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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怀念小龙女

“妈妈,”小家伙惶恐地说,“我疼。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了?”

“那是因为你困了,宝贝。”我缓慢地,把打好的蛋浇到鸡肉上边。

它的声音渐渐微弱,它说:“我为什么会困?”

“因为你要睡觉。好孩子。”我告诉它,然后抬起头跟砂锅相视一笑。

“可怜的小家伙。”砂锅说。

“没错,”我叹口气,“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她继续一针见血。

“可是我不怎么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来,小龙女总是令我联想起某种自然界里强大而懵懂的东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总是怀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样子究竟能不能让她面前的患者们——那些受苦受难受折磨的人们心里生出一点安慰。她比我大两岁,刚刚通过实习期,年轻的麻醉科住院医生,就是我们大家通常说的麻醉师。在我看来,医生这个职业代表一种冷静、掌控、与秩序有关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宽大。这恰好跟小龙女这个人完全相反。她是个凭借本能做事乃至活着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莫名其妙地从大家的观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观念里面溢出来。有时候你必须庆幸还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可是她总是嘲笑我这种把所有的事情都复杂化的说话方式,在她看来,这就是我写不出来真正动人的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想想,她是对的。只不过在当时,三年前,当我们缩在我的小房间里面彻夜聊天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只记得,外面的夜黏稠地把时间粘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间被我们通常称为是空间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坚固而具体的黑色的正方体。我把咖啡壶从厨房里拿到我的房间,小龙女在我的床上欢呼雀跃着说还缺少一点零食。她身上穿着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 kitty的领口黑色的蕾丝文胸托着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厅里,妈妈她们哗啦啦的麻将声如潮水一般,把我们俩变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总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没日没夜、无休无止地打麻将,任由自己在没有尽头、烟波浩渺的时光中这样无所谓地沉堕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哗啦啦的麻将声让我觉得温暖,让我觉得前面还有很长的岁月,无论怎样挥霍,上帝都在温馨地保佑我。

ktv聚会之后的三个月,发生了一件比较戏剧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闪电般地跟小龙女分手了,然后又闪电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这件事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小龙女暂时远离了彭端以及我们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后,我和小龙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像话,在短时间内,小龙女不只是跟我,甚至跟我妈都熟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小龙女住的医院宿舍因为某种古怪的原因宣布停电一周,那时候我正好去北京见一个出版人,于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跑到我们家来跟我妈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气替我妈摸出了一张张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切照旧,我妈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着一个跟我年龄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着我的睡衣,紧紧抱着我的维尼熊,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自己一定是灵魂出窍了所以才飘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时的生活。这时候小龙女醒来了,对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来啦。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里那条粉色的浴巾是你妈新拿出来给我用的,你不要搞错了。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浴巾。”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会忘记小龙女那个睡眼惺忪的、反客为主的、脸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经随着死亡而变得苍老,或者说,因为死亡而自动笼罩上一副肃穆的表情。

小龙女是安徽人。从她家所在的那个安逸的小城再开上不到半个小时的车,就可以抵达这两年声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的家乡的女人,在明朝的时候以忠贞出名。那么多的牌坊记录着逝去的女子们用狂热的方式坚守着的贞节。她高中毕业以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临海的北方城市,顺理成章地错认他乡是故乡,在遥远而性感的海风的呼啸声中过着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够精致的饭菜,烈性酒一样的气候,医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刚刚开始工作的住院医生的永远也不够用的薪水,这一切都不足以让小龙女沮丧。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妈妈问她想不想家,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想。我妈笑得手直抖,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太有福气了。

在大多数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时间的烙印。比方说,对现实的顺从以及因着顺从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气;比方说,对成人社会的制度的一些并不高明但是来自于切身经验的理解能力;比方说,用成王败寇或者弱肉强食的法则来简单地解释一切;还比方说,对于弱者,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世界遗弃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龄越大,就会发现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这样的人。然后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们同化。可是奇迹般地,在小龙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这样的痕迹。她不抱怨生活,并不是因为她乐观,而是因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为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维持着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运转,却不是因为想要自欺欺人地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总是真心实意地赞美一切孩子们会赞美的东西,而且,她懂得很多时候人们伤害另外一些人是出于恐惧或者是愚蠢,但并不是出于邪恶。

“喂。”我对她说,“昨天彭端给我发了个短信。”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只是抓了一大把开心果陶醉地说:“海凝你们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们家。”门外,我妈的嗓门穿透了麻将声:“海凝,你们俩赶紧睡吧,别聊了。人家小龙女明天还要上班,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几点起就几点起?”

