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睡得少,还是昨夜的相见太梦幻,
早上起床后有种不知今日是何日的恍惚。
啊,其实不能说昨夜,要说今天凌晨才对。
看来我醒了。
因为公事,才有见面的机会。
没想到见了面,却完全没谈到公事。
打开信箱,发现她寄来的信:
谢谢你愿意协助并担任本计划案的顾问。目前也有几位和你一样具有实务经验的人愿意提供协助。但愿借这计划我们能多互动,也希望你能多帮忙,更请你多指教。
就这样没了?
既没附件也没其他文字,而且她寄信的时间应该是凌晨刚回到家。
看来她不只有语言表达障碍、表情表达障碍,她还有文字表达障碍。
刚看到这封信的瞬间,心里还期待或许她又愿意“泄露”些什么,
但我想不能多期待了,毕竟威猛的老虎不会变成柔顺的兔子,
即使过了十几年。
指教不敢当。只希望我们互动的方式可以不要那么客气。
我回了信。只这样写。
快下班时,收到她传来的line:
“你不喜欢我客气?”
“你是太客气了,感觉很生疏客套。”
“原来你喜欢我不客气。那好,我们不要再联络了。”
“啊?”
“这就是我不客气的方式。”
“你误会了。我是指我们之间不需要客套。”
“是你误会。你把我的诚意当作客套。”
“请你息怒。不要动不动就说不要再联络了。”
“我没生气,只是照你的意思做而已。”
“你会照我的意思做?”
“对呀,当然照你的意思。你希望不客气我就不客气。”
“好,那我的意思是出来吃个饭。照我的意思做吧。”
等了几分钟,依然是已读不回状态。
“在考虑去哪儿吃吗?”我回。
“考虑这干吗?”
“你不是说会照我的意思做?我刚刚说了:出来吃个饭。”
“那是你的客气客套,不是你的意思。”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不讲理?”
“如果觉得我不讲理,可以不要再联络。”
“你讲话好有道理哦。”
又是已读不回状态,等了20分钟后决定开车回家。
刚上车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任何新讯息。
忍不住打了她手机,但她没有接听。
五分钟后等红灯时再打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唉,以后真的要小心翼翼回话了。
但再怎么小心好像也会踩到地雷,搞不好也没小心的机会。
因为可能也没“以后”了。
心情闷到爆,得小心开车,不然看到机车乱钻时我可能不会踩刹车。
没想到手机响了,她打来的。
“你知道大菜市包仔王吗?”
“不知道。怎么了?”
“我想去那里吃意面。我最喜欢吃意面了。”
“你最喜欢吃意面?我怎么不知道?”
“这很正常。关于我的好恶,你总是不知道。”
“喂,别这么说。”
“如果你不喜欢听,那我不说了。”
“我很喜欢听。”
“但我不想说了。”
在彼此沉默只听得见轻微呼吸声的五秒钟过后,我开口:
“你一个人去吃吗?”
“废话。”
“是一个人的废话,还是跟人去的废话?”
“1。”
“那我也可以去吃吗?”
“你都几岁的人了,你想去哪儿吃我管得着吗?”
“好。那我也去。”
“我现在要开车,20分钟后见。”
合上手机,上网查了一下那家店的地址,估计从我现在的位置到那里,
只要10分钟。
可是她从上班的地方开车过去,应该要半个钟头吧。
她对需要花多少时间到达某个地方,总是会低估。
她这点我很清楚,以前常因这样多等了她一些时间。
咦?这些细节我都记得,但为什么她最喜欢吃意面这么明显的特点,
我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顺利抵达,停好车后在店门口等她。
依她的估计,我大约还要等10分钟。但依我的估计,至少20分钟。
果然20分钟后手机响起。
“你知道西门路怎么走吗?”她问。
“西门路很长,你在哪儿?”
“我在府前路。”
“府前路也很长,你大概在哪里?”
“你什么都说很长,有短的吗?”
“有。比方人生,还有爱情也是。”
“好好讲话,我差点撞车。”
“小心开车。你在府前路是向东还是向西开?”
“我如果知道我随便你。”
“你要不要干脆用gps导航?”
