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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经过几次打她手机只为了说说话,而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拨,

或回拨时我已不方便跟她说话,

我开始感觉到不一样了。

中年的生活和学生时代明显不同,起码比较容易认清现实。

重逢的冲击曾让我短暂跳离现实世界,进入一个只有我和她的世界。

那个世界并不是具体存在的,只能靠我和她的内心共同架构。

情感越深,那个世界的存在感越强。

在那个世界中没有选择、注定、迁就、遗憾、不得不,

也不用考虑别人,因为根本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

我很想活在那个只有我和她的世界中,很想。

但时间的历练已经增加了心的重量,让我的心很沉,

沉到无法脱离现实世界而跳入那个世界中。

就像地心引力把我牢牢吸在地表,除非借由火箭推力,

推着我冲出地球的引力范围,这样我才能在太空中飘浮。

但即使有巨大力量推我冲出,却总是只让我在太空飘浮一下子,

很快我又会急速坠落地表。

在现实世界中,我和她只是为工作忙碌的中年男女,

除了工作外,还有分别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人、事、物,

构成了所谓的我的生活和她的生活,两个生活似乎没交集。

唯一的交集,好像就是那件“公事”。

但如果我们将来只能靠这唯一的交集而继续,

或是我们会继续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唯一的交集,

那么那个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消失了。

我们只能在地表上偶尔擦身、点头微笑而已。

我突然觉得她像是我灵界的朋友,轻飘飘的,四处飘移,很难触碰。

现实世界中,我们没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我的初中同学陈佑祥和她的小学同学李玉梅,只是我们认识的桥梁,

但从来就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而且我已跟陈佑祥失联好多年了。

我很希望像十几年前那样,打电话聊天、在网络上传讯息、碰面,

都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现在打她手机或line她只为了说说话,好像得找理由或借口。

以前她给了三组数字,最讨厌的就是不知道她在哪个数字。

甚至她身旁根本没数字。于是我只能尝试所有数字。

现在她的数字只有一组,且随时在身旁。

时代已经把我和她之间的管道铺得平坦、快速、顺畅且没有任何岔路,

为什么我竟然失去上路的勇气?

明明距离很近,明明只要拿手机按键,明明只要line一句,明明……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现在为什么变得如此艰难?

还好她偶尔会line给我笑话或有趣的图文,一看就知道是转传的。

我也只是回传“哈哈”的贴图。

如果她转传的是文章,我就回“点头”的贴图;

如果她转传的是影片,我就回“赞”的贴图。

虽然不算交谈,起码不至于音信全无。

但我们会不会以后就不用文字和语言沟通,只用贴图沟通?

直到有次她传来一个笑话:

狗走进7-11被赶出来,但羊走进去却没事,为什么?

答案是7-11不打烊(羊)。

这笑话实在太老梗,起码十几年了,搞不好我以前说给她听过。

我忍不住回她:

“你要改变交友形态了。传到你那里的笑话都过了十几年了。”

“我的朋友少,不像你交游广泛。”她回。

“我不算交游广泛,但我的朋友有廉耻心,不会转传老梗的笑话。”

“最好是。你传几个笑话给我看。”

我滑了滑手机,立刻转传几个笑话给她。

每一个笑话都让她很开心,而且她都没听过。

“你让我想起一位朋友。”我回。

“谁?”

“他每次去医院探病,都会一直笑。”

“为什么?”

“因为他,笑点滴(低)。”

“我本来就笑点低。”她回。

“你是根本没笑点吧?你几乎都不笑。”

“你记错人了。”

“不然我问你:重逢到现在,你对我笑过吗?”

“那是对你。平常我很容易笑。”

然后她传了几个哈哈大笑的贴图。

“贴图不算。”我回。

“贴图代表我的心。”

“月亮才代表我的心。”

“不管。我今天很需要笑。”

“为什么?”我回。

“我应该早点跟你说,今天心情很糟。”

“怎么了?”

“反正你刚刚转传的那些笑话让我心情很好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所以你心情很糟也是因为我?”

“废话。”

“我怎么了?”我回。

“反正过去了。我现在心情很好。”

“是不是想起以前了?”

