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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

戌时,东朝公主鸾驾在描绣有日月星辰的旌旗环拥下驶向洛水之上的白玉津桥,一时禁卫屈膝、内侍匍匐,身着细罗软裘的贵妇嫔妃们衣带翩跹,于摇曳生姿的清风碧水间盈盈叩首。

朝鼓声嗡嗡震响,轩轩宫门哗然敞开,钟磬笙管的礼乐声中,鸾驾穿行漫长的汉玉宫道,直至北朝朝堂——宣政宫含元殿。

含元殿外,群臣黑压压俯首一片,北帝朝服衮冕,立在百阶之上的金台。苍穹夜色映衬着他一人的身影,巍峨清峙,宛若潇潇玉山。

内侍的长呼声中,明妤自鸾驾中走出,凤袍拽地,国色倾城。她缓步行上层銮台阶,于北帝身前柔柔弯腰,裣衽而拜。

“公主一路辛苦了。”司马豫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扶起。

他的手掌如此温暖有力,明妤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慢慢抬起头。

明粲的灯火下,男子眉目昭昭,风华英烈。

“既来之,则安之,公主不必担忧过甚。”司马豫仿佛能清楚看透明妤心中的紧张和酸楚,柔和的话语轻轻道来,正如拂面而至的春风,“大婚之礼于七日后举行,公主且暂住紫辰宫的昭庆殿,待婚后入住中宫紫辰殿。太后眼下在城外白马寺为大婚祈福,五日后回宫,到时朕再带公主去见慈驾。”

明妤未想北帝竟能这般温柔细心,愣了一瞬,方颔首应下:“陛下无须言称公主,唤我明妤即可。”

“好,明妤。”司马豫携着明妤转身,对着重重殿阁、满城灯火,言词悠远而又深刻,“见过朕的江山和子民们,从今往后,北国万里山河,朕与你坚守共望。”

殿前帝后并肩而立,于百丈之巅俯瞰众生,漫天流逝的光火中,那夺目耀眼的龙璋凤姿凌空而御,阶下众人为之震慑,振臂高呼,恭贺声大动都城。

东朝公主舆驾即至,北帝领朝中重臣款待东朝使臣的夜宴于戌时三刻举于瑶光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直到亥时方才散席。

热闹了半夜,洛都城到此刻才有了几分夜色下的清静,淙淙洛水绕宫墙而过,渐有寒雾弥漫而起。一匹快马自夜色深处驰来,长街上一路卷雾疾去,至城西相府前,马背上的男子才勒了缰绳吁马停下。

轩昂的门庭前守卫森严,男子摘了头戴的黑纱斗笠,踏着暗淡不清的光影步上台阶。

有侍卫刚要上前阻拦,不经意看到那人脸颊上的刀疤,吃了一惊:“魏陵侯?”

令狐淳低声道:“裴相在府吗?”

侍卫忙让身道:“丞相刚自宫中回府,魏陵侯请。”

令狐淳步履匆匆直奔裴府西园的书房,此刻夜风微微,渗满了初冬的寒凉,只是令狐淳满心焦虑,竟是毫不察觉此间冷意。

“令狐淳见过相爷。”书房里烛光荧荧,令狐淳在书案前单膝跪地。

“原来你还敢来洛都,”裴行坐于书案后慢慢合起一卷帛书,挥了衣袖道,“坐吧。”

他口吻如此清淡,愈发叫人不辨喜怒。令狐淳自知此次犯了弥天之过,哪里有胆子坐,兢兢战战起身抬眸,才见裴行只着一件墨紫睡袍,清癯的面容上满是疲累,不由惶恐道:“属下打扰丞相休息了?”

“今夜宫宴上饮多了酒,方才微微闭了会眼。”裴行声音懒散,拢了拢衣襟,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今日宴上百官云集,其余六州的刺史都到了,唯你缺席,还送了块石头来说天降奇瑞——”他言词一顿,瞥着令狐淳,忍不住轻笑,“令狐啊令狐,究竟是谁教你这些旁门左道的?”

