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缓缓放下衣袖,转身从书架抱来一个木匣。木匣上已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慢慢擦净,抽出匣盒,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帛书。只不过一年不曾翻阅,这些本是素白的绢帛不知何时已微微染黄。她在阳光下凝望帛书上少年潇洒行云的笔迹,这才发现,十数年前的他在勾画之间早已蕴藏不可一世的凌厉之锋,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唯有帛书中那些繁多的曲目,少年时他谱写时的意气飞扬、轻快明朗依然如旧。这是她幼时最期待见到的少年,却也是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的独孤尚。想起那时彼此之间深远的牵挂和无限的向往,她不禁微笑又叹息,执起云箎,对着帛书,将曲子一一吹奏。
音色随风飘摇送远,不至君畔,也愿能圆过往。
<h3>(三)</h3>
午后,远嫁陈留的谢明书初回太傅府,便是踏着这充溢满庭的婉转清音,倾听片刻,“咦”了一声,对身侧的沐冰道:“五叔,这乐声古怪,似笛非笛的,倒是首次听闻。”
沐冰仔细听了听,憨然摇头:“不是笛音吗?我听不出来。”
明书望着月出阁的方向,弯月似的明眸微微上扬,不无忧虑:“婚期已近,夭绍却怎似心事重重?”
此前得知谢郗联姻的音讯,谢明书犹在为是否回邺都而犹豫不决,直到三日前接到谢昶家书,方定下心意,连夜赴归。在书房见过谢昶,祖孙二人六年未见,离别思念倾诉难断,明书更是泪流不止,虽心中藏有万般委屈却又不敢丝毫含怨。
当年与阮靳成婚,谢昶一不许阮靳入朝为官,二不许他夫妇无故回府,至于其间从何考量、为何筹谋,明书也无法全然明了。陈留阮氏虽是东朝大族,然阮靳这一脉仅兄弟二人,一人外领徐州,军政繁忙;一人逍遥野外,常不归家。阮靳之嫂柔弱不禁风,满门诸事皆仰仗明书,上要对族中长辈晨昏定省,下要扶持一门妇孺老幼。明书出嫁之前虽则习染家风,言止风度潇洒超然,却也不曾有过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手段,只是出嫁这些年,竟被身处的困局生生逼出一身的干练果敢。此番谢昶召她回府,也是自觉力老难以从心,要她在大婚期间协办谢族诸事。
“我方才见府外满是等候的官员,挤挤闹闹,不成体统,想是要借机道贺求见阿公的,只是门厅竟无人主事。怎么宗叔不在府中吗?”明书收了眼泪,脑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数十年侍奉谢昶寸步不离的总管沐宗今日竟不见踪影。
“他去了荆州,”谢昶掐指算了算日子,“也快回来了吧。”
“荆州?是去见七郎?”明书不解,“三叔不是在那里?”
谢昶道:“他是去办别的事。”
明书见他神色间蕴意深刻,便不再多问。
谢昶却在她的沉默下审视她日益坚毅沉稳的眉目,感慨道:“明书,这些年是阿公亏待了你。”
“不,”明书抬眸微笑,“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哥他……比我更明白。”
谢昶闻言却无感慰,慢慢道:“你们明白就好。以后的夭绍,却不知是否也能如此明白?”最后一句低沉至不可闻,明书眸中一动,看着谢昶,想要说什么,却又噤声。
谢昶拢拢衣袍,缓缓起身:“阿公近年身体愈发不济了,晚间或许还要等一个人,我先去歇息片刻。”他指了指一旁案上堆满的名刺,“这些都是外面人求见的条陈,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见的,没有必要的,就打发走了吧。”
“是。”明书起身搀扶他。
谢昶朝内室走去,未行几步,忽道:“这乐声……是夭绍在吹笛?”
“不是笛,却也不知是什么新鲜乐器,让她如此贪恋。”明书笑道,“这些曲子都是小时候她经常吹的,阿公不记得了?”
