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粲!”夭绍冷冷唤道。
谢粲一个激灵,翻身滚下马,走到夭绍面前,神色甚是惭愧:“阿姐怎么在这?”
夭绍寒着脸不语,掏出一条丝帕,擦上他的脸。一旁阮靳斜睨着他,淡淡道:“我们一直在山腰哨台看你横扫战场,前将军果然威猛无双,竟敢以一人之力独闯千军。”
“我是看对方主将正在那条舟上……”谢粲讪讪辩解道。夭绍手下力道一重,丝绢正拭到额头,谢粲嘶一声倒吸冷气,避开夭绍的手指,道:“疼!”
夭绍这才发觉丝绢上殷红的血迹,心疼之下方才的怒气也消了一半,蹙眉道:“还不回营中清理伤口!”
谢粲忙答应一声,飞快爬上马奔回营寨。
阮靳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笑道:“想必是被阿彦怒斥过了,除了那次在石夔关,我还从未见过他得胜之后不兴高采烈的。”
夭绍无奈道:“他在战场上总是这般任意妄为吗?”
阮靳道:“其实自入北府以来,七郎已沉稳多了,今日之事也是他求胜心切,虽鲁莽了些,勇气却是可嘉。”说话时,他目光投向自远处驰来的几匹骏骑,微笑道,“我还有军文处理,先走一步,有事可来中军寻我。”不待夭绍言语,便疾步先行离去。
夭绍低头看看仍跟在脚边的白鹤,轻轻叹口气,俯身抱住它,正要往营中走,怀中白鹤却扑腾着双翅挣脱她的双臂,朝路边一骑飞过去。
夭绍惊愣之际,那匹骏马仰头嘶鸣,已停在道中。其后跟随的几骑本也要停留,却听钟晔苍老的声音含笑响起:“少主,我们先回营了。”招了招手,率领一众人迅疾驰向营寨。
马蹄声过,山道上转瞬一片清冷,独青岩下二人相望无声。道侧一株老槐树浸染暮色中,枝梢柔柔垂落,晚风间飘落无数细白花蕊,顷刻拂满二人的发际肩头。
<h3>(三)</h3>
日渐薄暮,二人静默相峙。晚风吹拂夭绍身上的衣袍,宽长的袖袂飞动如云,衬着她雪白微倦的面容,愈显柔弱无依。郗彦掠身下马,朝她走去。他刚自战场上归来,眉眼深处不可避免挟带刀剑争锋的寒意,夭绍近在咫尺地望着,不自禁心弦一颤。
郗彦道:“昨夜太晚不曾去见你,南下的路上一切可好?”
夭绍轻轻笑道:“元帅问我路上好不好?如此说,原来我隔日一发的书信你都没收到?”看着他静如止水的眼眸终起微澜,她的笑意愈发从容不迫,慢慢道:“既如此,我便再回禀元帅一次也无妨:自别后无甚大事,小女子只在南北之间碌碌奔波而已,私下闲暇,想到当日病残之身时不曾能随元帅南下,没有阻了元帅建功立业,暗自也为元帅庆幸不已。如今再见,元帅果然气色甚佳,想是没有我在旁烦扰的缘故。若知是今日情形,我也早无当初离别的纠缠不清了。”
说完,她直视郗彦,柔声:“如此答案,你满意不满意?”
她言词温软,笑容和暖,似无一分芥蒂,然称呼下疏离淡漠,字眼中的绵针暗藏,远非素日的取笑玩闹。郗彦心知肚明她的恼意何在,看着她道:“你是生气?”
