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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孰能投鞭飞渡

苏琰道:“是。”

“这样……”谢粲很是怅然。

苏妩在旁盯着他,冷冷一哼。

谢粲蹙眉,走去一旁拾起方才被他无意折损的花朵,拂去了泥水,仔细插在一旁的壁岩上。苏妩微微一呆,谢粲斜睨着她,摆明一副“我涵养比你深”的得意。苏妩初起的改观顿时散灭,跺了跺脚,恨恨嘟囔了一句“臭小子”,转身先回了长秋舍。

苏琰道:“我送诸位下山。”

“不必了。”久不出声的萧少卿开口道,“雨天路滑,多有不便,苏大人留步。”

“好,”苏琰垂首,红唇微动,“战场上刀枪无眼,郡王万事小心。”白袍飘转,悠然回到廊下,等听到身后脚步声缓缓远去,方慢慢回眸,望着烟雨中那袭消淡的银影,轻轻叹出口气。

“阿姐,这是什么?”苏妩又从堂中出来,手上拿着一卷明黄卷帛。

苏琰伸手接过,默不作声,唇边笑意却深刻起来。

这卷御旨竟遗忘在这里,有意还是无意?

不管如何,他都懂得自己。

收好卷帛,苏琰抚摸苏妩的鬓发,轻声道:“我要去一趟交越,一个月后回来。你稍后下山去江夏军营,不可胡乱生事。”

“又是让我一个人。”苏妩嘟起嘴,横了眼山下烟波,“就知道郡王此行没有好事。阿姐,他不是要娶那个郡主了吗,你何必为了他这样委屈自己?终日男装,为了江州耗费了多少心思,他却一点也不懂。”

苏琰微微叹道:“他不懂吗?”声音极微弱,仿佛只是自心底发出的自言自语,并不期待别人的回答。她低了低头,手持的卷帛上还留有他的温度,暖入掌心,一如既往地让人沉沦。

轻舟回程逆风而行,比之去程,自然慢了许多。待船泊上岸时,细雨飘止,日分白云,已是晌午时分。留守岸边的侍卫忙牵了三人的坐骑过来,萧少卿跃身上马,拨转缰辔欲行时,又想起什么,身形一顿,唤道:“恪成。”

“在。”

“你领着他们留下。稍后别驾大人若出彭蠡,便跟随她身后保护,路上切不可大张旗鼓,泄了她的行踪。”

恪成微怔:“苏大人不是说不下山?”

萧少卿并不解释缘由,只道:“若至戌时还未见她出彭蠡,你们便回江夏。”言罢,落下马鞭,驰往幕阜山下的官道。

“等等我!”谢粲叫道,紫袍掠上马背,急鞭紧追,待与萧少卿只一肩之差时,忍不住问,“少卿大哥,我方才见那苏大人秀丽非常,连身姿也婀娜清瘦得似个女儿家,这——”

“她本就是个女子。”萧少卿淡淡一笑。

“女子?”纵是先前已经心存怀疑,谢粲还是惊了惊,半晌,方挤出话来,“如此,阿姐会更欢喜她的。”

萧少卿微笑不言,目光直视前方,素来冷毅的双眸此刻竟有了一丝恍惚的温柔。

谢粲只以为他正思念着夭绍,不禁心中偷乐,额角的灵凰也在这般的喜悦下翩动欲出。

“阿姐。”他笑着低唤,心中却轻轻叹了口气。

一别半年了——想起邺都胜鼎门前送别时夭绍的叮咛,句句清晰如初。只可惜,背上玉狼剑虽然越来越感受不到它的重量,自己却还是不能将这剑的神力运用自如。

“世上的神兵利器自有灵性,冥冥之中非有缘人不可得。这剑既然认定了你,必会有挥洒自如的一日。”萧少卿明白他在想什么,回眸看着他,略有所思,“据阮靳说,此剑的前一位主人是阿彦,等他回来后,你也可以去请教请教他。”

“彦哥哥?”谢粲吓了一跳,煞白了脸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你说什么?彦哥哥——回来?”

萧少卿见他莫名其妙一副神魂出窍的落魄模样,拧紧眉:“你又发什么疯?”

