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到今天我也依然觉得,宁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多么符合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奇迹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期盼。可是宁夏和我不同,她从头到尾对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怀疑。她自然是骄傲的,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说可怜兮兮地衡量自己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样,如同一个卑微的守财奴,一心一意地认为只有奇迹发生的时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挥霍所有的感觉、感情,乃至激动。这些总是困扰我的问题却从来不能困扰宁夏,所以,在很多时候,面对着宁夏,我无数次地清晰地听见两个世界的链条准确无误地契合的声音。宁夏挥金如土地浪费自己的激情跟柔软,这样的挥霍跟“潇洒”这个词重叠得准确无误,就像小时候临字帖那样天衣无缝地重合。所以,宁夏也是个奇迹。
亲爱的宁夏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二岁。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像我们童年时代那般匮乏、单调,以及简单到无欲无求。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形形色色的繁华扑面而来,带着精致、缤纷,以及奢靡的气息。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名叫龙城的城市里,繁华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种坚韧而无人问津的野草。在我和宁夏相遇的那年,繁华还没能真正动摇这个城市荒凉的根基。相反的,似乎势单力薄,总遭受着这个古老的、灰色的、钢铁的城市一种怪诞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扬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宁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角,浓密的树荫下面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边的腿就像是洁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苍白、纤丽,就像在放大镜下面看到的雪花。其实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上体育课,不过每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们一样一本正经地换上运动服,然后矜持地坐在树荫下面,看着我们挥汗如雨。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从来不上体育课?”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莹的右手贴在了胸口上:“因为我这里有毛病。你听说过先天性心脏病吗?就是一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我的心脏比你们的心脏少了一样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体育课。”
那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从宁夏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只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绽放在我的眼前的那个微笑才能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在面对像她这样的微笑的时候,“嫣然一笑”这个词才拥有被使用的资格。宁夏漂亮吗?漂亮。当然不是沉鱼落雁以及闭月羞花。但她的美丽证据确凿。你看,我已经在放心大胆地使用“美丽”这个词了,而不只是小心谨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寻找,在盼望着奇迹。现在奇迹来了,宁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间有点失落。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嫉妒的。她看上去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的,她跟每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哪怕是一些在我看来跟宁夏根本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够做得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万事万物发生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自由自在,游刃有余地选择她要的和她不要的。这是一种天赋,可是我没有。我只能在僵硬的、亦步亦趋的追逐中慢慢地蜕变成一只冷血动物,一只必要的时候也不肯使用相应的感情的冷血动物。
我艰难地,几乎是痛苦地承认了,我喜欢宁夏,我想要常常跟她待在一起。被她影响,反射她的光芒,在她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下变得和她心心相印——这实在不是什么代表缘分的默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改造。不过,我不准备让她知道这个。冷血动物的自尊比谁的都珍贵,因为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值得捍卫的。
在跟宁夏成为朋友不久之后,我路过我们龙城的闹市区的时候,看到一幅巨大的、精美的广告。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的广告。那个巨大而美丽的画面上,有一幢很好看很好看、像是图片里面的房子。那个别墅区的名字叫做新天鹅堡。小小的精美的三层城堡,是一种非常纯正的铁锈红。那种红看上去与被我们平时日复一日地损耗着的生活无关。尖尖的屋顶,以及象牙色的窗棂。这个房子的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地,绿得毋庸置疑,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历史。草坪上有一个雪白的秋千架,那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很尽兴地荡着秋千,她的裙子被风吹得千姿百态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特别像宁夏。