“小时候?”谢昶想了一刻,苍眸微深。
断断续续的音色至夜方杳然而歇。戌时,明书隔着竹帘在堂上见完今日最后一名客人,长途跋涉兼周旋之苦,不免是精疲力尽。下令仆役将宾客送来的贺礼归至府库,她补完名录,这才得空捧着一盏茶坐在长廊栏杆上,遥望北方夜空,放任自己想念起那个白袍胜雪的男子。
今夜的弦月还不曾在天边露出一丝痕迹,记得一年前送别他北上匈奴的那夜,仿佛也是这样令人沉迷的夜色。
“义桓。”她轻声呢喃,想着平日那人好赌成性的可气,又想念那人倾心相予的温柔,心中乍暖乍凉之间,是止不住的酸疼。
只恨思念无限,却又无法追随。
“二姐?”一袭紫袍忽自夜色深处飞纵而至,呼声欢悦。
“七郎?”明书难抑欣喜,端量着他,“竟长这么高了?快靠近些,让我仔细看看。”
谢粲笑嘻嘻翻过长栏跳到她身边,借着廊下微弱的灯火,她这才看清他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
“刚从荆州回来?”明书执住谢粲的手,柔声问,“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就要让人传膳,谢粲笑着拦住她:“我不饿,先去见了阿姐再用膳。”
明书含笑点头:“也好,去见你阿姐吧,我待会将晚膳送到月出阁。”
眼望着谢粲飞扬欢喜地跑开,明书这才将眸光瞥向一旁。沐宗静静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执手一礼。
明书轻声道:“宗叔,西南故人——”顿了顿,才道,“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没有。”
明书沉默顷刻,叹口气:“日间阿公还念叨你呢,宗叔先去见过他吧。”
“是。”灰袍如烟,无声无息地飘离。
谢昶书房前是一片繁密竹林,沐宗穿行林间幽径,耳畔偶闻微风拂叶的簌簌声,皱眉回眸,瞥见东北角的翠阴浓翳间流烟似水,厉喝道:“何人擅闯太傅府?”语音未落,灰袍已如箭飞出,瞬间挡住那道悄无声息飘过竹林的黑影,掌风如利刃劈出宽袖,凌厉霸道的罡气令三丈内无数青竹齐齐折断,而落在这冲天煞气漩涡中的黑袍人却如清风过身般寂然抽离,远远落在十丈外。
“十数年未见,沐总管想来已不认识在下了?”来人开口,苍老的声音满含隔世的怅惘,却无一丝的戾气。
沐宗这才看清那孤身站在竹林深处的黑衣老者皓须白眉,双目深湛,腰间系着一根华光暗蕴的蓝色玉带。
“孟道?”沐宗微惊。
孟道走近几步,揖手赔罪:“孟某奉主公之命南下求见谢太傅,原本以为总管不在府中,而谢府他人又与孟某素无交往,为免另起风波这才冒昧强行入府。还请总管原谅孟某唐突之罪。”言罢望着沐宗,诚恳道,“能否请总管代为通传,我家主公有要事报知太傅。”
沐宗一时难以定夺,踌躇着走向书房外,正要禀报,里间已有低沉的声音传出:“让他进来。”
“是,”沐宗颔首,“孟老请。”
孟道入内之后,沐宗守在书房外,等候良久,才听门扇吱呀一响,孟道慢步而出。夜色下难望清孟道的神情,只瞧得他眼角忽隐忽现的晶光。沐宗声色不动,转身待要在前引路,孟道止住他:“总管不必送了。”
“好,孟老慢行。”沐宗站于阶下目送他在竹林间远去,直至那袭黑衣溶入一天夜色,才折身走入书房。
谢昶仿佛是疲乏至极,斜躺在书案后,缓缓道:“荆州的事办得如何?”
沐宗斟酌着言词,禀道:“夏侯公子我已从小侯爷帐下救出。小侯爷并不知情,回来前还为此发了好一阵火。”
“什么夏侯?”谢昶对着烛火冷笑,“他姓谢!怎么,他还是视他父亲一族为不同戴天的仇人?”