谢粲长吸一口气,坐稳了身子,慢吞吞道:“你是说,彦哥哥还魂吗?”

还魂?!萧少卿哭笑不得,这才想起先前避忌郗彦的身份为别人知晓,诸人言词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是他见夭绍写了许多信给谢粲,原以为七郎早已得知此间密情,却不知夭绍竟是如此谨慎,连七郎也一道瞒着。想到这里,萧少卿叹了口气,轻道:“郗彦未死。”

“未死?”谢粲愕然,良久回不过神。

“你在邺都见过的云澜辰,正是你的彦哥哥。”萧少卿不愿多说,懒懒道,“这中间情由复杂,还是等你阿姐回来再告诉你。”

“憬哥哥是彦哥哥……”谢粲越听越糊涂,“你的意思是,彦哥哥借了憬哥哥的身份活下来?那憬哥哥呢?”

萧少卿低声笑了笑:“我听说,他却是早早地死了。”不等谢粲再问,双腿猛夹马腹,银袍似闪电般遽然射出,青山水堤,唯见黑骊绝尘,渺渺远去。

<h3>(三)</h3>

三月二十三日傍晚,两人飞骑驰入江夏城外的江州军营。

自殷桓叛乱一来,江豫两州受萧子瑜、萧少卿的率领,曾一度淌过怒江与荆州军激战汉阳,不料年初却因战马突发瘫溃的缘故而败退江南。江州素与荆州隔水相望,以湘江引怒江分流划治两州,荆州军欲挥师东进,必先过江、豫二州设在怒江的天险防线。殷桓治所在江陵,处在荆州北方,而荆州南方群山林立、水流肆急,绝无可以轻易过江的平原。因此聚兵于乌林、汉阳两地,日夜抢攻江夏城外的浅滩,妄图厮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邺都。

江夏以北为豫州军屯守之地,萧子瑜亲自坐镇,五万黑甲兵宛若铜墙铁壁,殷桓几度过江攻占重镇石阳,碍于萧子瑜横陈江岸的密集箭楼,俱不得进。江夏以南,地势纵横,水域开阔,江州六万将士分两拨驻扎于夏口、赤水津,受荆州军日夜不停的滋扰抢攻,两军激战不休,时时短兵交接。尤以夏口战况最烈,萧少卿帅帐也驻扎于此,便宜行事。

萧少卿和谢粲到达军前时,遥见远方烽烟暗红、战鼓擂动,厮杀呼喝声不绝于耳,心知前方正经历新一轮的攻夺战,于是在帐中匆匆喝了口茶,未等喘息平定,便换过铠甲,再度跨上坐骑,奔向浅滩战场。

一个下午的强渡已入尾声,江畔矮坡上刀剑如林,陈列在血染的夕日飞霞下,犹如凌空飞起、夺人心魄的水波剑芒,密麻麻闪着嗜血的残光。荆州军接应的船只等候在远处的水波上,有几艘已燃着火苗冒出黑烟,见到浅滩上荆州军败退的阵势,忙扬帆掉转。江边横尸数百,身着湛蓝铠甲的荆州军挥舞着铁盾,在江州军不断射去的箭雨中,连连退后。

“元帅,王爷在楼上!”一名浑身浴血的副将大步走来,指着一旁临时搭筑的木楼,咧嘴一笑,“元帅放心,那群狗崽子不知死活,又让我们打跑了。”

萧少卿未语,只抬头望着木楼上静伫不动的身影,飞身飘至那人身边,微笑道:“父王怎么来了?”

萧璋身负铁甲,举了手势让楼下挥舞着令旗的士兵发出止攻的命令,这才转过身看着萧少卿,笑道:“你不在营中,宋先生接到北朝一封急信,请我来商事,不料刚到营中,便听荆州军强渡的消息。你既不在,我为你指挥一场战事,也无不可。许多年未战了,此刻倒是觉得热血沸腾,看来为父虽是老了,心气还是在的。”

萧少卿笑着摇头:“父王并不老。”

“是,不老!”萧璋望着荆州军溃败的阵势,放声一笑,畅怀不已,与萧少卿并肩步下高楼,问道,“大孤山的事办好了?”

