样笑了,低下身轻轻地抱着她说:“那是个噩梦。我和你,还有花店,我们的家,这些才是真的。”

他声音太好听,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呼吸声往下说,让她突然想起过去看到过的画面,清晨的海岸线,远方灯塔上唯一的一束光。

他说我们的家。

天蓝海碧,这是严瑞的温柔。

阮薇心里一阵难过,她抬手拉住他,摇头说:“严瑞,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中,那个场面……如果我没把消息传出去,他就不会死。”她顿了顿,又看着他的眼睛说,“这辈子我走不出来了,我和你每天见的人不一样,我也不值得同情。”

而他,原本生活从容不迫,将来或许会娶一个贤惠的女人,同样都是教师,肯为他相夫教子,一家人平安到老。

严瑞的故事本该和她没有半点关系,谁让他偏偏就留下了这个疯姑娘,谁让他当时不忍心。

阮薇的突如其来把他的生活彻底打乱,有些事一旦殊途,再难回头。

“你当然和她们不一样。”严瑞叹了口气,放开手让她好好休息,他不敢离开她,拖过椅子坐下守着。阮薇只休息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严瑞想起两人的晚饭都被这事折腾得没好好吃,问她饿不饿。

他起身准备下楼,去买点吃的上来。阮薇躺在床上想了一下,点头和他说:“那再带瓶奶茶吧。”

“好。”

严瑞走之后,她迅速起来披上外衣靠在窗帘之后,看着他一直向街尾的便利店走去。

阮薇一个人甩开严瑞,目的就是回家。

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不能拖累他,独自离开,可是当天事发突然,她还有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必须冒险回来。

家里就是一楼,她低着头喘气,拼命在兜里找钥匙,一刻不敢耽误,好不容易开了门,屋里黑漆漆的,她摸索着玄关处的开关,一开灯,却直接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有人在等她。

厅里的沙发背对门口,那人坐着,似乎在黑暗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他听到有人回来,也不回身看。

真到这一刻,阮薇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慢慢逼着自己向前走,好几次想叫什么,眼泪先流下来,她用尽前半生所有的勇气,却最终说得自己心凉,一阵一阵从胸口刺着疼。

他的轮廓永不能忘,日日夜夜,都在她梦里。

“靖轩……”

阮薇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真到这一刻,她心里疼,疼得揪紧了他的手,忽然又抱着他不肯放开:“有句话,当年我……没来得及说。”

阮薇扑倒在沙发上,从他身后死死抱住他。

叶靖轩从始至终都没动,他还是坐着,按下她的手,她就在他肩上哭,几近崩溃,最后眼泪哭得收不住,整个人开始倒抽气,再也抱不住他,顺着沙发背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叶靖轩终于站起来,他从上而下看她,脸上长长一道疤,可怖的印子从额头直到眉峰。时间久了,或许也做过不少恢复手术,疤痕浅了不少,但他这样逆光而站,幽幽暗暗的影子打过来,依旧触目惊心。

过去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死了就死了,活过来的是谁不重要。几年过去,叶靖轩的人缓过来,轮廓还在,毕竟都空了。

那几年轰轰烈烈,闹到天翻地覆,他为她生过,为她死过,如今对着她,什么都淡了。

阮薇看他额头上的伤口,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腕,她虚空着伸出手,想看看他,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居高临下,没有什么表情,连声音都不算愤怒。

他平平淡淡地问她:“阿阮,你哭什么?”