“生气?”夭绍仰头望向风卷云残的江天,于心中默默细数过往一切,不禁一笑。记忆停留于洛都云阁离别那夜,彼时的怨怼于此刻再度盈胸,她想着自己周转北朝的尴尬为难,孤身途中的辛劳疲苦,心中艰涩难当,更有得知月出琴缘由之后难抑的羞恼愤恨,此刻也一并涌上,令她眸中一热,险些便要落泪。
“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生气……”夭绍缓缓道,“之前不论被人如何驱赶,如何嫌弃,我却心甘情愿地追随过去,原是舍了一切自尊和骄傲的,如今谈什么资格生气?我是活该。”
此话平静而出,她轻描淡写道来,却听得郗彦周身血液僵如冰封,稍动一动,便似有碎裂之痛。
“夭绍……”他忍不住近前一步,下意识的解释还未冲口而出,又在她幽静的目光下及时清醒。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他心内微有茫然。暮色渐褪,夜色降临,槐树深浓的阴翳覆在她柔弱的面容上,晦暗光线间,只余一双眼眸明似秋水,仍清清楚楚地望着他。
他明了她的心意,却固执地冷冷微笑,避开她的目光,于心底先割一脉鲜血横流,而后淡然言道:“既如你之前所说,又何故还要来江夏?即便不留在北朝,也该回邺都才是。”
树荫下那双眼眸猛然一怔,而后视线支离破碎地散开。她咬住唇,心灰意冷之下只觉万念皆无,静静道:“这次你不必急着赶我走,我只要在这里办完了我的事,便回邺都。从此之后,与你两不相欠。”
如此便好。
郗彦唇角微张,还未说出最后一句狠心的话,却已筋疲力尽,寒流自四肢百骸席卷而上,经脉中更窜出万枚冰针,直刺心脉。气息滞于胸前,迫他低下头,抚住胸口喘息。
夭绍本欲冷眼看他,可是脚下却不受控制地靠近过去,双臂将他扶住。
“是不是寒毒发作了?”夭绍见他肤如寒冰,夜下竟似透明,忙将他扶至道旁石上坐下,急急问道,“药在哪里?”问时手已探入他甲衣内寻药,指尖径摸至他的胸口,郗彦身子一颤,忙握住她的手腕。
透骨寒意自他掌心缕缕传来,夭绍一个激灵,又急又恨,怒道:“又怎么?药不是放在这里吗?”
郗彦不语,眼眸低垂,夜色下面容模糊,不辨什么表情。他放开她的手腕,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送入唇间。
夭绍颊上热气一烧,这才知方才的鲁莽,转身自马背上取了水囊给他,又以指尖扣住他的脉搏,咬着牙低声嘟哝:“那寒食散果然是害人的药……”抱怨只这一句,她又沉默,以手紧紧握住郗彦的掌心,阖眸凝神运气,将柔暖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入他的体内。
待他脉搏渐平,气息渐稳,夭绍缓缓收住力道,睁开眼时,只见他背倚槐树,正安静地望着自己。那双冰冷的眼眸此刻透着轻微的血红,如遥遥无尽的雪地间渺渺而生一道绚丽烟霞,美得妖异,令她难以对视。
夭绍侧过脸,晚风拂面,这才想起刚说与他划清界限的话,自恨食言,忿忿松开握住他的手。
郗彦也不再说话,闭眸调息,待气力恢复了三分,方离石站起,招来坐骑至身前,拉住缰绳,勉力提气上马。
夭绍于一旁低头望着路边摇曳的野花,郗彦将手臂伸至她面前,轻道:“回营吧。”
夭绍不动,微微背过身。郗彦默然一刻,叹息:“你也别与我怄气,如今却不是我愿不愿留你,昨日你抵达江夏之前,邺都已有旨意至湘东王府邸。”
邺都来旨,自己却不知情。夭绍无须多想,便知其间缘由:“那旨意是被少卿扣住了?”
“是,”郗彦坦然道,“我并不赞成他这样做。先不说湘东王迟早会知晓,便说军营这般杀戮血腥的戾气之地,的确不适宜女子多待——”
“无需多言,”夭绍冷冷打断他,“我自知分寸。”
“如此,”郗彦无话再说,“上马吧。”
夭绍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掌,不曾多犹豫,跃身而起,坐至他身后,而后又慢慢地伸出双臂,轻轻拢于他的腰间。
郗彦低头看着环在身前的素手,半晌,才拉紧缰绳,迅疾驰出。
远处营寨的篝火已起,飘摇的红光照清了这边道路,江风送至面前,隐约可闻炊烟之气,想是到了造饭的时刻。
夭绍一日观战不曾进半点膳食,又累又乏,此刻忽闻米饭香气,自是饥肠辘辘,忍不住道:“我饿了。”
郗彦道:“军中膳食很是粗糙。”
“习惯就行。”夭绍抿唇,悄悄收紧了双臂。
将至军前,郗彦放缓马速,迎面一骑飞冲而来,望见二人忙勒马停下。
“少主,郡主,”来人蓝袍飞袂,面容冷峻,正是偃真,看着二人欣慰笑道,“正想去找二位呢,原来已回来了。”
“偃叔。”夭绍掠身下马,颔首致意。
偃真向她揖手施礼,而后对郗彦道:“湘东王差人送信来,让少主与郡主即刻去江夏城中一叙。”
夭绍看了郗彦一眼,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心内连连暗骂,道:“既如此,等我片刻,我去取些东西。”她疾步走回谢粲营寨,过了一会再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沐奇牵着她的坐骑跟随而出,谢粲则低着头,默默走在最后。
郗彦仍骑马于道中等候,只是身上战甲已褪,着一袭素白丝袍,想也是刚回了一趟行辕。沐奇将马交给夭绍时,心中并不放心,问道:“郡主,真不用我同去?”
