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微微睁眼,望了她片刻,笑起来:“若真有人在担心,公主可否帮我转告,夭绍目前还活着。活得还不错,没人奈我何。”
“你!”长靖皱眉,良久,冷冰冰扔下一句话,“若非母亲的意思,我一刻也不想让你住在我府上。”话音未落,她已转身下楼。吱呀木板声不断震响,长靖刚至楼下,便听上方轻轻飘来一丝柔和的笑声:“公主善心,夭绍感激。”
这声音明净雅正,长靖却有如魔音绕耳,烦躁甩手,砰地关上门,掠身下山。
出了石道,有女官在外等候,见到她,吞吞吐吐道:“公主,那个人……又来了。”
“哪个人?”长靖怔了片刻,发觉女官一脸哭笑不得、异常无奈的神色,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半个月了,他还有完没完?府上还有什么好酒,统统丢他便是。”
女官却很为难:“沈公子这次来,倒不曾提酒。他想让公主为之引见融王。”
<h3>(三)</h3>
夭绍一觉醒来,已是拂晓时分。
朝霞彤燃,透过窗纱,照得满室盎然。守在山上的侍女侍卫俱已苏醒,听见楼阁上她推开窗扇的声音,不禁都是身体一颤,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凌厉飘诡,着实是吓破人胆。
山上静悄悄,飞鸟不至,走兽无迹,侍女侍卫看到夭绍更是避犹不及。于是这一整日,夭绍除了坐在窗棂上赏望景致、吹吹玉笛外,无计消磨时间。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山下石门轰然一响,夭绍放下唇边笛子,遥望见夜风间一袭金衣飘然而至,不觉脸色微白,忙从窗棂上跳下。须臾,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满室骤有异香萦绕,似是夏夜凉风下,一湖清莲绽放的幽淡。
香气并不浓烈,夭绍却闻得窒息,待望见来人那双冰凉的黑眸时,面色愈发苍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华浅湛,紧握在手中。
沈少孤负手站在门外,静静望了她许久。
“为何这般看我?”他冷笑,金袍似在云间飘行,瞬间逼近夭绍面前。冰凉的五指紧扣住她的下颚,墨色瞳仁愈发深沉,他盯着她的眉目,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现在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亲的师父。”
“最亲?”夭绍唇弧微弯,“是啊,九年前,你不仅是我师父,还是阿彦的师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亲的?沈少孤,莫说这些可笑的话了吧。我父母如今虽不在,但我还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可我的师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师父,可你的命却是我的。”沈少孤手滑落几分,修长的指骨贴着她的脖颈,轻易将她咽喉掌控,“当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里迢迢给你送去的解药。”
夭绍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吗?”
“想要,”沈少孤凝视着她的面庞,“但不想让你死。”手指松开,他轻轻抚摸她的发,突然叹息:“小夭绍,你长大啦。”
他说这话的声音十分温柔,笑颜淡淡,目光宠溺,全然变了个人。
夭绍看得一愣,仿佛时光倒转,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个站在枫树下对自己微笑的温润男子。那时的他再俊雅谦和不过,那时东山上,她与郗彦在花丛间练武,他静静陪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山风微微,言清如水。那时秋阳灿烂,岁月静好。日光透过殷红的枫叶洒满那袭金色长袍,明媚,热烈,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九年前的祸事夭绍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再醒来时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彦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万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东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灵位,她在枫树下也为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冢。即便阿公说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在夭绍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随之而去。她不是原谅了他的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年幼时父母常不在身边,一直陪着自己几乎寸步未离的长辈,只有沈少孤。
然而时至七日前,他却又突然出现。雪地绵远,残阳似血,晚风下金袍张扬飞舞,他立于她眼前,纵是音容未变,身上那份冰寒阴冷的气息却仿佛是来自地域的罗刹,她只望一眼,便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不是九年前的师父,也不是师父的魂魄。他只是沈少孤,那个陷害郗氏的罪魁祸首。
夭绍回过神,伸手将近在咫尺的他推开,脚下连连倒退,直待身后紧靠窗棂,她方透了口气,执鞭指着他:“我还未曾问你。雪魂花乃柔然所有,长靖公主称你是小舅舅,想必你是柔然的亲王了。那九年前,下雪魂之毒欲害我母亲的,是不是你?”
“害你母亲?阿姐……陵容……”沈少孤呼吸一滞,声音如寒冰碎裂,“可笑!我为何要害她?”
“那我父亲呢?”
