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起身,剧组的其他人才跟着起了身。
一群人呼啦啦上台。
秦良从颁奖嘉宾手里接过奖杯。
对面的人的嘴一张一合,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知道重复而机械地感谢,感谢。
终于,颁奖嘉宾后退了一步,把舞台交给《千千岁》剧组。
秦良的眼神动了动,看向自己手中的奖杯。
金色的奖杯,主体是一颗圆球,一条金色的缎带环绕着它,周围带着三颗从星。
整体的造型设计,像极了一颗行星和它的三个卫星。
就是因为这个设计,国内才把这个奖项翻译成“金白星”。其实它的名字是“golden basart”,跟“金白星”这个读音还是有点差别的。
秦良盯着这个奖杯好半晌,像是在研究什么难题。
某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全身麻了下。
这一下以后,他的世界再次清晰起来了。
之前那种云里雾里的,像是局外人的状态,终于离开他了。
秦良回到了现实里。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拿奖了。
拿奖了啊。
秦良眼前的光影忽然快速晕开。
他知道,这是自己忍不住红了眼眶了。
最佳导演,最佳影片。
他终于拿到了!
十年冲奖路,像是一场酩酊大梦。秦良如今细细品味起来,竟然没觉得多么高兴,只是觉得特别心酸。
他知不知道华语片一直有点受歧视?他当然知道。
可他这一辈的人,自开始学拍电影就一直学的西方人。有些事,甚至是有些愿望,在他们自己尚且没怎么意识到的时候就入了心,彻底成了他们的心魔。
他太想告诉全世界,华语片也有好片,也有好导演。
他想让业内大大小小的电影人们每逢出席国际电影节,都能抬起头来做人,都能很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们也拿过这个奖!
他想让无数的影迷们,为他,也为自己国家的电影事业,放纵地狂欢一回。
他做到了。
他终于做到了!
秦良抬起头来,看着台下的观众,声音有点哽咽,道:“感谢各位评审老师愿意给我们这个肯定,愿意给华语片这个肯定。
“三年前,我带着遗憾离开这个舞台。三年后,我又回来了。这一回,我终于不再是遗憾离场了。
“我一直相信,命运会垂青每一个努力并且不愿意放弃的人。今天我等到了!
“中国有好的电影,中国也有好的电影人。我们欢迎你们到中国的电影市场看一看……
“谢谢!”
秦良这么说完后,将话筒让了出来。
获奖感言环节虽然有时长限制,但一般来说都不会过分短,足够剧组里好几个人都来刷刷存在感。
最佳影片是属于整个剧组的荣耀,也理应让其他人共享。
按照资历,接下来该到白编剧了。
白编剧却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
他还想再等等独属于他的最佳编剧。
现在是在台上,众人也不好多劝,于是看向温澈。
温澈也笑着后退了一步。
她自己是个“傲慢”的性子,却不代表她不能理解老一辈电影人的心情。
他们成长于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崇尚的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精神。他们身上带着的是冲破世界偏见的锐气和韧性,总习惯苛责自己更多于苛责环境……
这是一种内敛的、不服输的骄傲。与新一代的如温澈这般觉得自己就该是中心,骄傲得理直气壮,甚至彻底外显的人还不一样。
可她们这一代人的底气,是上一代人努力奋斗,甚至是受了无数委屈、无数血汗才换来的。她们是立在前辈的肩膀上得来的自信,不应该因此嫌弃老一辈的人不够有冲劲,遇人遇事太怂。
否则就是忘本,忘记自己来时的路了。
不管怎么说,所有苦尽甘来的故事,都是好故事。
荣光自有其归处。
这个舞台是属于老一辈人的舞台。这里的荣光,也应该加在他们身上。
他们值得所有的掌声以及最耀眼的灯光!
温澈站在人群外,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发表感想的剧组成员们,笑着鼓掌。
这一回她愿意只当个鼓掌的观众,为他们欢呼喝彩,为他们修成正果的结局高兴。
《千千岁》成了今年新布尔国际电影节最大的赢家。
荣誉与掌声,经过许久时间的发酵,终于酿成了酒,醉倒了在这一道上奋斗的中国电影人。
众人的情绪一直到接受媒体采访时才稍稍冷静下来。
最佳影片剧组会接受世界各国受邀媒体的采访,这是历来的传统。
采访有专门的演播厅,还配了现场同声翻译,就像是一个正式的新闻发布会。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有人问创作者们想要借此表达的主题,有人问他们的创作理念,有人问他们获奖的心情,有人问他们对其他影片的看法……
等到采访过半,忽然有一人站起身来,问了这么个问题:“导演,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非得选择一位‘宦官’来当你们的主角呢?上帝知道,阉割其实是一种残忍的酷刑。
“这种酷刑似乎只在旧时代的中国才有,很不可思议。
“中国的人权问题一直备受诟病,你们似乎将你们潜意识里的缺陷代入到电影里了。我觉得这一点是该受谴责的。”
说话的是一位白人,讲英语,听口音是英音。
他的问题刚问完,现场都静了一瞬。
温澈的面色冷了下来。
台上《千千岁》剧组的其他成员们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变,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下意识都看向翻译。
翻译是位亚裔,很明显听懂了,却面不改色,微笑着将这位记者的话修饰得了:“秦先生,这位记者先生问的是,你们为什么要选‘宦官’做你们的主角呢?这似乎不太寻常。”
秦导将信将疑。
他倒是听到了代表太监的单词“eunuch”。但这个记者真是只问了这个?