就像过去某一天,那会儿阮薇的父亲刚没了,她在院子里搬花,砸了手,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躲起来哭。叶靖轩好不容易找到她,哄又哄不住,骂也舍不得骂,只好问她哭什么。

那会儿都小,记不清几岁,他从小就是人人必须叫声三哥的叶家独子,而她是那座宅子花匠的女儿,只是后来,花匠跟着叶叔混起来,挡了枪子死得早,就剩下她一个小女孩,从此跟着叶家过。

如今,叶靖轩一句话却换来她更多的眼泪。

她把他毁得彻彻底底,今天有什么脸哭。

阮薇几乎麻木了,都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是什么,她从地上爬不起来,就死撑着沙发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整个过程里叶靖轩就冷眼看着,最后她抹干净脸上狼狈的痕迹,看着他说:“你动手吧。”

他听了这话微微挑眉,把她拉到身前。阮薇闭上眼,眼泪还在往下掉:“警方以为我身份败露,你要伤害人质,我真没想到他们会开枪……”

叶靖轩似乎根本不想知道这些,他的手力度很大,强迫她转过脸正对自己:“你头发长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留长发。人也瘦,不过……皮肤好多了,南省太晒,你又娇气。”

她在他手下开始颤抖:“别说了,求你。”

他偏要继续说:“我都记得的,阿阮,我在病房里躺了整整半年,医生说我醒不了,一度让他们签字,考虑放弃维持,但后来我醒过来了。我伤了脑子,总怕忘记事情,有段时间我每天逼着自己回想,后来发现,每一年每一天,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我都记得。”

这才是真正的折磨。

阮薇终于知道,如果叶靖轩想让她死太容易,他动动手指,或是让人随意开一枪,就能达到目的。

但他受的这些苦呢?

她站不住,他只好伸手扶她,还和从前一样。

叶靖轩看她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沉,阮薇看出这目光之中的狠。

分明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就这样掐死她。叶靖轩想过,无数次地想过,找到她,把她一点点折磨死,从头到尾,这个撒谎的女人才能真正属于他。

所以他最终抬手拿了枪,枪口就在她脑后。

阮薇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真到这一刻,她心里疼,疼得揪紧了他的手,忽然又抱着他不肯放开:“有句话,当年我……没来得及说。”

她到这一刻,总算明白自己当年给他的不仅仅是仇恨那么多。此时此刻被叶靖轩用枪顶着,她终于明白了他当时在芳苑的心情。

心如死灰。

时隔三年,阮薇最终开口回答他:“我不能嫁给你。”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怕,唯一的遗憾是当年的叶靖轩,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叶靖轩有些错愕,确实没想到她耿耿于怀的答案竟然是这一句。他终于笑了,这模样仍旧是当年的影子,半点余地都不留的男人。

他松了枪,好似觉得毫无意义。

“阿阮,我以为你会求我,你这么了解我,哭着求一求,我肯定下不去手。”他按了按太阳穴,又靠在沙发上说,“或者哄哄我,说你后悔了,你要嫁给我。”

他弯下腰,用枪口挑起她的脸,整个人都俯身过来,那道疤就像要吃人的鬼,一下就刺得她再也受不了。

“你真的不会撒谎。”他吻她的耳后,轻轻咬一下,她躲也躲不开,他闷着声音又说,“别再拿自己出气,我还活着,不要这样。”他的手指摩擦着她的手腕,细细密密都是经年的伤口。

阮薇再次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叶靖轩用手擦她的眼角,她一直在哭,他就格外有耐心,一边为她擦一边问她,好似寻常话:“告诉我,芯片在哪儿?”

叶靖轩出事之后就发现它不见了,他电脑的芯片里存着重要的数据,有敬兰会在南省和外边的全部交易记录,包括自己人的名单。一旦落到警局手里立刻就能成为证据,敬兰会在那个地区的人全部要栽进去。能拿走它的人,那几年只有阮薇。

可到最后毕竟没出事,她没把证据交给警方。叶靖轩的东西被仔细调查,却因为缺少关键的证据,整件事最后被迫因为证据不足而结案。

阮薇摇头说:“和戒指一起扔进海里了。”

“我说了,你不会撒谎。”叶靖轩收了手,显然根本没打算信,他绕着沙发四处看看,非要逼问她,“哪片海?什么位置?你说,我让人去捞。”