沐宗道:“想是夏侯姑娘对当年与大公子的一段孽缘至今也未忘怀,那孩子他……并不知情。”
“边陲流寇之女,妄想攀附谢氏高门,自作孽,不可活!”谢昶怒道,“老夫当年让雍儿归牒谢氏宗祠,是她不放手。不认祖归宗也罢,如今却教引雍儿仇恨父亲一门,战场上兄弟残杀,手足不顾,岂非混账!”
沐宗鲜见谢昶如此大怒,一时抿唇沉默,不敢妄言。
谢昶起身推开窗扇,在夜风的吹拂下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声音道:“七郎呢?”
“去见郡主了。”沐宗察言观色,进言道,“我这次在荆州听沐奇说,小侯爷历经战火已然脱胎换骨,在肃清殷桓余党诸战中更是功劳不殆,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我们离开荆州之前,小侯爷已于武陵招募新军五万人,这些人对谢氏极为敬仰,对小侯爷更是心悦诚服。”
谢昶闻言却无欣然之色,静静想了片刻,忽道:“明日修书沐坚,我将上禀陛下调他回邺都,让他准备好移交北府诸事。”
沐宗疑惑:“二弟外任已然十年,太傅为何突然让他回来?”
谢昶道:“后日夭绍嫁与郗府,钟晔既去,偃真又非郗氏家仆,郗彦手下无可主事之人,你跟随夭绍去郗府,照看诸事。我身边的事,今后由沐坚照料。”
沐宗追随他半生,自辨几分言外之意,不由追问:“太傅的意思是?”
“阿彦他们在东朝不会长久。”谢昶略作停顿,慢慢道,“北上之后,由你在他们身边,我才放心。”
话尽于此,余音却是未绝。沐宗退出书房外时,仰头望了望夜空。
东边天际不知何时已飘出一缕残云般的丝月,清冷垂坠远处孤山之上,将本是清澈的夜色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h3>(四)</h3>
七月二十八日,夭绍自卯时起,便无安定休憩的一刻,辰时随谢昶前往谢氏宗祠拜过祖先,刚回月出阁收整妆容,便闻宫中恩旨传来,忙于前庭跪叩接旨,才知是又一批宫中赏赐新婚之物,以及萧祯亲自从宫中挑选的台吏百人组成的送亲仪仗,羽仪盛列,锦绣车服,谢府前的长青大道被此泱泱布满。舜华与明宓也奉沈太后之命前来谢府照看出阁诸事,明书正一人忙得焦头烂额时,见她二人到来,自是欢喜无尽。
一时明书与舜华周旋在外,明宓随身陪在夭绍身侧,为她换上大婚盛服,摸着嫁衣襟袂缀满的珍珠流苏,满是羡慕之意,说道:“阿姐穿着这身真美。”
夭绍微笑:“你也有穿上的时候,会比我更美。”
明宓扬眉道:“嫁人自不难,但嫁给郗哥哥那样的人,天底下可没有几个。”语毕,她扭头看着趴在一旁窗棂上的花梨鹰,问道:“这鹰是从云中来的?”