令狐淳冷汗沾额,轻声解释道:“飞虹桥断了,属下担心朝廷中会有人在陛下面前拿此事大做文章,所以……”

“桥是你让人弄断的?”

“……是。”令狐淳艰难点头,“丞相前些日子让人密信通知,要拖延舆驾的进程。属下没有他法,唯有想到飞虹桥。那石匠是先前为独孤玄度筑飞虹桥的匠师之一,技巧细密,又未伤人性命,且飞虹桥断裂的那一处日后极容易补上,不会过久妨碍洛河南北的通行。属下本以为一切无所错漏,只是没想等舆驾到永宁城外时,那东朝的郡主竟能一眼看出断梁的缘由,属下无能,没有完成丞相的嘱咐。”

“我的密信?”裴行盯着他,眉目淡远,无波无澜,“我何时写过这样的密信给你?”

令狐淳神色愕然。

裴行抿唇沉思,久久不语。灯火照耀他的面庞,透着玉般温润的明亮,只是那双眸子却暗沉黑暗,深邃得毫不见底。半晌,他才幽幽透了口气:“不管有没有密信,罢了。那石匠如今何在?”

“属下不想伤人性命,已派了人将他送去了安全处。”

“如此要害之人竟留他性命?”裴行难以置信,冷笑道,“仁慈得懦弱!你昔日的杀伐果断哪里去了?”

令狐淳涨红了脸,倔强道:“昔日沙场征战,杀人是为了保国。可这次断桥一事本就阴损缺德,别人有助于我,属下不能恩将仇报。”

裴行厉声道:“既知是阴损缺德的事,你之前不还是照做不误?飞虹桥断,百姓受灾,孰轻孰重你心知肚明,此刻倒还口口声声和我说这番仁义理论,言之大谬!”

令狐淳不敢再辩驳,裴行振袖起身,自书架上取过一个锦盒,掷在案上:“再说你让人送来的这颗珠子。你在雍州敛了多少财?搜刮了多少民脂?竟拥有这样稀有的东海明珠!”

令狐淳气势顿减,无力道:“这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裴行静静想了一刻,又道,“还有送入宫中的那颗麒麟火珠,世上独有两颗的麒麟火珠,也是别人送的?”

“是。”说到这,令狐淳心中骤然醒觉,迟疑道,“我那日分明是让人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明珠送去宫中的。”

裴行目间锋芒微闪:“究竟是谁人送的?”

“云阁少主云憬。”

“云澜辰?”裴行皱起眉头,“你和他有什么交往,他凭什么送这么名贵的宝珠给你?”

令狐淳不敢隐瞒,如实道:“陛下大婚,我无礼可送,手下谋士离歌献计,让令狐恭借故在青州查封了云氏的盐池,说云澜辰正在永宁查勘将开采的铜矿,到时必然会有求于我,所以……”令狐淳话语微停,惭愧道,“我也没想到云憬答谢之礼是麒麟火珠和东海明珠,不敢私藏,于是就都送上来了。”

“仗势压人,以权谋私,官贾勾结——你学得可真快啊。”裴行口吻异常平静,轻声问道,“当时去雍州上任时,你答应了我什么?”

令狐淳汗流浃背,跪地道:“属下有负丞相所托。”

“你是有负,且错大铸!如此愚钝,竟听信一谋士之言?”裴行心中烦躁,适才饮的酒更在此刻劲道涌上,他微微松了松衣襟,来回踱了两步,愈想愈怒不可遏,斥道,“那云家权可通天!云憬和慕容虔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慕容虔的王妃正是云氏族主云濛之妹!云澜辰需要倚仗你才能解了青州盐池的封锁?”