“我才不要让gps操控我的方向。”
“但你完全没方向感啊。”
“我知道。等一下,我看到西门路口了,要右转还是左转?”
“我如果知道我随便你。”
“快!右转还是左转?”
“右转。”
“好。”
“喂,我是用猜的。”
“无所谓。反正听你的。”
“你不要让gps操控方向,却让我决定方向?”
“你如果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都不听你的。”
“这样很好,听我的话好。”
“方向对了,但还没到。”她说。
“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路有多遥远。”
“但你不是我人生的方向。”
唉,她还是习惯维持低温,十几年了也没改变。
但我的心脏可能不像十几年前那么耐冷了。
“我是你的什么方向?”我问。
“我不想说。”
“好吧。我在店门口等你。”
“嗯。先这样。”
她合上手机,我安静地等她,像以前一样。
没想到这种等待她出现的感觉也非常熟悉。
我们真的已经分离十四年又五个月了吗?
她远远走来,穿着牛仔蓝连身裙,吸走了骑楼所有的目光。
她虽笔直往前走,但视线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从不看前方。
以前我常跟她说这是坏习惯,她总回:“等撞到人再说。”
但她从来没有撞到人或是撞到东西。
我悄悄向前,躲在一根柱子后方。
在她距离我只剩三步时,我迅速往右移动,让她撞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
“走路要看前面。”我说。
“人生才要往前看,走路不必。”
“这样危险,会撞到人的。”
“等撞到人再说。”
“那你可以说了,因为你刚刚就撞到我了。”
“是你来撞我。”
“你还是改掉这个坏习惯吧。”
“这不是我的习惯。”
“可是每次我等你迎面走来时,你都是看左看右,从没看前面。”
“因为我不想接触你的视线。”
“为什么?”
“不想让你看见我紧张的样子。”
“你看见我会紧张?”
“我已经说了。”
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毋庸置疑,这十几年来我常在脑子里看见她。
但她的某些言行令我百思不解,因此总觉得她的影像有些朦胧。
如今她每泄露一些,影像就更清晰一些。
“谢谢你的泄露。”
“你到底要不要吃面?”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走进店里。
我们都点了干面,一大一小,还切了一些卤味。
等待面端过来的时间,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她。
我突然觉得好陌生。
不是对她陌生,而是对我们现在身处的场景陌生。
我好像没有跟她一起坐着等待食物端上来的记忆。
我心里纳闷,视线四处打量这家店,她则低头滑手机。
“这家店你常来?”
“第一次来。”她视线离开手机,抬起头,“我看到一篇文章写台南100家面店,我想都吃吃看。”
“这家店也是?”
“嗯。”她说,“那100家面店我吃过的很少。”
“你以前吃过几家?”
“一家。”
“就是99家没吃过的意思?”
“废话。”
“你真的有语言表达障碍。”我说,“一般人会直接说只吃过一家,而你却说:吃过的很少。”
“一家不是很少吗?难道一家叫很多吗?”
“嗯。”我小心翼翼,“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没回话,又低下头滑手机。
还好,面端上来了,她才又抬起头。
“开车要小心,尽量不要讲电话。”我吃了一口面后说。
“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她看我一眼,“没有共同的话题很正常,你不用绞尽脑汁想话题。”
“我还是专心吃面好了。”
我闭上嘴,偷偷看她吃面的样子,吃相很优雅。
有些人用筷子夹起面时,会习惯性地上下晃几次,再送入嘴巴。
但她夹起面时,会缓缓直接放进嘴里,筷子不会上下晃动。
如果面条太长她就咬断,不会再用筷子拉扯或“咻”的一声直接吸进去。
我突然有种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吃面的感觉。
但应该不会吧?
我努力找寻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影像,确实没发现她吃面的影像。
再看了一眼她拿筷子的手……
“你好厉害,竟然能用左手拿筷子吃面。”
“我从小就用左手。”
“啊?”我大吃一惊,“你是左撇子?”
“嗯。”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是吧?”她淡淡地说,“因为你不怎么注意我,所以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很正常。需要那么惊讶吗?”