“是。”夭绍倒了一杯花露,递给明宓。
明宓边喂画眉花露,边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画眉终不抵这样的温柔伺候,扑腾一下翅膀,扑入明宓的怀中。明宓明眸笑弯,感慨道:“世人都说云中王孤傲寡情得很,怎么也会有这样可爱的鹰。”
夭绍不语,笑看着她与画眉逗乐,转身至书案旁,拿起紫玉云篪,指尖自音孔一一流连而过。孤傲寡情?他从不是这样,只是如画皮骨下烈焰般炙人的心与情,却又有几人知道?夭绍轻叹,将云篪收入随身的嫁礼。
午后,郗氏迎亲仪仗至谢府外,夭绍拜别谢昶,登上鸾路云母车。谢粲送亲,一身华纹紫袍,骑着御赐白马,十分神气地紧随夭绍车驾旁。许是鼓乐凑鸣太过张扬热闹,沿途观望者滚滚如潮,看得谢粲满心戒备,生怕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好在郗府距离谢府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仪队至郗府半里处,谢粲令众人行止。
郗府外青幔布屋,喜庐已成。早有仆役将红毡次第铺垫,承送夭绍鸾车之下。
谢粲下马拨开车帷,含笑对夭绍道:“阿姐,他来了。”
夭绍隔着罩面的轻纱望着车前的人,绯色长袍,金冠束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毫不遮掩的喜悦神色,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神采飞扬的明亮眉目,素手伸出红袖,交入他的掌心。他的手今日竟是温热的,紧紧握住她颤微不安的指尖,抱着她下了鸾车。
青庐之内交拜而礼,姻缘乃成。礼罢被诸人送入内庭新房,却扇之后,举以合卺之礼,而后众人又哄闹一阵,方才退散。
一时满屋静寂得只闻彼此呼吸声,二人四目相望,竟一句多话都不用说。
夭绍被一日的礼仪折腾得疲惫不堪,此刻被郗彦拥入怀中,微阖双目,便觉困意袭来。
“若新婚便是分离,你能承受吗?”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夭绍一惊,困意全无,抬头盯着他,警惕地:“你要去哪里?为何不带我?”
郗彦见她紧张至极的模样,不禁微微笑了笑,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轻声道:“夭绍,我前日回邺都的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告诉了我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是苻子徵让人带来的,沈伊北上安风津,同行的人是长靖。”
“长靖?”夭绍不解,“伊哥哥走前倒是来辞过行,只说是奉旨北上,可为何和她在一起?”
郗彦并不解释,默然片刻,续道:“还有一个,是关于你大哥的。”他垂首看着她,缓缓道,“你大哥谢澈身份泄露,已被北帝囚禁。”
夭绍惊而起身:“什么?这事阿公知道吗?”
“阿公若不知道,就不会放任陛下援助北朝粮草了。”郗彦道,“前几日我还收到柬叔的一封信。他病累退守云中,尚身边无一筹划之人,如今柔然异动,东朝与北朝关系暧昧不清,尚的处境艰难,我必须北上。”
“自然。”夭绍在沉思和忧虑中点头,“只不过,为什么你刚刚说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云阁的眼线竟都不曾探得这些?”
“或许吧。”郗彦淡淡一笑。
夭绍蹙眉:“或许?”
郗彦眉目微蒙薄雾,看不分明的暗华周转其间,不辨锋芒。他淡然道:“我如今已不是云氏少主了,若云阁有消息传不到我这里,那也是应该的。”
夭绍急道:“云伯父不至于……”
“此事与姨父无关,”郗彦缓缓道,“他也是迫于无奈。”
夭绍怔然,半晌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与你一同北上。”见郗彦看过来的目光仍有迟疑之意,她坚定道,“你答应过我的,绝不再舍下我,你不能反悔。”
郗彦看她良久,手指轻抚她的鬓发:“好,那就一起去。”
环顾周身,难以舍下与难以被舍下的,如今唯有她一人而已。
许是大婚当晚于凝桂宫喜宴上郗彦饮酒过多,竟牵连旧病复发,久咳血痰,婚后便一直卧榻在床,连上朝也难以支撑,更不论处理中书省一众政事。独孤灵为之确诊后,郗彦上书请辞,欲回东山调理身体。萧祯多次挽留不住,见其病日益沉疴,终在半月后无奈准予。南归东山之前,夭绍入宫拜别沈太后,到了承庆宫才发现沈太后在明宓的照顾下精神已好转许多,夭绍离开时,沈太后竟也亲自将她送出宫外。
八月十五,郗彦夫妇陪同谢昶过完月圆之夜。翌日清晨,车驾自郗府而出,过永安门,缓驰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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