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刚听到时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追问时,
脑子里仿佛轰隆一声响起雷。
突然想起那年在天色灰暗的m栋侧门水池边,她说的话: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那林志玲有嫁给吴宗宪……
我心绪如潮,汹涌澎湃。
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会在侏罗纪时,一起躲避凶猛的暴龙,在丛林中找食物。
也会在未来核爆后,在机器人搜捕的危险中,从废墟里找水。
当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时,你也会穿着太空衣陪在我身旁。
而当我透过防护罩看着你时,你仍然是那个任性善变的女孩,
也依旧拥有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不管是过去或未来,无论是地球或外太空,
我们都会在一起。
不会分离。
她终于结束台北补习班的课程,回来了。
因为不提何时出国是我们的第二个默契,
所以我不知道她再待多久就要离开台湾。
我只能猜想应该很快,具体的时间或许是一个月,甚至更短。
面对即将到来的10000公里离别,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也决定要尽全力克服。
距离不会是问题,关键是在鞋里的沙而已。
她从台北回来的隔天,我们约出来走走。
这走走,还真的只是走走。
以她家巷口为起点,沿着人行道或骑楼行走。
遇到路口,要直行、左转或右转?
“随意。”她总说。
我也就随意,没有干杯。
“上次在台北,你所说的那个决定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说过了,不该讲、不会讲,也不想讲。”
“但你也说:‘回去后,再看看吧。’”
“那么现在就是看不到。”她耸耸肩。
“真的不能讲?”
“是不需要讲。”她说,“因为那决定只跟我有关,跟你无关。”
“可是……”
“总之,”她停下脚步,“请你记得……”
“我从来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一家服饰店。
她心情似乎很好,走路速度变慢,脚步也很轻盈。
只要经过感兴趣的店,便直接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说话时声音的平均温度提高,笑的频率也很高。
如果以前平均每十分钟笑一下,今天就是平均每分钟笑一下。
“你总共抓了几颗爱尔普兰星?”她问。
“你在台北时,我只抓了三颗,所以总共才四颗。”我说,“虽然常抬头看天空,但几乎没看见飞机飞过。”
“如果一抬头便可看见,那抓下一百颗爱尔普兰星就太容易了。这样许愿还有意义吗?”
“说得也是。”我说,“只是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抓一百颗。”
“或许你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她说。
“为什么?”
“有时愿望是看自己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愿不愿意让它实现?”我很纳闷,“自己所许的愿,怎么会不愿意让它实现呢?那许愿不就是在许身体健康吗?”
“嗯。”她说,“愿意让它实现很好。”
“为什么我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我问。
“这话题已经结束了。”
“但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用再抓啊?”
“没有为什么。”
“可是……”
“别再想这个了。”她说,“怕你脖子酸而已。”
“即使不用常常抬头看天空找爱尔普兰星,我的脖子也一定会酸。”
“为什么?”
“轮到你问为什么了。”我笑了笑,“我也要像你一样卖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她瞪我一眼。
“你到美国后,我一定引颈期盼你回台湾。”我说,“既然要引颈,那脖子一定会酸。”
她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她迟迟没开口,便问。
“也许……”她说,“你也不用引颈期盼。”
“为什么?”
“因为我要卖关子。”
“喂!”
她笑了起来,很开心很灿烂的笑容。
真的是很干净很清爽的笑容,让人全身舒畅。
我想要成为这种笑容的拥有者,和守护者。
“继续走吧。”她说。
我点点头,走在她左手边,并肩走着。
突然有股冲动想牵住她的手,却无法突破那20公分的距离。
我们并肩在街道上随意乱走,轨迹毫无规律,甚至会重复。
她转身走进的店,也没有共同点,似乎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店,
她就可能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你会渴吗?”我问。
“有点。”她说。
我们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瓶矿泉水,然后站在店门外喝。
她喝了几口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好清澈、好明亮。
即使拼命游,我始终游不出她的眼神。
但那瞬间,我不想游了,只想溺死在她的眼神中。
“为什么突然笑?”她停止笑后,我问。
“想起去年你帮我浇水的事。”她说。
“噢。”我说,“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儿一样盲目。”
“你依旧觉得我像花吗?”
“嗯。”我点点头,“而且我还是想浇水。”
她又笑了起来,像一朵在山野间绽放的花。
“如果我说我现在走累了,你会像那天那样背我吗?”她问。
“不会。”
“因为我体积大?”