“去见舅父而已,也非什么大事,我最迟明早回来。”夭绍微笑,飞身上马,与郗彦齐齐策马离去。
还能回得来吗——谢粲目送她身影隐没夜色间,心中忐忑,却是不敢多存期盼。
二人急鞭赶路,行过大半个时辰,拐过一条岔道,竟见前方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此处正是江州军守备森严之处,一旁从谷哨台高立,那马车却毫无顾忌地停在那里,颇为引人注目。
郗彦看清驾车小厮的面容,微笑道:“是少卿。”
驱马近前,刚至车旁,便听一人悠悠道:“总算来了,我已等了半日。”车帘半卷,露出一张丰神如玉的面庞。
萧少卿与郗彦点头招呼过,便将视线落在夭绍面容上,仔细望了片刻,长眉微挑:“就知道你没什么顾忌,又是男装。”他对她一扬下颚,语气懒散,“下马,上车来。”
夭绍皱皱眉:“下马做什么?我还急着赶路。”
“你要这样去见父王?”萧少卿打量她一身长袍,漫不经心道,“想必你是不愿在江夏多留的,今夜就要回邺都去?”
此话正刺心病,夭绍板起脸:“你也要赶我走?”
萧少卿笑而不答,只看着郗彦道:“比这女子还不识好人心的人,你见过没有?”
夭绍瞪目,郗彦叹了口气道:“夭绍,去车上换女装吧。”
夭绍这才恍悟过来,想起萧璋恪守礼制的古板性情,又望望身上的长衣,只得依言下马。萧少卿走出车中,夭绍与他擦身而过时,隐隐闻出一缕药味,目光一瞥,正望到他轻扬的衣袖下缠满绷带的手腕。
“你臂上受伤了?”她蹙眉道。
“无事,小伤。”萧少卿不以为意地笑,为她关紧车门,亲自驭车至荫蔽处,让随身侍卫走远,自己也和郗彦避退数丈外,于山岩下等待。
郗彦轻按萧少卿的脉搏,又察看了他左臂伤处,皱眉道:“箭伤透骨,若不静养怕从此留患,再也无法痊愈。”
“静养?”萧少卿笑意索然,拂落衣袖,瞥眸望一眼马车停驻处,“伤也不止这一处。待决战之后所有的伤一起养吧。”
郗彦于此话下默然一霎,没有再劝,只是道:“你也去见湘东王?”
“是,父王命我回复今日战事,除此以外,怕也要问罪我扣留御旨一事……”萧少卿微阖双目倚向身后山壁,疲倦道,“说起来今日一战着实惊险,你我前段日子猜测对岸乌林水师调动的去向皆是错了,原来殷桓早已知晓怒江东岸唯白潼易攻难守,也幸亏迟空早来了几日,熟知荆州军擅火攻,我们防备才没有太过失措。不过即便如此,白潼浅滩上竹林茂盛,殷桓借风引火,今日险些烧了三座水门。如今虽暂时守住了,死伤却是惨重。接下去该如何部署白潼一带,我正伤脑筋。”
“竹林?”郗彦念着这二字,斟酌不语。
一时二人各有深思,忽听那边车门一响,才回过神来。
夭绍换了裙裾走下车,等二人走近,笑道:“衣裳正合身。”又问萧少卿,“你军中何故有女子衣裳?”
“军中自然不会有,这是刚让人去城中王府取的,我阿姐的衣裳。”萧少卿目光微垂,注视她不曾被衣袂遮住的锦靴,须臾才续道,“还是略短了些,上次分别时我记得你和阿姐差不多高,如今看来,你又长高了。”
他语中透着说不出的怅然,夭绍不愿深究,只想起自己昨夜见谢粲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忍不住微笑,端然俯身一礼:“多谢憬哥哥。”
萧少卿看着她,心中悄然一叹。
夭绍又对郗彦道:“我穿成这样,骑不了马了。”见郗彦点头之际有如释重负的嫌疑,她冷冷皱眉,又道,“你寒毒刚发作,本也不该这样颠簸。让憬哥哥载我们一程吧?”