“也与我无关。”沈少孤答得甚不耐烦,“我和你无冤无仇!纵是我沈少孤负了天下人,也不负你谢明嘉,更不愧你母亲萧陵容。我曾答应过你母亲一辈子照顾你,她虽死了,我也不会失信。九年前我可以不顾生死将解药送回东朝,九年之后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云中。不错,我沈少孤确是个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偏要逆天而行的奸贼,天底下无论谁都可以来质问我,唯有你,却不能。”
“为我放弃云中?”夭绍怔了怔,下意识握紧腰间宋玉笛,“什么意思?”
沈少孤斜睨过去:“独孤氏的宋玉笛?你哪里来的?”
夭绍咬唇不语,将玉笛背至身后。
“竟这般珍惜?独孤尚送你的?”沈少孤嘴角微扬,眸光却蓦地一暗,“他以你为挟制迫我放弃云中,你却把人家一支破笛子当成宝?我辛苦教出来的徒弟原来就这么笨?”
以她挟制……
夭绍闻言愣了许久,双目间一片懵懂,似是没有听明白。宋玉笛暖玉融融,此刻却凉如冰箭刺得她掌心疼痛。愈痛,她却偏偏握得愈紧,而后望着沈少孤,勉强镇定道:“我不相信。”
沈少孤瞪着她,简直是怒不可遏。广袖微扬,手指轻动,不过是眨眼的刹那,夭绍手中的宋玉笛便轻易被他夺走。
“传说中因这支玉笛发生过不少故事,不过可惜,没有一个是好的。如此不祥之物,早不该存在世上。”沈少孤一声冷笑,挥袖间,窗扇大开,翠色玉华划过沉沉夜色,直坠深渊。
夭绍容颜失色,电光火石的一霎,竟是想也未想,点足飞出窗外,甩出紫玉鞭直勾宋玉笛。
身后沈少孤惊声厉喝,夭绍身子却已在瞬间掉落数十丈,长风过耳,早将他的声音吹散。
宋玉笛再次握回手中,夭绍微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正直坠而下,渊底阴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忙将紫玉鞭再次甩出,钩住了崖壁上的古树,危危险险地悬在半空中。
底下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黑雾浓浓如瘴。夭绍不敢多看,抬头仰望崖顶。夜色遥遥,火光隐现,也是百丈之远。
她此刻悬在半山腰,且凌空吊在树上,无法借力提气而起。夭绍焦急,左右顾盼地势,不察头顶有丝线滑响,腰间忽而一紧。
“你……”夭绍望着下崖来的人,有些失神。
“你不要命了?他不过当你棋子利用,你却为了他的一根笛子连性命也不顾?”沈少孤脸色发青,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他右手抱着夭绍,左手手腕扣着金色袖套,袖套上连接三根白玉丝线,丝线长而细,坚韧稳固,牢牢悬在崖顶。
山风拂身,冰凉刺骨。夭绍抿紧唇,一声不吭。
沈少孤收拢白玉冰丝,两人飞身上了崖顶阁楼。才刚落地,沈少孤右臂一松,将夭绍狠狠扔在地上。
他转身喝了一杯茶汤,竭力压下怒火,又回头看着怔坐在地上的夭绍,定定瞧了良久,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她此刻双眸暗淡,神色孤清。沈少孤静静望着她,却已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似乎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回宫告诉陵容,他亲眼看见谢攸与裴媛君在林中幽会的事。那时候,陵容也是这般双目无神,手指发凉。
与夭绍不同的是,陵容当时流了泪,而此刻的夭绍,虽未流泪,眼神却更加空洞悲伤。
她是心伤了吧?
呵,自己还未来得及看她长大,她就会为别人心伤了?
和她母亲一样,等不及自己长大,就已经为那个叫谢攸的男子心伤了。
当年的恨骤然激荡胸膛,沈少孤忍不住全身发抖。
而僵坐地上的人此刻也终于有了动静,夭绍缓缓站起身,轻轻启唇,言词已是如常的平静:“方才多谢阁下再一次相救。不知阁下此次携夭绍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
沈少孤道:“徒弟陪着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师父已死了。”夭绍语气索然,“而且长靖公主说,将我囚禁在此,是她母亲的意思。如此想来,诸位留下我的原因怕不是那般简单。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和那独孤尚没什么两样,也是想借我胁迫谁吧?”
沈少孤望着她,目光微亮,唇角轻扬,笑问:“你觉得我们会借你胁迫谁?”
“漠北诸族与我无关,天下能珍惜我的人俱在江左。”夭绍眸波冷冷,轻笑,“莫非柔然仍志在天下不成?九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即便中原大乱,鲜卑流亡,你们柔然可曾有什么可乘之机?”