“不是。”我说,“因为背着你的话,就看不到你的脸,也看不到你清澈明亮的双眼,更看不到你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她嘴角扬起,闪电般笑了一下。
“你背我时,觉得我重吗?”她问。
“那时不觉得你重,相反,我觉得你好轻。”我说,“但如果现在背你,我一定觉得很重,而且重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背着的,是我的整个世界。”
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眼睛一直注视着我,然后泛起一抹微笑。
“我的表情还可以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她说,“还算真诚。”
“我的表情还是那么会说话?”
“对。”她笑了笑。
我们继续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忘了时间,也忘了地点。
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有时会有第一次经过的新鲜感。
唯一不变的熟悉感,依然是她如清澈水面的双眼、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闪电般的笑和灿烂的笑容。
终于走回她家巷口,这次的走走,走了两个小时。
这是认识她以来,我们并肩一起走走的时间最久、路程也最长的一次。
“我们如果常这样走,身体会很健康。”我说。
“你喜欢这样走吗?”她问。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
应该是要道别了。
每次要道别,都得让她先说,但她从不说再见或bye-bye。
她总是说“该走了”“该回去了”“差不多了”之类的话。
只要听到她说这些,我便会说bye-bye,然后道别。
感觉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她迟迟没开口。
我只能跟她站在巷口,像站岗一样。
我当然不急着走,待越久越好,可是这样站着很怪吧?
“后天晚上你有空吗?”她终于开口。
“后天是礼拜六,我要去澎湖玩,会过夜。”
“哦。”她似乎有些错愕,“那么改天吧。”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询问时说不行,也是唯一一次。
我觉得很不安,尤其在看到她错愕的表情时,我甚至有罪恶感。
“该回去了。”她说。
“嗯。”我说,“bye-bye。”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打开铁门走进去,
但那种莫名的罪恶感一直无法消化。
陈佑祥发起了一个初中同学会,澎湖之旅两天一夜。
大约有30个初中同学参加。
我觉得跟初中同学聚聚很好,顺便去没去过的澎湖玩,便参加了。
出发当天是9月15日,坐船时我突然惊觉,会不会是她的生日?
她msn账号的末四位数字0915,正常来说会代表生日。
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吗?
如果这天真的是她生日,那么她在生日当晚找我,有特别的事吗?
她的生日一直是我不想触碰的部分,可能也很难跟她说生日快乐,
因为她之前在m栋侧门水池边说的那段话:
“我和他虽不同年,却是同一天生日。因为这样,我觉得缘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这段话我在心里放得很深,也藏得很深。
如果跟她说生日快乐,势必得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
别说一起庆祝了,这根本不可能,
就连只跟她简单说句生日快乐,我也觉得尴尬和为难。
这天我就一直夹杂在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也无心游玩。
隔天从澎湖回来后,打电话给她。
但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
照理说第三组电话号码应该不用打的,但我还是习惯每次打三组。
我只好上msn留了讯息给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连续三天,我打电话都没找到她,她也没在msn留讯息给我。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打我手机了。
电话接通后,我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但她并没有回答。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她说。
“怎么了?”我很纳闷。
“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怎么常常做决定?”我笑了笑。
“你也做了决定,不是吗?”
“我?”我更纳闷,“我做了什么决定?”
“那不重要。”她说,“我这次做的决定跟你有关。”
“是什么决定?”我问。
“我……”她似乎在犹豫。
“没关系,慢慢说。”我又问,“是什么决定?”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
“你在跳针吗?”
我听到细碎的吸鼻子声音,是哭声吗?
以往在电话中,除了我们东扯西扯的语言外,
最常听见的是她的笑声,和生气时沉默的轻微呼吸声。
上次她在我面前因为舞萩而哭,只是流眼泪而已,哭声很细微,
现在很明显,是哭声。
“你在哭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哭。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嗯”。
我没继续追问,也没安慰她要她别哭,只是静静听她哭。
她没有试着说话,也没有努力止住哭的企图,
只是很专心地哭。
或许她心里也有碎片,必须一直哭才能让碎片流出来。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知道手机快没电了。
“如果说不出口,见面再说好吗?”我问。
她没停止哭泣,只是含混应声:“好。”
然后她继续哭,直到手机电力耗尽。
隔天下午她打我手机,约好半小时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
我提早十分钟到,坐在似乎是我专属的石椅上等她出现。
今天天气很凉爽,有种夏天快结束了的感觉。
等她出现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现了,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其实我不该来。”她说。
“你怎么老是说其实不该?”