令狐淳面色一白,顿时心中虚颤。

“还有那颗麒麟火珠!”裴行语气急促,再无平日的温和清淡,“知道为何世间的两颗麒麟火珠永远不能在一起吗?麒麟雌雄,一旦相触,便是真火迸裂。另一颗麒麟火珠正在宫中,若不是我及时发觉,暗中让人换下你的礼单,否则大婚后贺礼一经纳入库府,便是火烧宫廷之罪。你令狐淳能有几个脑袋,敢犯如此大逆不道之罪?”

令狐淳怎知其中之故,嗫嚅道:“我……”

裴行轻喘了几口气,走去窗旁一把推开窗扇,冷风迎面拂来,他闭眼沉默片刻,终是叹道:“麒麟火珠的事到此可了,只是那个向你献策的人,断不可再留。”

“可是……”令狐淳声音一阵颤抖。

“什么?”

令狐淳的脸色渐透灰败,低声道:“断桥的石匠……正是离歌带着离开的。”

裴行转过身,气得发笑:“你和石匠之间,如今恩怨分明了吗?”

令狐淳垂首沉默,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已非追究责任的时候,那个石匠的下落才是重中之重。裴行揉着额角一阵头疼,不料这时窗外又掠来一抹青烟,有黑衣剑士仿佛幽灵般停伫风中,递上一卷丝绡:“主公,北疆密报。”

待裴行接过后,那人黑衣一晃,瞬间又不见人影。

裴行阅罢密函,长眉不禁皱得更紧。

令狐淳忍不住问道:“丞相,北疆出了何事?”

“匈奴十万大军夜行沙漠,逼近柔然草原——看来北疆将乱。”裴行容色清淡,言词却比冰还凉,指尖轻夹丝绡,靠近烛火燃烬,慢慢道,“看来垂涎你这个雍州刺史位子的人,还当真是不少啊。”

北疆之事为何又与自己有关?令狐淳糊里糊涂,却又不敢再问,只得低低垂首。

等令狐淳走后,裴行在书房思虑良久,难以寝眠。有侍女送茶进来,他问道:“六爷何在?”

侍女道:“还在梅园里练剑呢。”

“这么晚了还练剑?”

“那边园子的侍从来说,六爷今夜气火不平,烦闷得很,似乎也是睡不着。”

裴行摇了摇头,又默然饮了一会茶,这才起身披上狐裘,出了书房。

沿着溪畔蜿蜒向前,直到溪尽头的梅林中央。高三丈的御剑台上,但见一人正运剑如风,五尺青锋划过的地方漫扬起无数花瓣,经风霜寒雪压色,那旋绕在剑尖的白梅愈发地清冷傲人。

裴行微笑,抱起双臂在台下观望。

御剑台上舞剑的裴伦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光瞥过裴行脸上,轻哼了一声,手中长剑猛荡出凛凛寒芒,刺得朵朵梅花于剑风中支离破碎。

“老六,你总是不知惜花。”裴行轻声叹道。

“我自是个粗人!”裴伦敛气收剑,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裴行挡在他身前,紫袍飞袂,无比地潇洒清澹。

裴伦愈发瞪圆了双眼,裴行无奈道:“二哥有话和你说,不能再留一刻?”

裴伦插剑入鞘,没好气地坐在石阶上:“什么事?”

裴行望着夜下萧条冷落的御剑台,俯身捋起一掌碎裂的花瓣,坐在裴伦身旁,涩然笑道:“风过人去,剑过花散,还不都是同一个道理?想当年大哥、三弟、四弟都在,那时的御剑台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兄弟们在一起是多么热闹。可惜安风津一战,父去、兄亡、弟丧,裴家唯剩下了你和我两个男儿……”

裴伦放下手中的剑,回头望了望空寂的夜色,念及旧事,心中酸痛悲伤,虎眸泛泪,叹息道:“是我没用……当年三哥四哥若不是为了救我,根本不会死。”

裴行松开手指,任掌中花瓣随风飘散,他伸手抚摸裴伦的发,轻道:“老六,不怪你,当年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裴家至死地。我那时虽未去战场,但我也知道,你能平安活着回来,黄泉之下,大哥他们走时自会少了一分牵挂,多了一分安心。”

裴伦沉默,揉了揉眼,半晌才闷声道:“二哥找我怕不是为了说这些往事吧?”