没有人知道,那个别墅区的广告对我来说到底产生过怎样的意义。
要知道,那幢画上的房子,那个女孩,对我来说,就是奇迹。现在想来,那座新天鹅堡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设计,充满了拙劣的模仿以及暴发户的气息。可是在当时,它却货真价实地迷惑了我。它静悄悄地盘踞在我们这个北方的灰色的城里。放眼望去,我,还有我周围所熟悉的所有人们,都在过着一种不断折旧的生活。在这座已经像是一张因为流通过一百次而变得脏乱不堪的人民币的城市里面,我从没想过我还可以碰上一座这么纯粹,像是梦境一样的新天鹅堡。但是事实是,只要一个人拨出去广告右下角的那个电话号码,这个看似是童话故事制造的幻觉就可以属于他了。我痴痴地凝望着那个广告上荡秋千的女孩,她和宁夏一样有对幽深的大眼睛,以及满脸恰到好处的漠然。没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就是这个。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安了,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新天鹅堡只是一个开始,说不定从此以后,我在这庸常发霉的生活中,会有机会碰到越来越多的奇迹。文字的比喻也好,夸张也好,这些比喻或者夸张造就的那些瑰丽的“不可能”会被越来越频繁地描摹下来。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对新天鹅堡的存在还无动于衷,认为那是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东西。可是十二岁的我,略带恐慌地明白了,繁华终将打败这座古老的城市,把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收服为它的忠实子民。因为,它的确拥有强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的我,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我说过,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龙城,满眼所见,皆是陈旧、匮乏、简单,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没有人把奢靡当成一个明目张胆的梦想。因此,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个。我只是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一个誓。那是一个会让大人们听了以后非常惊讶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比很多还要多的钱,因为钱可以创造出来那些我想要的奇迹。
6
“没错呀,等我们长大以后,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宁夏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惊讶我居然这么晚才领悟到人生的精髓。
“嗯。”我用力地点头,“一定要有很多钱才可以。不然我就去死。”
我们俩并排坐在校园的双杠上,让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夕阳西下,微凉的风微妙地拍打着我们的裙摆。那个时候,我和她已经是无话不说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她根本就没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之所以撒谎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上体育课,于是她就编出来这么个一劳永逸的理由,好让老师在这三年内都不会来找她的麻烦。按道理说,她是必须要给老师出具医院证明的,但是宁夏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实很简单呀。”宁夏跟我解释说,“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我的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带着我去医院开证明。”听到这里我们俩一起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很容易就落到金属的双杠上面清脆地碎裂了。
宁夏说的是真话。有生以来她就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爸爸。后来她妈妈又一次地结了婚,只不过在那个妈妈的新家庭里,没有宁夏的位置。她从童年起,就像个英勇的游击战士那样,在形形色色的亲戚家里东住一年,西住一年的。虽说没有什么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人间的,可是对宁夏来说,这个人间给她的欢迎仪式也未免太过寒伧。不过还好,她长大了,并且在这与生俱来的不断迁徙中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例如撒谎。
“那个新天鹅堡的广告里面的女孩,特别像你。”我告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想找机会跟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讲讲新天鹅堡的广告。似乎在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语气平淡地跟人说起它,才有可能化解掉它给我带来的那种冲击,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起,说明我并不那么在乎它。
她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解放路口的那个大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红房子和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子?”