“嗯。阿荻已经南下。”

萧璋叹道:“这丫头既聪明又倔强,却难得从不忤你的意愿,倒是你身边不可多得的良伴。”

萧少卿笑了笑,没有应声,下了楼转眸四顾,却不见了谢粲的身影,正皱着眉觉得头疼,却听将士中突地爆发出一声喝彩:“谢将军好箭法!”闻声望去,只见谢粲手持巨弓,踮足立在箭楼之上,江风拉扯他的衣袍猎猎飞扬,横臂挽弓,当云而射,黑色的铀光惊风飞逝,再一次劈裂一艘船上插着的荆州军旗。

诸将士又是一阵轰然欢呼,但瞧江间船只上蓝光避闪慌乱,甲板上顷刻逃得不见一人的踪影。

“龟孙子!”谢粲冷笑不屑,悠然抚弄弓弦,趁船帆遥去之前,再扯出三支羽箭,连续射去。

最后一支,箭芒劲碎尾舟上拉帆的吊绳。眼见白帆哗啦啦落下,满舟甲兵唯恐后方敌人来袭,纷纷跳入水中,游向近处的战船。本就战败的士气因此愈发萎靡,数十舸舰迅疾隐入天际,空留日暮下苍茫壮阔的山河。

“确实好箭法!”萧璋也忍不住赞叹,又看见谢粲在丽霞下夺目张扬的目光,不禁轻声叹了口气,“可惜,太过年轻,锐气如刃,锋利而易折……”

萧少卿凛然一惊:“父王说什么?”

萧璋慢慢道:“先朝大将公孙欲、秦旷,少年为将,战功辉煌可吐风云,可哪一个不是英年而逝,不得长存?远的且不说,近的……峤之,玄度……”他吸了口气,抿起唇,黯沉了面庞,不再言语。

萧少卿体会出其中深意,目色微黯,笑道:“七郎怎比独孤伯父和郗伯父?父王过于忧虑了。”

“但愿如此。”萧璋望着谢粲瑰丽灿烂的紫袍,略有出神。年轻气盛的小将,远不同于郗峤之少年时的持重沉稳,也不比独孤玄度当年的温和历练。如此锋芒毕露的人物,在朝廷江山之间的洪浪逆潮中,又能安然存留多久?他缓缓移开目光,对萧少卿道:“除了行军阵法,其他的,你也要让他学一学。”

萧少卿颔首:“我明白。”

远处自营帐的方向飞骑而来一位亲兵,下马禀道:“王爷,元帅,汝南王到了中军行辕。”

“小叔叔也来了。”萧少卿微微一惊。

“也是宋先生请来的,正与北朝那封急函有关。”萧璋挥了大氅掠上坐骑,看着西南方叠压的云层,叹息道,“正如你先前预料,南蜀果真杀了东朝使臣,与殷桓达成了联盟。我们今后要面对的,除了殷桓二十五万雄兵外,更有南蜀百变莫测的夷军。”

中军行辕此刻篝火已升,帅帐内烛台高照,湘东王府主簿、军师宋渊身着粗布长袍,白面美髯,慢条斯理地挥着一顶羽扇,正静等萧子瑜阅罢北朝传来的飞信。

萧子瑜便服而来,纵是如此,一脸威容不减无双英华,双目盯着密函上的字迹,愈来愈冷,终于怒道:“勾连外贼,荼毒南方万千无辜的百姓,殷桓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言罢,豁然起身,疾步走到帐侧悬挂的战图前,看着西南方向岷江的位置,问道,“襄陵如今有多少兵力驻守?”

“三千。”

“三千?”萧子瑜扭过头,盯着宋渊,“襄陵为边陲重镇,素来守兵不下五千,为何如今只有三千?”