我完全接不上话。
如果我口口声声说记得关于她的一切而且记忆仍然清晰,
却根本不知道她是左撇子,那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是左撇子没错啊。
难道我只是自以为记得一切,但其实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吃饱了。”她说。
“你还剩一半耶。”
“我已经吃很多了。”
“小碗的干面只吃一半还敢说吃很多?”
“我还吃卤味了啊。”
“卤味你也只吃两三口,我还以为你要把面吃完再专心吃卤味。”
“反正我吃很多了,我饱了。”她说。
“你食量这么小,”我很纳闷,“为什么脾气却那么坏?”
“食量跟脾气无关。”
“是无关,但很难想象。你能想象火山爆发时天崩地裂,但火山却吃很少吗?”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你吃那么少,怎么还有力气发火?而且一火就是十几年。”
“我不是因为生气而离开。”
我愣了一下,她这句话好像有深意。
“那你为什么离开?”我问。
“我不想说。”
“泄露一点就好。”
“我有语言表达障碍。”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坚定,这代表她死也不会说。
“你都吃这么少,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问。
“现在才知道要关心,会不会太晚?”
“我根本不知道你食量这么小啊。”
“你不知道的事很多,不差这一件。”
“你会不会常常在睡梦中哭着醒过来,然后喊:肚子好饿?”
“神经病。”她把她的碗推向我,“你说我食量小,想必你食量大。你把我的面吃完,还有这盘卤味也吃完。”
“你点太多卤味了。”我看着那一大盘卤味。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每样都夹一点。”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知道你爱吃什么很重要吗?”
“奇怪,同样都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不知道好像罪该万死,而你的不知道却是理所当然?”
“我没说理所当然,我只是毫不在意。”
“我还是专心吃卤味好了。”
而她,则低头专心滑手机。
“对了,我打你手机,你好像都不接。”
“没故意不接。”她说,“不然你打打看。”
“现在吗?”
“你如果从此不想再打也可以。”
我马上拿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两秒后她的手机屏幕跳出画面,
却没半点声响,连振动也没有。
“猴子?”我几乎大叫,“你把我的号码取名为猴子?”
“你是猴子没错。”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我认为你还是。”
我想反驳却没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只能沉默。
“我的手机永远是静音状态。因为我不喜欢手机的响声,很吵。”
“那你干吗还用手机?”
“现在的人没有手机可能比恐龙复活还要奇怪。”
“手机永远静音会漏掉重要的电话吧?”
“我会看记录。不重要的人打来,我不会回;重要的朋友打来,我会看状况决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会等有空时回。”
“如果是我呢?”
“看到后就马上回了。”
“所以我是?”我问。
“你是不知道我手机永远是静音状态的人,可能你不在意吧。”
“这点你就不能扣我帽子了,因为以前你没有手机。”
“我有手机已经好多年了,手机都换了好几部。”
“我们分开的时间更久。”
我们互望了一眼,短暂停顿一下。
“不管我换了几部手机,手机通信录里,都有一个我永远不会打却也不会删的号码。”
“那是?”
“猴子。”
“可是你昨天就打了。”
“那是我所犯的最不可饶恕的错。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拜托请你继续犯。而我努力把卤味吃完。”
她又低下头,滑手机。
十几年前手机开始普及,为了让她可以很方便找到我,我买了手机。
其实我很希望她也买手机,但她觉得没必要。
这十几年来,我也换了好几部手机,但号码始终没变。
没想到她到现在还记得我的手机号码,而且一直存在手机通信录里,
光这点就足够了。
即使在昨天之前她从没拨过,我也依旧存在。
分离后她有了手机,我虽然不知道,但很容易理解。
我知道她喜欢安静,不过让手机一直保持静音状态也很夸张。
既然我不知道她有了手机,因此当然不知道她总是调成静音。
如果她以前肯买手机,我那时绝对会知道她的这个特质。
她的所有特质总是鲜明,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为什么我却忘了她最喜欢吃意面、食量很小,而且是左撇子呢?
啊!我知道了!
“我们以前根本没有一起吃过饭,一次也没有。”我说。
“现在才想起来。”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以前我和她从没一起吃过饭,
因此我不知道她最喜欢吃意面,也不知道她的食量很小,
更不知道她是左撇子。
而她也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昨晚她经过一片纯粹的黑暗时,说她怕黑,我也完全没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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