裴行怔了怔,慢慢收回手,声音淡柔:“你这次随驾回来,路上发生的事,能如实告诉二哥吗?”

“能发生什么事?”裴伦皱起浓眉,脾气又犯,恼道,“不过是丞相大人一路让人添的堵叫我憋气罢了。”

裴行笑道:“怎见得就是我找人让你受气的?”

裴伦抬起头,瞪着眼,赌气道:“过了怒江一到襄城,许郡太守崔安甫就拿丞相您的密信来找我了!”

“崔安甫吗?”裴行目色轻闪,“还有呢?”

裴伦冷笑:“你的心腹魏陵候在永宁城外断桥,不是你嘱咐的吗?”

裴行苦笑道:“我若说不是,老六你信吗?”

“不知道,”裴伦重重一哼,“我想不信。可是密信在,而且你是首辅大臣,天下没有谁比你更看不得陛下大婚。”

“你是这样想?”裴行看了看他,认真道,“老六,不要再怨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自安风津一役受重创后,纵是媛君贵为太后,裴氏也将从此沦亡,再无出头之日。北朝历代的太后家族是什么样的凄惨命运,你不是不知道。至于密信之事,不是我做的。而令狐淳……他的确是犯了错,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官。他是对裴氏绝对忠心的人,而雍州刺史之位更是关乎北朝全局,我不得不救他。你明白了吗?”

“知道又如何?”裴伦望着他,“你又要我做什么?”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裴行声音温和,“只是听说你派两千亲兵环卫了整个永宁城,可曾发现过那石匠的踪迹?”

裴伦默然良久,忽然提剑起身,大步离开。

“老六!”裴行低喝。

裴伦身子一颤,脚下停滞。

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终自夜雾下缓缓逸出:“崤山三里道,枫岭之西。”

<h3>(五)</h3>

次日早朝后,萧少卿得空与夭绍游赏北朝宫廷,两人站在宫墙上眺望洛都山水,但觉比起昨日夜间的雍容富贵,朗日晴空下的洛都经纬纵横,更是一番辉煌多姿的景象。他二人一路笑谈恰意,流连忘返,却不知城外的白马寺一早有飞骑而出,身负太后嘱托的传命内侍手执懿旨直入深宫,气定神闲地等在昭庆殿外。

“东朝明嘉郡主接旨。”好不容易才望见夭绍二人的身影,内侍忙扬开嗓门,长长呼道。

夭绍与萧少卿刚走到昭庆殿前廊下,闻言不禁微愣,舜华自殿里出来,轻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接旨?”

“是。”夭绍福身垂首,恭请旨意。

内侍打开卷帛,念道:“太后请郡主前去白马寺见驾,即刻动身,不得耽搁。”宣完旨意,内侍将帛书交给夭绍,笑意婉转道,“郡主,懿旨传来已有些时候了,请尽快动身吧。”

夭绍虽心中疑惑,但旨意在前,不得不应下。

舜华想起沈太后临行前的嘱托,此刻难免担忧,忙道:“我陪郡主一起去吧。”

“不必,姑姑还是留在宫中陪着阿姐。”夭绍转身入殿换了宫装,领了两个侍女,便随内侍出了宫门。

一时上了马车正要出发,驾车的侍卫却怔怔不动,讶异低呼:“豫章郡王?”