“如果我昨天说出口,今天就不用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再……”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往下说。
“在什么?”我等了许久,“是在什么地方?或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眼泪突然蹿出眼角,迅速滑过脸庞。
“我……”
她试着开口时,却又哽咽,然后泣不成声。
即使这样,她依然边哭边试着说话,
但最多只能说出几个字,连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我突然有种离她好远又离她很近的矛盾感觉。
即使她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她也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只能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这次不怕手机没电,她可以尽情哭、放肆哭。
我们之间,心的距离可以很近,甚至没距离,
但肢体之间,总是维持一小段安全的距离,
仿佛我身上带正电时她身上也带正电,我带负电时她也带负电。
同性相斥的结果是,我们的肢体间总是维持一小段距离。
不能靠近,也无法靠近。
“我做了个决定。”她终于止住泪水和哭声。
“我知道。”我说,“是什么决定?”
“我想跟你说……”她似乎又说不下去了。
“你说吧,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说,“只要说出来就好。”
“我只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从不跟我说对不起耶。”我很惊讶。
“我知道。”她说,“所以如果我后悔了,一定说对不起。”
“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我有点不安。
“请你记得,无论过了多久,即使我们已没联络,形同陌路,我一定仍然会在某个地方挂念你。”她说,“不管那地方离你多远。”
“我也是。”我猜想她可能因为快去美国了,所以有感而发。
“你会记得吗?”
“会。”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危险,好像非洲草原的羚羊察觉到附近可能有狮子。
而她说那句话的眼神,像茫茫大海,不像原先的清澈湖面。
“该走了。”她站起身。
我只能带着问号和不安,跟她离开m栋侧门水池。
“你可以陪我走回家吗?”她说。
“走回你家?”我有点吃惊,“那起码要走半小时耶。”
“正确地说,是38分钟。”她说,“我刚走过。”
“你是走路来的?没骑机车?”我更吃惊了。
“嗯。”
“你机车又坏了?”我问。
“没。”她摇摇头,“只是想走走。”
“噢。”
“请你陪我走回家,好吗?”
“当然好。”
我们并肩走着,像以前一样,但几乎没交谈。
以前偶尔也会没交谈,那是因为她在生气。
像这种她没生气我们却没交谈的氛围,是第一次。
我试着在途中问她两次:“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但她始终没开口回答。
终于走到她家巷口,她停下脚步后似乎试着开口,
但没发出声音,只是嘴巴微张。
然后她转身走到楼下铁门前,打开门进去,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消失后,我转身走回校园。
走到她家花38分钟,走回校园却花了45分钟。
我一直在想,她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后悔了就要跟我说对不起?
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她说“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时的眼神。
我对她的声音很敏感,那句话不是低温,而是没有温度。
我对她的眼神也很敏感,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不只是深邃,
而是深不见底。
我等了两天,猜想她应该会跟我联络,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完全没消息。
从第三天开始,我又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但找不到她。
上msn也找不到她,只能留讯息。
以前我们偶尔会通e-mail,但我的e-mail信箱也没新信件。
持续这样的状态两个礼拜,我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平衡的天平。
这个天平摇摇摆摆,时而左边向下,认为她刻意离开我,
时而右边向下,认为她只是有某种我不知道的苦衷,
才会暂时失去音讯。
一个月后,我辗转得知她已经到美国半个月了。
那个天平直接向左边倾斜,然后不动了。
我心里产生一大堆问号,这些问号组成一座迷宫。
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问号是:为什么她要刻意离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她才肯告诉我?
时间的钟摆仿佛成了锐利无比的刀,左右摆动变得非常缓慢,
但每一次摆动,都很轻易地在我心里划出一道道伤口。
几个月后,我决定埋葬所有问号。
问号都不见了。
我接受她已离开我,而且也不想再跟我联络的事实。
句号。
我终于明白那句“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的意思。
她确实学不会,因为她连“道别”都没做到。
当我用尽力气跟她拔河时,她突然放手,我便跌得满身是伤,
然后我又花了一段时间,治疗这些跌伤。
以为伤好了,终于可以正常行走时,
却时常突然被关于她的记忆击溃。
我终于意识到,她成了我的逆鳞。
我得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
包括她最后一次在m栋侧门水池边要我记得的事。
我也得想尽办法将关于她的一切,可以遗忘就遗忘,
如果不能遗忘,就要藏得很深很深。
避免任何人,包括我有意或无意间碰触这块逆鳞。
时间可以稀释情感,时间也可以沉淀情感。
如果情感是沙,心是水,除了必须停止搅拌外,
只能静待时间将沙子沉淀在底部,让心看起来是清水,
然而沙子的沉淀速度非常非常缓慢。
我不再抬头看天空。
除非拿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拿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逼我抬头看天空。
但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天空,我还是不会抓爱尔普兰星,
我也不再期待雨后的彩虹。
所有的现在都会成为过去,
所有的未来也都是不久之后的现在。
虽然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但总有一天,
我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会像是上辈子的那般遥远。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再见了。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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