“算是吧。我不想说了。”

“好吧。”

“该睡了。晚安。”

跟她分离的那段时间,我变得不喜欢回忆。

因为如果我想起以前,最后总会陷入“我和她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了很多事,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些问号所组成的迷宫中。

心情不仅低到谷底,而且找不到出口。

或许她也像我一样吧。

知道她喜欢看我转传的笑话,我便常转传笑话或有趣的图文给她。

她总是会积极回应我,而且她的笑点真的很低。

然后我们会聊一下,像以前那样天南地北地乱扯。

常常都是聊到她说晚安为止,那时大约已是凌晨一点。

虽然在line里面听不到语气,但我总是能精准地读到她的语气,

也仿佛可以看到她打下那些文字时的表情。

很多人用文字表达和用语言交谈,会有一点差异,

但对我而言,她打下的文字跟说出的话语,是一模一样的。

这种在line里闲聊的感觉太熟悉了,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甚至有我才二十几岁、她也是二十几岁的错觉。

完全忘了我们早已是上班族,不再是学生。

如果这种错觉再持续下去,也许隔天醒来我会忘了要上班。

有次实在是聊得太晚,都半夜两点多了。

“你还要上班,以后早点睡,不要聊太晚。”

“开始工作后,我总是11点之前上床睡觉。”

“可是这阵子我们通常聊到1点啊。”

“你知道就好。”

“知道什么?”

“我是在陪你。”

“啊?我还以为你1点才睡。”

“那是你的睡觉时间。”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你多久了?”

这是个好问题。

初识时相处一年两个月,分离了十四年又五个月,重逢至今快一个月。

“快十六年了吧。”我回。

“不。我认识你一辈子了。”她回。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生命总是用长度来衡量,但有些人可能用深度来衡量。

也许在她的感觉里,她认识我很久很久,像一辈子那么长,

或是她觉得了解我很深,那种深度像一辈子那么深。

其实我也觉得,我认识她一辈子了。

“我确实是凌晨1点才睡。”我回。

“你已经没有当夜猫子的本钱,以后早点睡吧。”

“你也是。”

“因为你,我才晚睡。只是因为你。”

我很感动。

现在的我们,可能已学会隐藏情感,或是对压抑情感更得心应手,

然而一旦隐藏不住或压抑不了,宣泄而出的情感便会澎湃。

如果我们过去的情感像一片草原,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经过十几年完全没有雨水的滋润后,原以为只剩下沙漠或者干土,

没想到还能看到一些未枯干的草。

这是奇迹,还是那些草的生命力太强?

“抱歉。也谢谢你。”我回。

“睡眠不足上班会精神不好,我很讨厌这样。”

“其实上班时不要精神太好。”

“为什么?”

“如果上班时精神太好,就容易乱想:我干吗做这份鸟工作?但如果精神不太好,应付工作很吃力,就不会乱想了。”

“我没你这境界。我快睡着了,晚安。”

我不再在很深的夜里line她,怕影响她的睡眠。

line她的时间很随性,但总是得找个笑话或有趣的图文。

但今晚一时之间找不到满意的笑话,也找不到有梗的影片,

犹豫了一阵后,我传给她一句:“今天好吗?”

或许对一般人而言,问“今天好吗”是再自然不过的问候语,

但对我而言,简单问候她一句“今天好吗”,

竟然需要经过一番挣扎。

“你最近有胖吗?我胖了很多。”她回。

“你胖了?”

“嗯。下次约出来走路。”

“现在就可以。”

“但我要去影印店。”

“我陪你走去吧。15分钟后在你家楼下碰面?”

“好。”

我依照惯例提早五分钟到达,但我只等了三分钟。

换言之,她提早两分钟下楼。

“你等了多久?”她问。

“三分钟。”

“那我以后会再早一点。”

“没关系。准时就好。”

“嗯。我们已经没有迟到的本钱了。”她说。

我们并肩走着,刚入夜不久的街道还很热闹。

我算了算,上次见到她已是一个月前。

虽然对曾经十四年又五个月没见的我们而言,一个月不见只是零头,

但我现在觉得,这一个月好漫长。

重逢后,每当陪她走一小段路时,我都是在她左后方一步的位置。

但现在我们正并肩走着,到影印店大约要走十分钟。

“去影印店是要印东西吗?”我问。

“不然呢?”她没停下脚步,脸略往左转,“是要去喝咖啡吗?”