夭绍撩开车帘,才见阳光下那袭银裘潇潇澈澈。萧少卿骑着黑骊迎面而来,注视着她,微微而笑。

传命的内侍问道:“郡王这是?”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洛都白马寺闻名天下,本王心中向往,今日有时间,正可去走一走。”

洛都白马寺位在城北邙山,寺庙殿阁筑于山峰之巅,紫气缭绕,钟声嗡鸣,檀香随风漫溢,浸透了邙山上的一草一木。皇室行宫“明光清舍”建于白马寺之侧,夭绍此行是去见北朝太后的慈驾,马车未在白马寺停留。匆匆经过之际,夭绍掀帘一望,只见飘逸的飞檐雕甍间,阳光净洒,殿宇圣洁,处处皆透着佛门之地的无上庄严。

马车驶入行宫的偏门,直至太后所歇的宫殿前。夭绍刚走下马车,便见殿门间暗青衣袂一闪,日光下,有苗条纤柔的身影飘然而来。

“茜虞姑姑,东朝的豫章郡王和明嘉郡主到了。”内侍禀道。

茜虞屈膝行礼:“见过郡王、郡主。”

“不敢,姑姑请起。”夭绍揣度她的身份,自知她必是裴太后的近身女官,不敢大意,忙托起她的双臂。

茜虞微笑道:“太后在后山亭中,两位请随我来。”

绕过宫殿,穿过狭长崎岖的山道,才见空谷间溪涧清澈,水畔建亭。亭中有女子手持书卷端坐榻上,凤袍华裘,仪态万千。几个侍女远远地站在亭外,风卷裙裾,静立不动。

谷外是初冬之寒,谷间却是清风和缓,宛有春意。

“太后,郡王和郡主来了。”茜虞上前道。

亭中女子这才放下书卷,望了望夭绍和萧少卿,微微叹道:“好一对神仙般的璧人。”

萧少卿和夭绍俯身而拜,裴媛君扬起衣袖让两人起身,又打量他们片刻,才柔声笑道:“哀家听说二位送亲北上之前,刚在东朝定了婚约。难怪说今日哀家不过招郡主前来聊聊,郡王便如此的不放心,要亲自护送了。”

她的话语伴着山间溪流的潺潺声,柔软冷冽,竟不乏江左的雅音。

夭绍在她的话语下怔了一瞬,低低垂首,没有出声。萧少卿见她脸颊淡染明霞之色,眸间不禁轻晃过一丝笑意,揖手对裴媛君道:“太后见笑了。少卿早就听闻洛都山水秀美绝伦,今日初至洛都,难免想四下走走。邙山白马寺驰名天下,少卿心存敬仰,想借着送夭绍来此的机会能顺道瞻仰佛家圣地,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裴媛君笑道:“郡王好口才,哀家记得往日在江左时,你父王却是个刻板寡言的,这点他断断不如你。”

萧少卿忙道:“不敢。”

裴媛君这才将眼光移向夭绍,微笑道:“郡主能否上前一叙?”

“是,太后。”夭绍轻步上前,静立于裴媛君身旁。

裴媛君拉起她的手,将那纤细洁白的指尖于掌中细细观赏,叹道:“如此柔软的手怎么能写出那么有力的字呢?”她拿起方才那卷书,摊在石桌上,一笑,“郡主,这可是你的字迹?”

夭绍望了一眼,有些讶异:“的确是明嘉去年所书,不过……这份札记怎会在太后这里?”

“哀家想要,便自然会有。”裴媛君笑颜间的华韵清美至极,微笑道,“这几日我在白马寺为皇帝大婚祈福,念经千遍、抄经百遍以奉佛祖。郡主书法如此了得,可愿为哀家分担一二?”

“自然愿意。”夭绍道,“陛下是与我阿姐大婚,夭绍责无旁贷。”

裴媛君颔首:“那就好。这几日你且住在行宫,抄经一事也不急,待哀家晚上再和你细说。”她回眸看了看萧少卿,笑道,“郡王不可白来山中一趟,茜虞,你差人先领着郡主和郡王四处走走吧。”

茜虞应道:“是。”

等夭绍二人的身影渐逝山道间,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对着热气蒸腾的茶汤轻轻吹气,问道:“你看,她像那人吗?”

茜虞笑道:“这么多年,谢公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郡主貌美质佳,眉眼间许还是像陵容公主多一些吧。”

“是吗?”裴媛君淡淡一笑,“你若是说她像谢攸多些,哀家今晚说不定会让她抄千遍经书的。”

“百遍也够多了。”茜虞忍不住问,“离祈福之礼不过短短四日,郡主能抄得完吗?”