“过去不可,焉知将来亦不可?”沈少孤大笑上前,“夭绍,即便他们是想利用你胁迫谁,为师却从不这般想。为师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夭绍淡然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山下忽起一声清啸,空中划过金色的焰火,楼外有人用柔然语高声禀道:“王爷,府里出了事。”
沈少孤轻皱了眉,转身欲行,夭绍道:“慢着。”
“怎么?”
“三叔和离歌怎么样?”
“你若听话,自然没有人会伤害他们。”沈少孤下楼两步,又回首看了她一眼,“这里是寂寞了些,过两天为师会来接你下山。”
<h3>(四)</h3>
融王府深夜失火,惊动半个王城。
火起东隅一角,蔓延至内庭冰湖,亭台楼阁烧毁近四分之一,才被众人扑灭。
废墟灰烬,烟雾弥漫。沈少孤站在湖畔,脚踩残梁碎瓦。他的面前,冰湖受烈火融化,月色下水光荡漾,风波千倾。
“王爷,有客求见。”侍卫递上一张名刺,“还是前两日来的那位公子。”
沈少孤接过名刺,看也未看,在指尖捏了一瞬,直接掷入湖中。
“领他过来。”
“是。”
侍卫应声离去,片刻后引着一位年轻的白衣男子走入中庭。刚至冰湖,侍卫就止步:“王爷在那里,沈公子请。”
“有劳。”
白衣男子笑意从容,悠然踏岸而来,至沈少孤面前揖礼深深,举止甚是优雅,言词也难得的端恭:“沈伊见过小叔叔。”不经意瞥见湖面上漂浮的名刺,他又微笑道:“看来叔叔是不满侄儿的见面礼。”
“满意,”沈少孤微微转眸,身后衰檐败壁,惨不忍睹,“这见面礼够惊人,不愧沈家的子孙。”
“让叔叔笑话,其实伊儿也是无奈。”等了半晌不见他叫自己起身,沈伊腰酸背痛,自觉站直,慢慢敲打着手中白玉箫,婉转说道,“得知叔叔未死,伊儿万般欢喜,不辞辛苦来柔然王城,谁料叔叔却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来,登门拜访却又被逐退。天下还有我这般没脸没皮的侄儿吗?侄儿心中惭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前日只得去托长靖公主为我说辞,岂料她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竟一口拒绝。”
“于是你就烧了我的王府?”
“叔叔小时候教导,若要见洞中毒蛇,不用火熏,它是不会出来的。侄儿怀念叔叔,一直将叔叔的话谨记在心。”
沈少孤终于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小的时候倒没发觉,你嘴巴原来是这般厉害。”
沈伊厚颜道:“叔叔是夸我?”
“比起你父亲的古板沉闷,你这样的,也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奇了。”沈少孤不胜感慨,“你急着见我,是有事?”
“这些年叔叔孤家寡人想必寂寞得很,”沈伊一脸讨好,靠近他,“伊儿想在叔叔膝下伺候一段时日。”
“伺候我?”沈少孤大笑出声,长眉飞扬,横袖指着身后废墟,“你放火烧王府,可知柔然人有禁忌,火烧门,触神灵。我王府上下为此不得不斋素三月,你若熬得了,我亦无妨。”
“斋素?”沈伊托着下巴,果然一脸费难。
“还有一事……我府中好酒俱在此间,如今被你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沈少孤言中叹息,不顾沈伊一脸愁肠百转的惆怅,又垂眸看向他腰间的青玉壶,伸手解过,晃了一晃,“是酒?”
沈伊盯着青玉壶,谄笑不答。沈少孤拔开壶盖,扬手倒举。银亮的酒汁在月光下划出澄澈的水线,清冽酒香馥郁扑鼻,却在眨眼之间,尽入冰湖。
沈伊只愣了一瞬,随即俯下身细细捋摸湖水,叹道:“先朝有大将西击胡羌,于陇右青河倒酒庆功,遂成将军醉。如今我沈伊珍藏的绝顶佳酿倒入此汪冰湖,想必将来也会有人说,此乃名士之酿。”他将手指从冰凉的湖水间抽出,凑至鼻尖,闻了闻,目光自怜,神色却颇为自许。
沈少孤冷眼旁观,直待沈伊施施然站起身,方将空壶抛给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内庭走去。
“叔叔?”沈伊忙疾步跟上。
“留下也好。”金色衣袂在湖风间飘摇,沈少孤微微驻足,唇边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今后她在府中难免会寂寞,有你沈大名士在,或许就不同了。”
“她?”沈伊目色略深。
恰在此刻,北风过耳,恍惚传来一缕悠扬孤清的笛声。笛声微弱轻细,一刹那便又音肃声消。沈伊听闻笛声,魂魄在顷刻惴惴飞浮云间,顿时一声冷笑,褪去万千浮夸:“她怎么会在你手上?”