我点头。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说:“告诉你一件事,你答应替我保密吗?”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关于那个神秘的姐姐,她不愿意再多说了。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姐姐。她有时候一时兴起就喜欢编个故事。无非是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羡慕她,因为她看上去毫无瑕疵,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拿自己当主角来编故事。可是我不行,我个子很矮,我的皮肤不够白,我的牙齿上戴着令人伤心的牙箍,总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虚地告诉别人我自己的故事是个传奇,别人也不会信的,或者说,没有人会对一只丑小鸭的传奇感兴趣的,如果她还没有变成白天鹅。
后来,那是很后来了,我和宁夏在失散多年之后意外地重逢。我们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宁夏鼓得像只皮球的肚子。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很坦然地承认了她根本就没有姐姐。孕育让她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过去所有的错误,她说:“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那个时候,站在新天鹅堡的广告牌下面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跟那个新天鹅堡的生活产生一点什么联系。然后我就告诉你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原来我们俩都是一样的,新天鹅堡,是我们的伊甸园里的蛇。不过当我们相亲相爱地并肩坐在双杠上的时候,我们俩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无知无觉地走在一条通往堕落的路上。
“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信誓旦旦,“我一定要买一个新天鹅堡那样的房子。”
“我也买。”宁夏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人买一座,要买紧挨着的,然后做邻居。”
7
我想提前告诉你的是,若干年后,宁夏真的住进了新天鹅堡。我说过的,她能做到任何她想做到的事情。因为她肯付出那些你不能想象的代价。
不过还是按照正常的顺序,来回忆我们共同的那些日子吧。在那些日子里我一点一点,十分艰难地发现,其实我和宁夏想要的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我们用不同的方式给它命名。对于我来说,那是只有文字才能企及的幻境,对于宁夏来说,那是所有她命里没有的一切。我固执地想要把生活跟奇迹划清界限,而宁夏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大奇迹。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定义方式的区别才导致了我和宁夏最终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总是把时间浪费在思索上面,她则用她的血肉之躯身体力行,追逐着生命中永远存在的那些“不可能”。
一个像宁夏那样美丽,那样不甘于平凡,那样缺乏家教的女孩自然是早熟的。如果早熟,她必然很早地就会拥有爱情。
那个人的名字叫金龙。这个名字总是令我联想起那种武侠动画片里面的人物。所以当宁夏一往情深地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总是憋不住想笑。可是宁夏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在她描述金龙这个人的时候,她对那些美好的词汇的挥霍总是令我叹为观止。那些珍藏在我心中,我觉得重若千钧的词汇被宁夏用来形容一个街边的小混混,这让我觉得尴尬和难堪。
事实上,宁夏是有这个习惯的。她总是用一些在我看来珍贵的词语来形容一些生活中非常平凡的场景。比方说,一阵风吹过我们操场边上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时候,宁夏会喜悦地说:“多妩媚啊。”比方说,我们年级有一个很早熟很丰满的女同学,是很多男生的性幻想对象,她总是喜欢斜着眼睛微妙地瞟人一眼。我承认,她身上是有那么一点风情,可是我没有想到宁夏会说:“你不觉得吗,她真的是挺妖娆的。”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胆战心惊地听着她这样挥霍着我的宝贝,然后在心里痛苦地想着为什么文字是大家共用的一样东西而不能独属于我一个人。后来,慢慢地,我也开始跟着宁夏,尝试着使用一些我原来打死也不用的词了。我发现,当你可以像宁夏那样挥霍词语的时候,这个我们生活的世界在你眼中确实会丰富很多。可是我不喜欢那样,因为那样的话,奇迹就消失了。
扯远了。我原本是想回忆金龙的。那个在宁夏嘴里,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很酷、坏坏的,有时候温柔如水有时候残忍嗜血的金龙,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我们这条街上很常见的那种小混混。
那时候我们这座城里的小混混都是一身非常荒谬的打扮:里面穿黑色或者深色的运动背心、紧身的那种,外面却穿一件西装外套,下边是牛仔裤,然后再配上一双雪白的袜子以及懒汉鞋。这身可笑的衣服像勋章一样带给了他们无尽的自信与荣耀,他们在大马路上肆无忌惮地冲漂亮女孩子吹口哨,学着周润发那样点烟,再学着郭富城那样甩头发。
金龙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承认,他长得蛮好看,两道浓浓的眉毛有一种让女人动心的味道。可是对于宁夏来说,金龙不是一般的小混混。金龙聪明勇敢,懂得什么时候该心狠手辣,“金龙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一个非常有出息的坏人的。”这是宁夏的原话。宁夏对于人生的设想是,金龙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叱咤风云、铁血柔情的黑帮老大,而宁夏就是那个老大身边倾国倾城的红颜知己。没错的,你用柔情刻骨,换我豪情天纵。当金龙最终被警察包围,大势已去的时候,宁夏认真地对我说:“我会用一把最漂亮的左轮手枪,先打死他,再打死我自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宁夏已经为自己的未来设计了一幅最完美的图画。虽然金龙那身可笑的打扮让我没法把他跟这样一个故事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不得不从心里承认,宁夏的人生本该如此。我为我自己不能参与这样的奇迹而感到懊恼。于是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替你们俩把你们的小孩养大的,放心吧。我会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是霸王和虞姬。”