萧少卿道:“求之不得,我臂上伤了正不能骑马,有二位相陪,倒也免得孤家寡人的寂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郗彦,转身先入了车中。
夭绍自坐骑上取过随身包裹,弯腰入了车内,坐在萧少卿身边。萧少卿倒了茶汤递给她,盯着她护在怀里的包裹,奇道:“什么宝贝?”
夭绍瞥着刚入车中的郗彦,低声:“是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宝贝。”
她虽这般故作神秘,然眸中波光流动,正是微微的喜悦。萧少卿心中一动,目中也有喜色。唯郗彦闻言却只一怔,声色不动。待马车驶出后,他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盒子,放在车内矮几上,打开,竟有香气扑鼻,引得夭绍更觉饥饿,看向盒内,却不过是几个裹蒸香药、松子、核桃仁的糯米玉带糕。
夭绍抿唇一笑,将食盒捧过来,挑了一块玉带糕递给萧少卿,便自挪去车中角落,微拨车帘,边看道旁夜色,边慢慢吃起来。
玉带糕嚼在唇齿间,芳香漫溢周身。夭绍低头微笑,只觉平生所食珍馐无数,皆不如今夜这盒寻常的玉带糕来得甘甜沁心。
<h3>(四)</h3>
至江夏城官署,酉时已过,等候在角门的仆役望见萧少卿,忙上前道:“郡王,临湖轩中晚膳已备,王爷让您陪郡主与郗公子先去用晚膳,膳后再至书房相见。”
萧少卿眸光略抬,望见前庭堂上灯火灿然,问道:“父王有客?”
“是,”仆役道,“王爷正在招待北方来的贵客。”
北方来的贵客?萧少卿与郗彦对视一眼,满腹心事不免又沉了几分。自几日前采衣楼叙过之后,二人皆知在此事上,对方顾虑并不与自己全然相同,于是各自沉默,并不多谈一字。临湖轩中用膳时,气氛悄寂沉沉,连夭绍也没有一句多话,只倚栏望着轩外清湖,欣赏星光天河倒映水面的粼粼波光。
终是官署总管的到来打破静寂,招呼三人道:“王爷已在书房等候。”
“知道了。”萧少卿起身,领着郗彦与夭绍至书房。
萧璋方才招待来客多饮了几杯,此刻在书房榻上闭目养神,连三人入室的脚步声也未察觉。直到萧少卿上前唤了声“父王”,萧璋方醒过神,睁眼望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目色略显迷蒙。
“坐吧。”他揉了揉额,拿起肘侧放着的湿丝帕拭了拭双颊,被窗外夜风吹拂,才觉神思顿清。再抬头时,他目光便直视夭绍,面容冷肃:“夭绍,你此趟来江州……”
话未至正题,那女子竟盈盈一笑打断他:“舅父,阿姐有信让我带给你。”说着将一封书函呈至萧璋面前,未了她还不忘道一句,“千辛万苦送信来江州,夭绍终也不负所托。”
舅父——这九年来每次见她,不过是冷冰冰一句“湘东王”,何曾有过这样亲切的称呼?萧璋略有不适,一时手捏书函默然不语,面色阴晴变幻了一番,才道:“你抗旨不回邺都,就是要来江州送信?”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夭绍微笑道,“不过我也另有几件放不下心的私事,需要来江州亲自处理。办完这些事,我便快马回邺都,自入宫省向婆婆请罪。”
“放不下的私事?胡闹!”萧璋将明妤的信函放下,冷冷看她,“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江夏战事频繁,来往之间皆关家国社稷,你一女子出没在军营重地,成何体统?此处不是邺都,不容你肆意乱行,一旦扰乱军心,便是罪无可恕!”话尽于此,也不容她有反驳的余地,萧璋直接道:“今夜暂住王府,明日一早便回邺都,此事无须再议。”
夭绍笑容淡去,不慌不忙道:“夭绍不回。”
“什么?”萧璋怔了怔。此生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违背他的命令,当下怒色已至眸底,将要发作时,萧少卿插话道:“父王,夭绍或有苦衷,您且听听她的缘由。”
“苦衷?”萧璋重重一哼,叱责道,“此大半年她南北之间到处游玩,随心所欲,行止无规,何时还有郡主的仪态,何时又顾念到宫中病重的外祖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夭绍闻言面色发白,看向郗彦,却只见他神容不动地安然饮茶,不由怒火中烧,双膝一屈跪在萧璋案前,自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呈给萧璋,笑道,“湘东王训斥极是,夭绍的确恣意妄行,贪玩成性,此前数次违旨,不仅行规举止不符郡主尊仪,抗旨的死罪也早犯了,夭绍心甘情愿领受责罚。只不过我游玩北朝时意外得到这枚血苍玉,听说可治百病,因我贪玩成性,又兼心中好奇,便携来江州,看能否一治郗元帅身上的寒毒。”
此话方落,身后忽有茶盏落地的碎裂声,有人颤声道:“夭绍。”
夭绍冷冷一笑,并不回头,只问萧璋:“敢问湘东王,一国郡主的尊仪和三军元帅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私心倒是觉得,以一人抗旨的死罪换一将康健,倒是能护卫东朝千万百姓性命的,您以为呢?”
