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房间的采光似乎不太好,光线极弱,黎敬雪似乎连她自己的鞋都看不清,原本努力维持稳重的步子走得跌跌撞撞。
沈凌用力甩去了脑子里的杂思,刚要安慰自己“住在这种地方的绝对是个孤僻阴沉的老头子教团很早很早以前的祭司也绝对不会是阿谨”,就听房间里的人又无奈补充了一句命令。
“把窗户支开,弄点阳光进来。这个小孩看不清路,会摔跤的。”
他所指的是黎敬雪,黎敬学此时完全靠着姐姐才能走得动路。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应是,小心翼翼绕过了地上的杂物,去了可能是墙壁的地方。
只听“吱呀”几声,几扇木窗被撑开,几缕阳光落了进来。
室内的环境陡然清晰,黎敬雪深呼吸,抿紧嘴唇。
她被拉到了一条桌案前才堪堪停下,目光只能隐约瞥见上方两条静静垂下的袖袍袍角,袍角上用绳结缀着两颗洁白的铃铛。
铃铛很漂亮,即便隐在昏暗的光线里,依旧闪着微光。
沈凌呼吸一窒,她陡然发现,袍角上的铃铛和自己收藏起来的第一颗宝藏一模一样。
黎敬雪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接跪了下来用力磕头,还紧拉着浑浑噩噩的弟弟一起。
“大人对不起!大人对不起!是我弟弟不小心——”
“碎片呢?”
带双胞胎进来的仆人急忙呈过去。
碎裂的铃铛混着鲜血,躺在上好的丝绸里。
上方传来轻轻的搁笔声,然后是布料的摩挲声,那几枚碎片被微微拨弄了一下。
黎敬雪咬紧牙关,沈凌的视角模糊起来——这是因为黎敬雪此时似乎怕得快哭了,眼里全是雾气。
躲在她身后的黎敬学已经哭了,整个空间里最响亮的就是孩子的抽噎声。
“……考核时从这个小男孩手上滚落,直接跌碎,又沾了血?”
“是的,大人。按理来说,您分发的铃铛是绝不会——”
绝不会被孩子失手砸碎的。
“嗯。我知道。你下去吧。”
“大人?”
“我单独问这两个孩子几句话。”
“……是。”
仆人离去了。
黎敬雪听见桌案上有细碎的纸张摩擦声响起。
“你们是黎家的双胞胎?名字叫什么?”
“……黎敬雪,大人,我弟弟是黎敬学。”
“哦。前几次选拔考核都排第一?”
“是的。”
“今年几岁了?”
“十岁,大人。”
“这样。”
头顶的祭司似乎是写完了什么东西,再次轻轻搁笔。
“十岁在人类的标准中,也不算幼小了。”
沈凌的视线彻底模糊起来,十岁的黎敬雪眼睛里也掉出了眼泪。
“大人,大人,我弟弟真的不是故意——”
“十岁的男孩,遇到事情还躲在姐姐背后哭?”
祭司没有扔出烧死他们的命令,也没有招手挥出琴弦般的力量,更没有赐下灾祸——祭司只是向黎敬学的脚下掷了一支毛笔。
“去旁边的木柜帮我换支笔。这支毛秃了,你去拉开柜子第三层,拿支新的给我。”
黎敬学不敢动,依旧停在原地哭。
黎敬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第一滴眼泪已经掉了出来,所以后面的眼泪也吧嗒吧嗒掉出来。
“唉。”
沈凌的视角完全被眼泪糊住了,但这声叹息她熟悉到了极点——不到几小时前还有句如出一辙的响在耳边——
其含义,大抵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社畜我不想去工作算了工作使我快乐”(。)
结合此境稍稍变通一下,可能是“为什么我要去哄孩子我不想哄孩子算了还是”——
“别哭了。吃糖吗?”