天,霸王和虞姬,这居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看来我真的是被宁夏同化得不轻。我使劲地甩甩头,但是一不小心就被这满室困顿的烟味呛到了。
那间阴暗的台球厅永远都是烟雾缭绕,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台球厅里面的人是没有可能看到上帝的,因为他们根本不关心现在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他们面前的绿色案子上面的那些滚来滚去、编着号码的球体才是他们的太阳系。每一次,当金龙漂亮地把那只孤单的黑8打进洞里去的时候,宁夏总是用毫不含糊的力道捏一下我的手臂:“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他一杆就可以清台,他就是了不起嘛。”一片惨白的灯光中,自然有小喽啰巴结地凑上来,给金龙大哥把烟点上。于是一缕轻烟从他的嘴角袅袅婷婷地升起来,他斜着眼睛往我们这里瞟了一眼,非常利落地用台泥擦着球杆。他当然知道,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宁夏的眼睛,飞蛾扑火似的亮。
当年我们脑子里的奇迹基本就是由这几种元素组成:钱,钱带来的尊严,用钱可以换来的每一样像是梦境的生活道具;爱情,死了都要爱的爱情;还有飞翔一般的堕落,义无反顾的堕落,像是一颗被打出银河系的黑8那样头也不回转瞬即逝的堕落;然后就是死,自觉自愿干净利落的死。当时我们都觉得,如果一个人能想办法让自己的人生同时拥有这些,那他这个人,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是奇迹。他就可以像是一个瑰丽绝伦的蝴蝶标本那样,只需静默在那里,不管有没有生命,轻而易举地就变成了一首唐诗的韵脚,或者一阙宋词的词牌。
但是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我很想拥有很多很多的钱,很想变成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很想变成一只凄艳到死的蝴蝶。可是我除了做完那些永远堆积如山的作业之外,还能怎么努力呢?至少,作业是我现在该做的事情啊,努力做完眼下该做的事情总是不会错的。很多个晚上,当我看着面前那些蜘蛛网一样的平面几何题,就自然而然地在想宁夏现在在干什么。宁夏多么幸运,没有人逼着她好好学习,她现在一定在一些云集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坏孩子的场合出没。烟雾弥漫,满耳朵充塞的都是那些小混混的污言秽语。可是宁夏就是能从所有这些下流话中分辨出来金龙的声音,然后她脸上就会荡漾起骄傲的微笑,金龙的粗话讲得真好听呀,从来不说脏字的男人怎么能算是男人?
想到这里我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能像宁夏一样爱一个人吗?我不知道。我真的能够做到像宁夏那样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美丽的词汇毫不吝惜地堆砌在一个原本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身上吗?再杰出的男人,跟我头脑中固执的奇迹相比,都会黯然失色。那我还能死心塌地地去爱谁呢?一个女人,要是不能像宁夏那样爱一次,那还不如趁早跳楼去算了。可是,可是,那种熟悉的、深深的自卑又一次地涌上来,开始啃噬我的心。我自己知道的,我是个冷血动物。冷血动物真的能够奋不顾身地爱吗?长这么大,除了对奇迹,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让我刻骨铭心过。算了吧,我轻轻地叹口气,要是实在不行,我就认命,随便嫁一个差不多的男人,安心地养大宁夏和金龙的小孩好了,这也是一件需要长久隐忍的事情呢。
8
那一天,宁夏告诉我说,她已经变成了大人。看着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又自动加上了一句:“笨蛋,就是变成了女人。”然后,满意地欣赏着我恍然大悟的脸。
我问她:“疼不疼?”她点点头:“有一点。”然后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十分内行的语气说,“不过还好,金龙比较有经验。”
当时的我自然是听不懂这句话的,不过我一定要装出了解的样子点点头,不然在宁夏面前我就抬不起头来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句话像是没有经过大脑就从我的嘴里冲了出来:“咱们又不是大人,做这种事情是不是不大好啊?”宁夏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捏我的脸蛋:“你真可爱。”
那段日子是宁夏最幸福的时光,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沉溺在一种痴迷里面。我记得,当时我常常想,是不是当一个人像宁夏一样把自己不管不顾地抛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的时候,都会在这种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沉醉里变成一个传奇呢?或者说,她根本已经不在乎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鉴定的任务本来就是属于旁观者的。可能吧,宁夏才是真正可以创造什么东西的艺术家,但是我什么时候能摆脱掉我亦步亦趋的评论家的身份呢?我不知道。
但是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就像所有的天灾人祸一样,你只能接受它。那个意外我没有亲眼目睹,是宁夏讲给我听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宁夏不常见面了。因为我要考高中了,可是宁夏放弃了继续升学。她开始到我们龙城那些悄然出现的几个私人会所去应征服务生的工作。因为那里赚钱多,因为她家的那些亲戚们已经不愿意再负担她的教育了。
那个时候,我正坐在中考的考场上写那些令人绝望的化学方程式,宁夏一如既往地去那些小混混们的据点找金龙。她、金龙,还有跟着金龙混的几个小跟班一起看一部香港的警匪片。看到一半的时候金龙说他要出去买烟,那个时候电视屏幕上响彻了枪声,她没有听见金龙从外面锁门的声音。
小跟班之一坐到了宁夏的身边,笨手笨脚地抚弄着她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她起初没有在意,只是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但是小跟班似乎把这个举动看成了默许,更大胆地上来揽着她的腰说:“夏姐,你头发好看,咋就不能摸一下。”