怎么感觉人家说了好长的话的样子?
温澈直接拿起话筒,开了麦。
这还是今晚的颁奖典礼上,她头一次这么主动。
温澈首先对准的是这位翻译:“翻译先生,您的翻译原则竟然是将采访者的粗鄙之言都过滤掉吗?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个十分有‘国际主义’性格的人。
“但我不得不因此质疑您的专业性了。尤其有些人是不能太给脸的,您说呢?”
翻译刚皱起眉,就听温澈直接切了英语,直直对准那位发言的记者。
她道:“这位记者先生,我们的翻译员出了些问题,可能理解错了你真正想问的问题。正好,我听懂了你的话,不如就由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首先,是谁跟你讲宦官,或者说阉割这种行为是只有中国才有的?
“我随便举个例子。早在第五世纪,君士坦丁堡就有一位十分有名的将军,名叫narses,他就是一名‘eunuch’。”
这位记者面露茫然。
很显然,他不了解这位narses。
温澈顿了下,又道:“假如您觉得这段历史太过古老的话,那我就说点近的。
“十六世纪开始,一直到十八世纪末,欧洲的各大教廷以及歌剧中不就很盛行阉伶歌手吗?阉伶与太监的特质是一样的,都是不幸的人。”
这位记者下意识反驳道:“那是为了艺术,或者说是为了信仰。这与你们皇帝压迫人是不一样的。”
温澈反驳道:“记者先生,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不是一种压迫。我们现在讨论的也不是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说太监是中国独有的,这种话从一开始就是不尊重你们自己的历史。
“也请不要过分粉饰你们最开始盛行阉伶的动机。
“最开始阉伶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你们觉得女性不配参加唱诗班。一边只想用男性,一边又觉得男性发育后的声音不够高亢洪亮,所以才有了对男性歌手阉割的做法。
“这既迫害了男性,也损害了女性的权益。为什么女性不能参加唱诗班?难道上帝不庇护他的女性信徒吗?很显然不是。
“所以,这只是单纯的人祸。按照记者先生的说法,这就是人权危机了。”
这位记者还不服气,“但是女士,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温澈笑了下,“记者先生,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为什么说起你们自己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论及历史局限。但谈起别人的时候,你们就用现代的标准去苛责人家的过往呢?
“你既然论及很久之前,那我就跟你说说‘很久之前’。
“很久之前,在你们流行以宗教治国,宗教凌驾于一切的时候,我们流行以皇帝的力量来治理国家。你们觉得宗教是神圣的,上帝是神;在我们的文化里,皇帝也自称是神之子,君权神授。
“你们的阉伶最开始是为教廷服务,我们的太监最开始是为皇帝服务的。这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是什么给了你一种你们更高贵的错觉?”
温澈说到这里,又顿了下,问道:“记者先生,请问您看圣经吗?”
那人显得有些谨慎,但还是道:“那是自然,我信仰上帝。”
温澈笑了下,“既然如此,我觉得你会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圣经里就多次提到过‘太监’。你信仰的上帝已经明确告诉你‘太监’的存在了,他可没有说这是遥远的东方古国所特有的一类人。
“记者先生,你信仰的东西告诉你,这类人自古有之,你为什么要否认它呢?
“至于你问我们为什么我们会选择一位太监作主角……记者先生,您肯定没有看过这部片子,我建议您去看看。
“太监做主角,我们并不是第一个。据我所知,你们欧洲有部很出名的电影,名叫《绝代歌姬》。它就是太监做的主角。”
温澈说到这里,不再看向那位记者,而是转而看向其他人,笑了下,道:“我的态度可能有点过于严肃了,但我实在非常反感有些人不论什么事都要上升到人权……
“人权真是好用,哪里需要都能顶上去。它真是太万能了,也太被滥用了!
“我们是电影节啊朋友们。这位记者朋友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我险些以为我们是在开政治发布会……
“我还是看了看我身边的伙伴们才确信我今天走对片场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温澈说着,耸了耸肩。
台下的人配合着发出笑声。
本来嘛,也不是所有人都跟这位记者似的一定要这么没眼色,败人兴致的。
温澈看向那位脸色又青又红的记者,微笑道:“记者先生,假如你一定要把简单的问题上升、扩大,一定要拉踩对比,透过一部电影看这个国家背后的所谓大格局……
“那你为什么不能比点好的呢?”
温澈似笑非笑道:“比如说,我们来比比各自国家的经济成长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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