黎敬雪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缀着白铃铛的袍角近了,桌案上的祭司也走了下来。
她还模糊看到两支红艳艳、亮晶晶的漂亮东西。
“前段时间我藏好带回来,原准备逗猫……算了。两串糖葫芦。来,你们一人一根?拿好。”
她哭声一顿。
停在她眼前的小零食是古老遥远的c国市井街头才会贩卖的东西,糖衣亮晶晶的,山楂的甜味在空气里沁了出来。
“吃了糖就不要哭。准备准备帮我完成工作吧,今天教团的文件也……”
身后的弟弟一边哭一边把这支小零食攥在了手心里,他胆子其实比姐姐大得多,而且有个看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习惯,所以此时虽然搞不清状况,已经先一步夺过了自己那份。
但黎敬雪没伸手。
她用力吞下自己的抽泣,双手揉干净眼泪,又和之前在镜子前那样抹了抹自己略凌乱的衣襟。
接着,她抬头去看握着糖葫芦的祭司,心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沈凌的视线和她一起缓缓向上。
划过候鸟翅膀般拖在地上的袍角,划过缀着白铃铛的袖尾,划过繁复层叠的袍服。
停在他的脸上。
藤紫色的眼睛正半垂着看她,点在眼角的泪痣美得惊心动魄,神色古井无波,含着长辈看小孩的纵容。
祭司必须佩戴的冠饰一个不落,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需遵循繁文缛节,他戴的那些比沈凌戴过的还要更多、更重——
起码沈凌小的时候没有坠过长长的流苏耳坠,发冠下也没有稍稍垂成一串雨滴似的菱形水晶串,斜斜从他发间落下,末端的水晶也许会在他每眨一次眼睛时轻轻搔过睫毛。
不过那美景并未被眼前的两个小孩窥见。
因为这是稳重端严的祭司,他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更别提眨眼。
明明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模样,但一举一动都干净稳重,像尊塑像。
黎敬雪看着祭司真正的模样,一时忘了神。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祭司,她也没办法忘记这幅模样,以及脑子里蹦出来的感叹——
【这就是我所要忠诚一生的祭司了。】
那么宁静,那么庄重,那么美,还那么温柔,是第一个向她递糖的人。
黎敬雪找遍所有的形容词都夸赞不过来,从此以后所有祭司在她眼中都是残次品。
包括沈凌。
但沈凌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消失了,没心没肺的小猫第一时间蹦出来的感叹却是——
【一定很累。】
怪不得黎敬雪负责监管她时从来没满意过。
怪不得黎敬学看她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
……这就是那些老师、那些高层们所要求的,最完美的祭司形象吧。
她曾经吐着舌头和卡斯卡特抱怨,觉得那是只有变态才能达到的标准——竟然连眼睛眉毛都不能动!
——因为是阿谨,所以他做祭司做到这个程度,沈凌竟然不觉得惊讶。
但她一点自豪、欣喜、炫耀的积极情绪都没有。
曾经全套出席过某场重要的宴席,而仅仅戴着那些冠饰赐福一下午,她就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
【很累。一定很累。】
【因为是最稳重最有安全感的阿谨,所以那些服侍他的仆人觉得再怎么累也没关系吗?】
……好过分。
果然还是让她来做最伟大的祭司吧。
就算阿谨可能曾经做过这个,也不可以做最伟大的,现在做本喵的第一仆人就好啦。
“你好。”
见面前的小女孩愣着不说话,祭司再次开口,微微颔首。
“初次见面,我是薛谨。”
“你好……”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糖?”
黎敬雪磕磕巴巴的回应被弟弟打断了。
后者哭声依旧未歇,但此时和姐姐一样盯着这位祭司,眼睛一眨不眨:“我、我弄碎了铃铛,那是——”
“凶兆。”
薛谨很平淡地肯定,“白铃铛是我的祭祀物,你摔碎了它,让它染上血……知道意味什么吗?”
黎敬学又害怕又激动:“……不、不知道,大人。”
“意味着你会伤害我。”
高高在上、宁静端庄、强大无匹的祭司和小男孩对视了一眼,眼神里不含什么恶意的情绪,纯粹长辈般耐心解释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可能会导致我受伤,导致我失败,或者……”
杀死我。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把还拿在手中的另一支糖葫芦直接塞进僵立的黎敬雪手心里。
双胞胎里做姐姐的这个似乎有点呆,但女孩子是应该让让的。
“我、我不会的!”
哪怕是没能听见祭司隐去的未竟之语,十岁的小孩也险些激动得跳了起来。
“我不会,我怎么可能伤害您——您是——”
薛谨又望过来。
他涨红了脸,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忙揩干净脸上的泪。
“您、您是祭司!”