她不肯松口。

阮薇交不出东西,叶靖轩只能把她带走。

他的车一路开进兰坊,这里是敬兰会的总堂。前一阵兰坊内斗,上边的人几乎都换过一遍,这件事过后,叶靖轩离开南省入驻兰坊,直接坐到了大堂主的位置。

阮薇没来过这条街,她当时选择沐城只是偶然,后来想着虽然距离兰坊近,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样反而不一定有人能找到她,现在想一想,都是注定的。

她在车里觉得有点冷,捂着肩膀发抖。叶靖轩探身过来和她脸贴脸,才知道她一直在发烧。她这几天受了刺激,精神高度紧张,着凉也不知道。

他盯着她看,像想起什么一样说道:“七八岁的时候就这样,真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发烧了也不知道。”

阮薇心里不好受,摇摇头示意没事,她看着周遭的院落,轻声问他:“我听说华先生不在了。”

叶靖轩点头,华先生是敬兰会过去的主人。“去年这时候的事,后来华夫人传达先生的遗嘱,把敬兰会交给陈屿,现在他是会长。”

车刚好停了,他抬眼向外看,门口站了两个人,好像等了很久。

已经到了深夜,兰坊的建筑格局格外幽暗,大多数是几百年的老宅子,映着层层树影,不知深浅。

方晟率先下车过去问,回来告诉他:“三哥,会长的意思,说如果三哥找到她,直接把人带过去。”

叶靖轩刚好推开车门,伸手去扶阮薇,他头也不抬地吩咐:“让他们回去。”

方晟点头示意明白了,过去三言两语要送客,那两个人急了:“大堂主,这是会长的命令,这女人当年可是个线人,手里还有我们的东西,会长不放心。”

叶靖轩扶着阮薇一路向里走,听到这话他突然停下来。

阮薇一下就知道他的意思,伸手拉住他,可叶靖轩不许她乱动,回身对那两个人说:“去告诉陈屿,人是我的,轮不到他不放心。”

对方被堵得说不出话,对看一眼又要说什么,可叶靖轩转身就走,只剩下方晟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和他们说:“回吧。”

那两个人是会长身边的,自然不肯示弱,就站在门口提高声音,直冲里边喊:“会长有话,大堂主别再糊涂了,上次为她,下一次呢?有时候人大难不死,可未必有后福。”

院落深邃,没有亮灯,叶靖轩和阮薇一走进去,就像沉到墨里的水渍,再也看不清。

方晟守着门口,不动声色地抬手,枪口直指他们:“按三哥的意思,你们两个今天回不去。按我的意思,总要给会长一个面子……滚!”

那两个人低低骂了一句,转身上车离开。

阮薇跟着叶靖轩一路向里走,兰坊的格局和她小时候听说过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四下种了桃树,节气正好,开了满院。

兰坊这条街太长,无数院落由两条游廊贯穿始终,根本看不清尽头。听人说,里边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处海棠阁,年年开海棠,是过去华先生的住处。那男人曾经是敬兰会的神,太多人恨他,太多人怕他,他却因身有宿疾而走得早,扔下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如今的会长。

叶靖轩这处院子很安静,他住的房间外边看起来古色古香,里边却很现代,桌椅柜子大多是黑色,简洁稳重。

阮薇刚一进去就听见有动静,紧接着一道影子直冲她扑过来。

她万万没想到,摩尔还在。

他们当年一起在老宅里养狗,是她喜欢的阿拉斯加。摩尔是下人家里的大狗生下来的,阮薇帮忙接生。当年它肉乎乎的只是一团小东西,她和叶靖轩真把它当自己的宝贝来养,没出两年阮薇就拉不动了,好在它性情乖顺,特别听话。

“你还养着。”阮薇激动起来,弯下腰抱住摩尔。它分明还记得她,她心里千回百转,连它都懂了似的,看到旧日的主人兴奋地不断要扑上来,叶靖轩抬手,它才老实坐下。

他看她揉着摩尔不松手,忽然说了一句:“我没你这么狠心,养条狗,起码忠心。”

阮薇就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低头不说话。她抓摩尔的下巴,它舒服得甩尾巴,直接要往她怀里滚,可它如今是半人高的大家伙,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把她惹得辛酸不已,半天都不肯放手。

阮薇在地上陪摩尔玩了一阵,腿蜷着,再起来就不行了。叶靖轩不理她,自顾自去里边洗澡,出来才发现她还僵着左腿动不了,可是这么半天,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最终走过来把她抱到沙发上坐,阮薇不敢抬头,他就掐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腿疼不疼?”