萧璋望着面前的血苍玉,皱了皱眉,因不知其间底细,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室四人此刻独萧少卿面色如常,他早料到那包裹里必是血苍玉无疑,因此这时听夭绍道来,倒无讶异,只柔声对夭绍道:“起来吧,这样跪着做什么?”
夭绍一动不动,看着萧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在此跪等湘东王降罪。”
“你……”萧璋哑口无声。他见夭绍目中水光流转,显是委屈至极,却又倔强着不落一滴泪——记忆中陵容当年伤心时,也是这般的神情。他心中感慨,虽歉疚且怜惜,然碍于面子,唇动了又动,只是欲言又止。
他却不知,夭绍此刻的委屈皆因郗彦而来,心中恨意弥天盖地,萧璋斥责与之相比,根本不足一提。她一时只想破釜沉舟,叫那人后悔莫及,便又道:“湘东王不必觉得为难,刚刚那几句话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罢了,夭绍这次确实为私心而来。想王爷也知道,高平郗氏澜辰君乃我父亲生前为我定下的夫婿……”
话未说完,夭绍只觉一缕寒气袭背而至,还未反应过来,雪衣飘过眼前,那人拽住她的胳膊,猛地拖她起身,朝室外踉跄而去。她一言不发,看着他仓皇发青的面容,唇角微弯——原来他也有这般失态恐慌的时候。她想着他费尽心机誓要逃离一世盟约,兜兜转转,无限苦懑郁结之后,仍留在原地,不禁心生畅快,微笑道:“你还能避去哪里?”
郗彦脚下一滞,垂眸看着她,目色褪尽深暗阴冷,难得的清澈间,却有茫然顿生。夭绍伸臂将他抱住,轻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虽敌不过命运,却也无须处处躲避。坦然而对,俯仰无愧,岂不更好?”
那人良久无声,夭绍便静静等待。不知何时,她只觉身心皆要凉透,他却缓缓抬了双臂,慢慢将她抱紧。
“夭绍,”夜下悄然,他的声音低低响在她耳侧,淡如清风拂过,“我……无可奈何。”
彼此的千辛万苦,千言万语,终在这样疲惫的四个字中无声流逝。夭绍默然半晌,而后眼睫低垂,噙在眸中的泪水夺然而出——如今逼得他再也退却不得,自己也散失了最后一点骄傲和颜面,未至极喜,未过极哀,只是尔后将来,还能有什么奢求?她倾听他并不安稳的心跳,慢慢隐住抽泣声,柔声道:“纵只一枚血苍玉,我们还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尚说,明年雪魂花会再开。”
“他这样说?”郗彦轻声笑了笑,语气也很柔和。
他略略低头,下颚抵着她的发,感受着她的温暖丝丝渗入肌肤,恍惚中忽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然他至终无法忘记,两人相拥的廊外,夜色依旧苍茫无尽,沉沉阴影浮蔽住任何光亮,通往前方的每一条道路皆迂余委曲其间,若不可测——
<h3>(五)</h3>
他二人离去匆匆,余留书房内一阵沉寂。萧璋因方才与夭绍一番对话早就头痛不已,此刻更是被眼前局势搅得糊涂,未消的酒劲翻涌而上,令他愈觉昏昏然。端起案上凉却的茶喝了几口,冷意入肺,萧璋这才想起肇事之首,取过锦盒中的血苍玉,于灯火下仔细端详。
掌心绯玉殷红,如血魄凝化,贴肤处暖意微生。萧璋执览半日,虽觉此物确是块罕见的美玉,但说是什么治伤圣药,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此物果真能救阿彦性命?”室中已无旁人,他只能求证于萧少卿。
萧少卿道:“父王放心,夭绍再胡闹,也不会以此事玩笑。当时北上送亲时,我也听阿姐提到过,此玉确为神物,是治伤救命的良药。”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