“说来话长,”沈少孤斜眸,“你还要留下吗?”
沈伊望了他良久,再开口时又是漫不经心的笑:“当然留下。”
等沈少孤一入内室休息,沈伊便将王府里外搜寻了个遍。方圆十里,天上地下,并未发现夭绍的踪影,只有耳边那清幽的笛声在静寂的夜下偶尔听闻,如烟如雾,异常的不真切。
夭绍根本不在王府——
沈伊垂头丧气蹲在屋顶,想起昨夜在长靖府外见到郗彦面色青寒而出,这才恍悟过来。难怪云中战事一完,阿彦便急匆匆来了柔然王城。先前只以为郗彦也知道了沈少孤的身份,沈伊为此愧疚于心,不敢去采衣楼与之相见,却万万不料,这其中还关涉夭绍。
沈伊叹息,背靠着飞檐,静下心,凝神捕捉风声中那断断续续的笛声。
待时过子时,夜色愈发寂寥,耳边笛声越来越清晰。乐曲陌生,明洁朴素,纯粹一如日照青山,清浦流水。干干净净的音色如月光铺泄漫洒,仿佛是诉说着一个简单的故事。沈伊琢磨片刻,想不明白。又想循声辨别曲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笛声缥缈遥远,仿佛是来自九霄外,高高凌空,让人摸不着东南西北。
时间流逝,吹笛的人却不知疲惫,夜风中那笛声一曲一曲不断反复,像在坚持着什么,毫无停歇。
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伊苦恼,忍不住取出白玉箫,凑近唇边,吐气而出。
箫声被内力送出极远,旷野回荡,群山嗡鸣,一霎几乎将整个王城的百姓从睡梦间吓醒过来。
而箫声一起,笛声果然消滞,沈伊放下箫,安静等待。岂料这一等便等至旭日东升。晨风霜露中,沈伊冻得哆嗦,却也不闻有笛声再飘来。
这是耍我?沈伊恨恨咬牙,飞身下了屋顶,正落在一人面前。
迎面所遇的双目妖娆深邃,如若冰凉的吸石。少时的记忆浮上脑海,本能而起惊惶,沈伊强忍寒噤,干笑:“小叔叔起得真早。”
“比不了你。”沈少孤笑意微微,“一夜未歇,劳累了吧。”
“有点。”沈伊抚摸腰骨,呵欠道,“我去休息了。”
“王爷,”一侍卫上前,催促道,“陛下说让您即刻去宫中,我们还是走吧。”
“去宫中?”沈伊本已走开几步,又迅速掉头回来。
沈少孤淡淡转目:“你不是累了吗?”
“是,”方才说的话已收不回来,沈伊无奈,十分不舍道,“那叔叔早去早回。”
沈少孤一去宫中,到傍晚也不见身影。沈伊深睡醒来,躺在榻上百无聊赖,直到实在受不了酒瘾,方披衣下榻,走去冰湖边,对着日暮残晖深深吐纳。
无奈湖风间的酒香实在甚微,沈伊无法解馋,刚凑近湖岸用双手掬起一捧水,便见沈少孤脸色铁青而回,忙甩甩手急步迎上:“叔叔回来了。”
沈少孤睨他一眼,目间锋芒如割,刺得沈伊紧缩脖颈:“宫中出了事?”
盯着他看了片刻,沈少孤才缓缓启唇道:“昨夜夭绍吹的曲子是什么?”
“不知道,以前从未听她吹过。”沈伊疑惑而又无辜,“怎么了?”
“无事。”沈少孤拂袖,金衣飘行,隐入湖边梅林。
<h3>(五)</h3>
霞晖褪落山头,仰头星月已见。夭绍临窗而立,握着宋玉笛,正思索着今夜要不要再吹笛时,山下石门大响,有人上山。
看清那拾阶而上的华锦长裙,夭绍想了想,垂手将宋玉笛系回腰间。
长靖走上顶楼,盯着夭绍看了许久,神色复杂。
夭绍对她微笑:“公主前来,有何见教?”