裴媛君笑声轻细:“谁知道呢。”她抬头望了望天宇,碧霄澄澈,万里无云。她一眼看去了极高处,悠远的九天之外,她恍惚还能看到那月下执手相望、脉脉情深的二人。她的心底紧紧一痛,那样的怅然竟依然残留着当年求而不得之苦。

凉风吹过亭中,遍体生寒,裴媛君只觉懒洋洋地浑身乏力,正待起身回宫,却有内侍从山外疾步而来,托举着一卷帛书递上:“太后,萦郡主自华清宫来了信。”

茜虞接过,呈给裴媛君。裴媛君看罢书信,秀眉微蹙,许久不语。

茜虞不放心道:“太后,萦郡主所为何事?”

“这丫头可真倔,关了她一年,对国卿竟还是不肯死心。”裴媛君摇了摇头,“也罢,皇帝大婚之前,找人将萦儿自华清宫接回来。”

茜虞满是忧虑道:“裴氏和慕容氏水火不容,萦郡主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有了情和迷恋,是会迷茫的……”裴媛君却有着感同身受的经历,回顾往昔,不禁幽然长叹。

出了行宫,萧少卿便命引路的侍女退下,与夭绍信步闲走。一路穿行高低错落的佛殿僧舍,两人兜兜转转,不觉来到寺后的幽谷。谷中青岩间曲水引流,汀渚上白鹭翩翩拍翅,见到来人也不怯怕躲闪,悠然迈步水边。

几乎一日双腿未歇,夭绍不免疲累,坐在水边石上歇息。萧少卿负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清流。

“你不回去吗?”夭绍看看天色,“你晚上还要赴北朝四位辅臣的宴。”

“不急,”萧少卿望了她一眼,“倒是那百遍经书,你怎么就答应了?若到时抄不完,祈福之礼不能进行怎么办?”

“裴太后说是为阿姐祈福,我能不应下?”夭绍笑意盈盈,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百遍经书而已,以前婆婆也经常罚我,那些经书我在东朝就抄出绝妙的法子来了。你放心吧。”

“放心?”萧少卿在她的笑容下刹那失神,低声道,“我放心不下。”

“嗯?”夭绍没有听清。

萧少卿却不再出声,脸上笑意愈发地风轻云淡,转眸看着水上白鹭。

幽谷深深,佛香霰淡,禅声缈缈自虚空而来,带着洗澈心灵的安宁平和。两人对着粼粼水光,默然感受着周遭雍容祥静的佛家气度,一时神明心清。

“豫章郡王,今日不发疯了吗?”肆意的笑声凌空而至,仿佛魔音下降,煞是破坏气氛。

萧少卿皱眉回首,青岩下,慕容子野一贯的绯袍白裘,衣袂上绣满了桃花瑞枝。阳光一照,那张扬的衣饰衬着那张妖娆的面容,端的是无比闪耀。可萧少卿只觉此人面孔着实刺眼,不由冷声一笑:“不伦不类。”

“什么?”慕容子野瞪眼。

“他是说你今日穿的衣服太过艳丽招摇,于佛门圣地而言,有些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优雅自若的笑声自青岩后传来,有白衣公子慢步而至,眼眸顾盼,满怀兴致地打量二人的神色。

承他贵言,恰给两人长久积压的怒火一个畅快爆发的契机。慕容子野一怒振袖,绯衣掠过虚空,拍掌就袭向萧少卿。萧少卿自不会避让,流袖飘飞,掌风相对,出手力道劲烈霸道,竟是毫不留情。

“少卿!”夭绍想要去拉时已晚了一步,那两人掌风纠缠,再难分开。她急得直跺脚,怒视沈伊:“你还不让他们二人停手?”

沈伊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气:“他们两人能听我的?”他撩起衣袍,施施然稳坐石上,一派心安理得地欣赏眼前期盼已久的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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