执拗地大叫,“您是我和姐姐的祭司——我们会——我们会——我绝对不会伤害您!您是我最尊敬的人!”
是吗。
听到这么一番表达喜爱与忠心的宣言,祭司的眼睛和眉毛依旧没有动。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触动。
“我知道了。”
语气一直平静得没变过,“那么现在去帮我拿支毛笔吧。”
“好、好的!”
“再出去一趟通知考核的监管人,就说结果已选定。”
“……真、真的吗?!”
左右只是想培养两个能帮忙处理工作的忠心属下而已,之前那些工作能力的考核第一已经说明了问题,没道理因为最后一场含着“缘分”这玄幻调调的测试把他们踢走。
薛谨没解释,挥挥手正要示意黎敬学离开,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两个,把手腕伸出来。”
一对双胞胎。
有点呆的姐姐,活泼的弟弟。
两只小手。
薛谨微微抬起袖子,拆下袖尾的两颗白铃铛,用绳结分别在这两只手腕上系了一圈环。
环里的白铃铛轻轻响动,悦耳极了。
黎敬学激动得抚摸它,黎敬雪红了耳根。
“这是作为我执事的凭证。以后见铃铛如见我。”
分好铃铛后,薛谨摆手示意黎敬学出去办事,便转身回到案桌上。
……教团刚刚建立,他每天的工作几乎堆满一天24小时,就连休眠都没有空闲。
黎敬学兴奋地跑开了,而有点呆的女孩子依旧站在原地。
……是叫黎敬雪吧?
“糖葫芦不吃,我就先放在桌上。”
薛谨又努力哄了这孩子几句:“什么时候你不害怕了,就过来帮我磨墨,好吗?”
黎敬雪愣愣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只是……
“大人,为什么?我学过的……在书里……”
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下半句吐了出来。
“那是个凶兆。除了意味着伤害您,可能还意味着杀死您。”
薛谨翻动纸张的动作顿了顿。
“那你希望我把你的弟弟处死?”
“不!当然不!我只是、只是——”
女孩急得结巴起来,似乎又要掉眼泪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看见凶兆,还要选你们做执事?”
她用力点头。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你们在之前的考核全都第一,能够替我分担工作。
况且,就算被杀死,我也不会真正死亡。
作为灾祸之主,被杀死的次数还少吗?
薛谨看看小女孩害怕中夹杂着期盼的视线,又看看那支她始终胆怯没去拿的糖葫芦。
……算了。
他总对孩子心软。
“我只是不喜欢有孩子被说‘晦气’。”
灾祸之主最终给出了一个没有严谨思考过的答案,一个概念化的念头:“我不再希望任何孩子被评价‘晦气’了,不再希望任何孩子因为‘灾祸’被针对……既然你和你的弟弟有能力,那成为我的执事也许能证明什么。”
即便那是针对我的凶兆。
“好了,你得到了答案。下去把眼泪擦干,整理好之后再来见我吧。”
黎敬雪听到的祭司的第一句命令是,“女孩子仪表要整洁些。”
“对、对不起,大人,我这就——”
“嗯。”
被选为执事的这一天,黎敬雪开心得差点绷不住脸。
但这是不行的,她要学习自己的祭司,成为最严肃、最端庄、最遵守规则的执事。
她压着自己蹦跳的脚步跑出去,快到门口时,想到什么又扭头回来。
“大人!”
再如何严肃,还是孩子的年纪也压不住喜意,“按照规则,我还要在就任之前向您描述我拿到铃铛时冥想的画面!”
“嗯。”
“是雨!”
对方眼睛发光:“我见到了很细密很温柔的雨……还有一丛被雨淋得亮闪闪的金色风信子!”
听到这话,祭司执笔的手一顿。
半晌,他抬眼注视门前的黎敬雪,似乎也一并注视了那边的沈凌。
“我听到了。”
嘴角和眉毛依旧没有动弹,只是睫毛,终于微微眨了眨,给这尊塑像沾了点生命的气息。
“这是个很好的吉兆。谢谢你。”
——对这时候的他而言,仅仅眨眼,就是能做到的程度最大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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