长靖不语,右臂轻抬,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女捧着一叠华衣入室,放在榻上。长靖道:“明早换上这套衣服,随我入宫。”
“入宫?”夭绍微怔,目光扫过华衣。
“我母亲想见你。”长靖上下打量她,“你昨天吹了一夜吵人无法睡觉的曲子是什么?为何我母亲今日一早便召见小舅舅,要让你入宫当她的贴身女官?”
夭绍唇角弯了弯,轻轻抚摸宋玉笛:“要说原因,我其实也不知。那不过是小时候阿公教我的一个寻常曲子,昨夜寂寞,明月半缺,我想念阿公,所以忍不住吹了那曲子。”
“是吗?”长靖似信非信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夭绍坐在榻上,摸着那厚重的华衣,深蹙起眉。
阿公的锦囊,说北上十分危难时才能用,她也是直到昨夜才将锦囊打开。而那锦囊里装着的不过是一卷曲谱。她不知那曲谱能帮她什么,但她深信阿公,也幸好身边有宋玉笛,所以昨夜将那曲子吹了一宿。山岭高耸,她正忐忑曲声能否传到山下时,骤闻沈伊清悦的箫声,这才稍稍放下心。
谁料她坐立不安等了一日,等来的竟是柔然女帝的旨意。
为何柔然女帝听了那曲子,就要让她入宫中?深宫重重,这一去便再难出,自己究竟是该此刻逃走,还是该顺着阿公的指引,继续入宫?
选择的岔路摆在面前,她低低叹了口气。三叔和离歌如今下落不明,她又如何走得了?
她如今唯有一路可走,便是奉旨入宫。
思绪落定,夭绍起身,坐到书案后,继续默写白日未完成的经书。忧思无劳,不如让佛法沉心,落得神静耳清。
夜色渐沉,山顶风寒。案上的烛火突然间摇曳不已,身后也传来几声窗扇晃动的吱呀声。
夭绍只当风吹开了窗扇,放下笔欲起身关窗时,谁知窗扇又轻轻阖响,烛火也慢慢平稳下来。夭绍心头一颤,正待取出紫玉鞭,却又发觉室中隐约而起一丝清冷的药香,微苦,微涩,淡凉入肺,不觉心绪潮涌,惊极,喜极,一时竟不敢回头。
修长的阴影落在案前,渐渐靠近身旁。一双手抚在肩头,将她带入温暖熟悉的怀抱。
夭绍垂首,玉青衣袂入目,烛光下色泽似清水流动。
“阿彦。”她喃喃,想要笑,眼泪却忍不住滴落。连日来所有的害怕、孤独、伤痛,在此刻一齐漫溢心头,一路硬撑着坚强冷静,在他到来的瞬间,便心防崩溃,全线瓦解。从小到大,她对任何人的靠近都敏感十分,唯有他,能靠近得毫无声息,让她没有一丝警觉,能自然而然地相偎,没有一丝隔膜。
久违的馨香溢满怀中,郗彦低了低头,轻轻抚摸她的发。紫玉带冰凉触手,束起柔顺青丝。郗彦唇角轻扬,手指划过玉带上的明珠,长长的流苏于玉带下悠悠而晃。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夭绍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衣襟擦干眼泪,问道,“是听到我昨夜吹的笛声了吗?”
郗彦轻笑摇头,提笔写道:“笛声隐约,查不明方向,今日能来见你,是故人相助。”
“故人?哪位?”
郗彦斟酌一番,笔下这般写:“阿公的学生,孙超。如今是柔然驸马,长孙伦超。”见夭绍蹙眉茫然的模样,他又书道,“柔然女帝是不是让你入宫?”
“是,”夭绍奇怪,“这你也知道?”
“那你去不去?”
“去。”夭绍目光一黯,“三叔和离歌还在他们手上,不然我早已走了。”
“不止三叔和离歌,”郗彦笔下沉吟,良久才又落字,“还有慕容华伯父,他被关在宫中。”
夭绍冰雪聪明,怔了片刻,便立即明白过来:“是想让我去柔然女帝身边,伺机找到华伯父吗?”
郗彦望了她一会,默然放下笔。
“你不必愧疚,”夭绍垂眸一笑,面容微显苍白,“这其实不是你的意思,是阿公的意思,不然那锦囊……我早不是孩童了,为国为家,为情为义,这些事迟早该承担的。”她的手紧攥住衣袍,抬起头看着郗彦,笑颜微微:“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郗彦轻轻叹息,握住她的手。
夭绍缓缓将手抽出他的掌心,又装模作样按住他的脉搏:“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她记起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立刻询问,“我上次得了一张地图给……独孤尚,让他带回去问贺兰柬。如何,有没有关于雪魂花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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