我突然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看到了十几年没见的,我认为是完美的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通过这四分之三侧面,可以看见她立体而且具有很深的美的眼睛。

也可以看见甚至像刀刻般的嘴唇线条、微微向上翘起的上唇。

至于脸庞的其他线条,也都是优雅的弧线和利落的直线。

这些年来如果梦到她,梦里通常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然而再美的风景都会忘记,再难忘的人都会印象模糊。

我担心总有一天会淡忘、会模糊,甚至已经淡忘模糊了。

但现在望着她,我知道她最美丽的影像早已深深烙印在心里,

非常清晰,不曾模糊。

恍惚间,我回到过去,像以前一样跟她并肩走着。

我突然有种错觉,过去的那片草原又回来了。

虽然已十几年完全没有雨水的滋润,但现在只要微雨洒落,

仿佛可以看到那一片翠绿,闻到青草的芳香。

“怎么了?”她问。

“没事。”

“明明就有事。”

“噢,只是原以为已经失去的珍贵东西,现在发现还在。”

“是什么东西?”

我没回话,只是凝望着她,静静欣赏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她察觉我正注视着她,也不追问,嘴角拉出一抹微笑。

虽然只是一抹,却是重逢至今,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已经十几年了,她这种笑容还是像闪电一样,闪一下就停。

而闪电瞬间发出的光芒,还是足以照亮整片夜空。

“是不是觉得我变胖了?”她问。

“你根本没胖。”

“你眼睛有问题。我明明胖了。”

“有吗?”我打量她全身,“没有啊。”

“这表示一个月不够久。”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更久才见一次面,你一定马上看出我胖了。”

“为什么?”

“太常见面可能感觉不出差异,久久见一次才会察觉到变化。”

“你的意思是为了看出你变胖,我们得更久才见一次?”

“嗯。因为你感觉不出差异。”

“察觉变化有那么重要?”我问。

“起码可以知道你有注意我。”

“可是你根本没变胖啊?”

“那表示你没有关心。”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觉得我不讲理,就不要跟我说话。”

她稍微加快脚步,我们不再并肩。

还没走到影印店啊,起码让我撑到影印店吧。

回到她左后方一步的位置,再走一分钟就到店门口。

但这一分钟却是寂静而漫长的。

“我自己进去。”她说。

“我在外面把风。”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店里,我在外面等。

才十分钟的路程,却无法让温馨的氛围有始有终,

竟然在最后一分钟出现刀光剑影。

也许我和她之间所走的路,本来就不平顺,总是坎坷的吧。

“走吧。”五分钟后她走出店门。

“嗯。”

我们默默走着,我维持在她左后方一步的位置。

还想看她的四分之三侧面,这次起码要撑到她家楼下。

我鼓起勇气,迈开大步与她并肩。

“我终于知道你变胖的原因了。”我说。

“什么原因?”

“因为食言而肥。”

“我食言?”

“你说过下次一起吃饭,结果却没有。”

“我又没说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然多久?”

“三个月吧。”

“啊?”我几乎大叫,“三个月?”

“嗯。我们最多只能三个月吃一次饭。”

“一年才吃四次,吃完剩下的98家面店要25年耶!”

“如果我们还有25年,反而是好事。”

“那见面呢?”我问。

“最多一个月碰面一次。”

“那么久?”

“现在我要更小心,不要跨越心中的红色界线。”

“见面会越线?”

“如果太常见面,一定会。”

我心头一震,没有回话。

“我一定胖了,因为一直吃夜宵。我以前没吃夜宵的习惯。”

“为什么开始吃夜宵?”我很纳闷。

“因为陪你而太晚睡。肚子会饿。”

“我已经不敢再让你晚睡,所以这几天你应该没吃夜宵了吧?”

“还是有吃。”

“为什么?”

“怕你深夜突然想说话却找不到人可说。”

“你……”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

“没想到十几年的习惯,被你轻易打破。”

“你还是恢复11点之前上床睡觉的习惯吧。”

“再说了。”她耸耸肩。

“那你是感觉自己胖了,还是称重后发现胖了?”我问。

“干吗称,一定变重。”

“所以你根本没称?”

“没。多吃东西一定变胖,不用称就知道。”

“啊?”

“我说得不对吗?”

“你那么美,说什么都对。”

她突然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就是那种我已经十几年没看过的很干净的笑容,

会让人心情变好、整个人放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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