“汝南王莫急,这中间却是有缘故的。”宋渊不慌不忙走到战图前,举着羽扇指点江山,“我家小王爷见前往南蜀的使臣久久不归,早已料到其中出了变故。因此在十日前,就已让襄陵太守自城中调出五千将士支援守卫孟津险关的两千人马,故襄陵城只剩守兵三千。南蜀兵若要东渡我朝,岷江沿岸唯孟津有处浅滩,守住孟津,方能阻住南蜀进兵的势头。”

“区区七千人马便能守住孟津?”萧子瑜皱眉,“南蜀若出兵,不会下于十万之众。”

宋渊捏起颚下胡须,微笑:“汝南王所言甚是,不然宋某也不敢贸然请王爷来此一商。”

萧子瑜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是要问我借兵?”

“小叔叔的五万铁甲要坚守石阳百里防线,少卿不敢妄动,只求借小叔叔骏马三千匹,随我连夜赶赴襄陵。”朗朗含笑的声音自帐外传来,萧子瑜扬眸,只见亲兵撩起帐帘,萧璋与萧少卿联袂而入。

“小叔叔。”萧少卿行礼道。

萧子瑜微微颔首,又对萧璋唤了声“大哥”,这才问萧少卿:“你准备带多少人马走?”

“五千骑兵。”

“五千?”萧子瑜道,“连同在孟津的七千守兵,不过一万二的人马!”

“南蜀来势汹汹,我不过是要阻一阻它的兵势,并未想着血战到底。因此这一万余人马,已是绰绰有余了。”萧少卿拿起案上的密信迅速一瞥,又道,“殷桓和南蜀联盟的事极为私密,想必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却不料被细作捅漏出来。依阿彦的猜测,细作的身份已暴露,殷桓该有了防备,南蜀兵动怕也是这两天的事。只是仓促起兵,其中必有漏洞百出。有漏洞,于他们,便是后顾之忧,于我们,却有可乘之机。所以此战需取巧势,不可硬碰。若今日劳师动众率大队军马南下,一来步卒甚多,既不如骑兵之速,也让士兵疲于奔命,反而没了战斗力;二来,怒江防线不可有一丝动乱,否则让殷桓乘机南下,将势如破竹,江山覆灭,也不过朝夕之间。”

萧子瑜还欲再语,萧璋却伸手拦住他,看着萧少卿:“你心中已有了计较?”

“是,”萧少卿点点头,看一眼宋渊,“宋叔,前两天我从彭蠡给你传信嘱咐的事……”

“已备好了。”宋渊道,“两百辆车的绸缎,五百辆车的辎重,昨日一早已俱由江夏云阁筹备送往襄陵。”

“这又是做什么?”萧子瑜不明白,“襄陵城中粮饷不够?”

萧少卿笑而不语,宋渊长叹道:“此所谓饵敌之故。”

“饵敌?”萧子瑜微有恍悟,与萧璋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萧少卿想了想,又道:“小叔叔,少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小叔叔帐下前锋颜谟去年曾与我共事殷桓帐下,在岷江联手退过蜀兵,此人对南蜀的地形、风俗了若指掌,这次襄陵之战,我想请他同走一趟。”

“此事又有何难?”萧子瑜一口应下,他是个风雷性情,当下掉头出帐,“我这就回石阳为你调马遣将。行军贵在神速,切不可多存耽搁。”

“是,”萧少卿拱手道,“多谢小叔叔。”

萧子瑜摆摆手,领着亲随侍卫飞骑离去。萧璋与萧少卿驻足营外,见其身影消没夜色间,方再度回到帐中,坐下歇了口气。萧少卿连日奔走,面容很是憔悴,却仍坚持着与萧璋商妥随行将领的名单,与令箭一道交给宋渊:“传令让诸人准备,骑兵整甲待命,待豫州战马到达,子时随我出发。另外,叮嘱下去,不可大肆张扬南蜀的事,以免乱了军心。”

宋渊执令出帐,片刻后回来,走到帅案前望着萧少卿,含笑问道:“郡王,你去大孤山请动了阿荻,她那个妹妹,你是怎么安置的?”阿动山令出帐篷萧少卿连日奔走,面容很是憔悴,却仍坚持着与萧璋商定。

“阿妩?”萧少卿揣摩着他无奈笑容下的意味深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渊叹息道:“小丫头如今找到江夏来了,正在军营外,与东阳侯……”他斟酌了半日,慢慢吐出最后两个字,“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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