小跟班之二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挡在了电视的画面前面,蹲下来摸她裸露着的小腿:“夏姐,鞋带开了,龙哥不在,我帮你系上。”她惶恐地回头的时候,发现小跟班之三以及之四都从原来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小跟班之三微笑着点燃了一支烟,说:“夏姐,你看他俩有没有出息呀?我就不像他俩,我有耐心。一个一个地来,自觉排队。”宁夏对准蹲在她面前的小跟班之二的肚子踹了一脚,骂道:“妈了个x,你活腻歪了,不怕你龙哥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喂狗?”之二揉着肚子,突然给了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夏姐,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一直沉默着的小跟班之四这时候走了上来,用一种微妙的威胁的力度按着她的肩膀:“夏姐,你是聪明人,上的学比我们都多。你咋不想想,要是龙哥不知道,就是借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之一附和着说:“就是夏姐。龙哥对我们好。有他的一份,就有我们的一份。不然我们凭啥跟着他混?”
宁夏坐在我的面前,紧紧地抱着膝盖。我握着她的手,我觉得我们俩的手在一起变得冰凉。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宁夏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跟我说:“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只是想知道,我刚刚听到的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奇迹?如果是,为什么我听不见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的那种链条的声音?为什么我看不见它的极致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什么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我在一瞬间觉得有什么很冷漠、很残酷的东西迅速地侵占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投降了。我曾经在内心深处珍藏着的,所有美丽的神奇的奇迹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圆明园。外边的夏夜凉风阵阵,我耳边清晰地听见了旌旗无光日色薄的声音。
亲爱的宁夏,你总是以各种方式让我惊讶。
这之后的两个礼拜,我都没有去找宁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我总是羞耻地自问,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抛弃了我的朋友?抛弃了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这两周里面,我家的电话响了很多次,但是没有一次是宁夏打来的,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没错的,就是这个意思,经过了这件事情,我们彼此都似乎不确定是否还像往日那样需要对方。因为宁夏已经脱胎换骨,而我在不屈不挠地跟我内心里无穷无尽的惶惑作战。我曾经相信的一切像是顽童的积木一样顷刻间就被推倒了。过去,我觉得我只不过是对这个世界无比苛求而已,我在追逐我想要的幻觉的时候并没有打扰任何人,没有妨碍任何人。所以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我的苛刻。但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它是这么脆弱,这么可笑,这么不堪一击的。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都是手无寸铁的,包括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孩子的尊严,包括一些人确定自己存在的方式。
两周以后宁夏终于来找我了。站在我家的楼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都读出了彼此眼睛里沉淀着的煎熬。她现在真瘦呀,瘦得让我担心,她的脸也那么白,嘴唇甚至都是白的。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她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玉洁冰清。我走近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说:“宁夏,宁夏你是傻瓜。”
她说:“再陪我最后一次,好不好?我就去找他这最后一次,把他以前送我的东西都还给他。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说:“当然。”然后看着她漆黑的、看上去很狂乱的眼睛说,“除了我,你还有谁呀。”
我们走到台球厅门口的时候,宁夏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勇敢地跨了进去。可是就在我的眼睛还没能习惯这个地方突如其来的黑暗时,耳边就听见一阵凶猛而又剧烈的嘈杂声。宁夏熟练地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跑了出去,我们一直跑到对面的街上,一张椅子似乎是擦着我的头皮在我们面前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宁夏焦急地看着我:“没事吧?还好,没砸着。”
台球厅里面的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外面,几个头破血流的人冲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路飞奔,路边的小商小贩们都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了一条路。我认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是金龙的小跟班之三。后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追兵抄着啤酒瓶或者砖头跟在后面,嘶喊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这条我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街此时变得面目狰狞,还有点惊心动魄。宁夏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哪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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