房间里的灯光色调柔和,打在暗色的柜子上就显得一切都变得厚重起来。阮薇穿一件淡蓝色的及踝长裙,头发已经留到过了肩膀,零乱地披散着。

她一向怕疼,眼眶都红着,叶靖轩看她明明整个人脸色苍白,可是还在摇头,他一下压不住火气,伸手把她裙子推上去,阮薇拼命躲,他反手按住她,火气冲上来吼她:“我问你疼不疼!”

阮薇的左腿上有明显的伤口,烧伤的痕迹叠着子弹留下的印子……距离那场事故过去十多年了,如今她腿上伤痕模模糊糊看不清,连成一片,越发显得难看。

她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疼出冷汗,可女人终归是女人,她撑不住的时候还是想起他,便抱着自己的腿无声无息靠过来。

叶靖轩那么多狠话全都说不出,他帮她揉,一点一点顺着脚踝向上,轻声让她放松。

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的手指贴在她皮肤之上,温温热热,她还在发烧。

他心里翻江倒海,偏偏声音很低。两人距离这么近,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她隐忍的表情,于是把她头发都别到耳后去,吻她的侧脸。

他轻声说:“是我不好。”

“我没怪你,我不是因为腿的事才……”她吸了口气,不敢再往下说。

叶靖轩显然不意外。

摩尔绕着两人拱来拱去,他开门把它放到院子里,回来一边给她按摩一边说:“我醒来之后都查过,你十岁那年之后被人收养,养父赵思明是个缉毒警,我爸的人伤了他,后来没救过来。”他明显看到她动了一下,又压住她,“阮叔是因为叶家死的,你养父救了你,最后还是因为叶家死了,所以你才回来接近我,是不是?”

她不说话,权当默认。

阮薇后来的养父是个忠厚的警察,枪林弹雨一辈子,对她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照顾有加。赵思明牺牲之后,警局的人查到阮薇的背景,知道她年少时和叶三有过渊源。敬兰会根基太深,这些从小混到大的人物没那么容易栽,他们派其他人接近叶靖轩不可能成功,只有阮薇,叶靖轩过去欠了她,他对她心有愧疚。

当时阮薇刚刚办完养父的丧事,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如今,阮薇总算舒服了一点,腿能伸开一些,她拉下裙子想坐到旁边,叶靖轩冷眼看着,突然拦腰抱住她,把人拖回来。

屋子里虽然养狗,但四周都很干净。她趴在他肩上,一回身才看到窗边上的盆栽,原来就是她昨天忙的单子。

不知道叶靖轩已经盯了她多久。

这是他住的地方,哪里都是他的气息,就像她贪恋过、拥有过的那些日子。这里和老宅不一样,和过去也不一样,但阮薇知道她今天被他带回来,就永远逃不开。

他们曾经年少失散,后来三年情深,竟然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到底谁欠了谁,早都算不清。

阮薇自私地顺着他的动作躲在他怀里,脸都埋起来,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她还是他的阿阮,从小不爱晒太阳的傻丫头。

叶靖轩低声笑,她抬眼看他的目光,心里一下就乱了。叶靖轩的轮廓分明,依旧是记忆里不可一世的少年人。

可他脸上那道伤疤像一道分水岭,隔开前生今世,让阮薇瞬间惊醒,挣扎着起来。

叶靖轩根本不给她机会逃,手顺着她的腿一路向上,直接把裙子整个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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