我们俩互相做了个鬼脸。“你看。”我跟小龙女说,“对我妈来说,写作根本就不是个正经的职业,所以她总是用这么鄙夷的口气谈论我的工作,顺便肯定一下按照固定时间上下班的人们才是真正的社会栋梁。”

“才没有。你去北京的时候,阿姨把你的书拿给她的麻将搭子们看,嘴上说你写的东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骄傲得不得了。”

我笑着:“嗯。对于她的那些麻将搭子们来说,作家和妓女一样,都不是良家妇女该干的职业。”

小龙女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有趣呢。”

“你看你多好。”我出神地凝视着她,“你的工作走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响当当的。大多数人都对你的行业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只有听你说话的份儿。你哪能体会我们这些卖艺的人的辛苦?哪怕面对的是一群猪,只要他们给你叫好了,就算喝的是倒彩,你也得卑躬屈膝地说感谢所有读者给我的支持。”

“那倒是。”她点点头,“虽然说我们特别辛苦,患者家属越来越难缠,动不动就去投诉你,可是,在手术室里面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好多人在接受手术之前,都会担心自己不会再醒过来,哪怕他只不过是切阑尾而已。其实我只是个小医生,大手术的麻醉又轮不上我,我手上的都是些绝对死不了的病人。可是尽管这样,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一种别无选择只能完全信任你的感觉。那真的是太好了海凝。”小龙女长长地叹着气,“好多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冠冕堂皇地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重大,其实海凝我告诉你,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我的权力,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其实握着很大很大的权力。正因为这权力太大了,所以才不能滥用。海凝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操纵的都是小说里面的人,我操纵的都是活人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关上了床头灯。我们并排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门缝里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地渗透了进来,就像一个沉睡的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她头发上的香味弥漫在我们俩的枕头之间那块狭小的空当里。在这种时候,不知不觉地,就会谈起一些微妙一点的话题。

“刚才我想跟你说。”我继续刚才被我妈打断的话题,“彭端跟路陶他们组织大家周末去海边玩,彭端的一个哥们儿借了一辆面包车,大家摊一下油钱什么的话没有多少,你愿意去吗?”

“去。”我听见枕巾摩擦的声音,知道她是用力地、像个小孩子那样地点着头。“为什么不去?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能看出来的,我并没有多喜欢彭端。分手了其实也没什么的,那段时间我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是因为他们老是那么同情地看着我,可是我不愿意照他们的意思扮出一副可怜相,或者是一副看似不可怜其实还是很可怜的样子,所以喽……”她笑了。

“你做得对。彭端配不上你。他和路陶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

“我愿意去。我刚刚发了工资。我现在有很多很多钱可以让我拿去玩。”小龙女总是在每个月刚刚发薪水的时候认为自己有很多很多钱。然后到了月底,她就大大方方地拎着她十五块钱的香奈尔手袋到我们家来蹭上几顿饭以及各种零食,告诉我说:“再过两天我就回请你吃饭看电影,到时候我就有很多很多钱啦。”所以有一天,当她知道我这些年的存款数是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的时候,由衷地说:“海凝你真是了不起,真坚强。一点一点地存起来这么多钱的时候,该有多少次想要把它们全体花光啊,可是你都管住自己了。你将来一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我就不行。我什么诱惑都抗拒不了。”这就是她的结论。

“海凝。”她问我,“我听医院里的同事说我们可以在海边的渔民家里吃海鲜,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

“怎么会?”她惊讶,“你是这里的人啊。”

“不是的。我家其实是我上高二的时候才迁过来的。其实我和你一样,来这个城市没有多少年。路陶他们才是真正的土生土长。”

“噢。”她恍然大悟。

我来自更北的北方。那座城市更寒冷、更内陆,充斥着钢铁、工厂的冰冷气息。那里的美女都是荒凉戏台上的张扬花旦。不是小龙女那样来自气候宜人、安静富足的地方的孩子能够熟悉的气质。其实我很不愿意跟小龙女说起这个,我更害怕她会问我我们家为什么要搬过来。我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问题的,通常情况下我会说搬家是因为我父亲的工作。这当然不是真话,可是足够应付了。问题就在于:面对小龙女的时候,我不愿意撒谎,但是,我也没有作好说真话的准备。还好她没有追根究底。估计是在憧憬周末的渔家海鲜。

“小龙女。”我对她说,“要是路陶到时候说话不大好听的话,我是说要是,你千万别在意。她只不过是想跟你炫耀一下她赢了。其实她这个人心地很好的,绝对没有什么坏心眼。”

“我知道。”她懒洋洋地扭了扭身子,“其实海凝,我一直都纳闷你为什么会跟路陶那么好,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你还不是一样,”我说,“你为什么要跟彭端上床,你们也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可是彭端在床上挺棒的。”她诚恳地说。

一片嬉笑声中,小龙女转过了身,顺手把床头的维尼抱在怀里,背对着我。我想她是困了。我决定不打扰她,让她就此睡着。虽然这个家伙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曾经有过通宵泡吧再轻松地洗把脸去上班的纪录。我独自一人在黑夜里静默着,看着她窄窄的小肩膀在我的眼前悠然地起伏。我为什么会跟路陶那么好,那是因为我当初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那时候我十六岁,是一个瘦削、笨拙、面部表情僵硬的女孩子,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少女的甜蜜的气息。老师给大家介绍我这个刚刚搬家的转学生,底下响起来的礼节性的掌声都能让我胆寒,只知道死死地攥着我的书包带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不敢主动和人说话,特别害怕人家看着我的眼睛,甚至过马路都会让我觉得心惊胆战。我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的灵魂,就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玻璃。虽然它很廉价,可是它是我的全部。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寂静中大声地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就听得见自己内部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声音。我清晰地记得,刚刚搬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总是记不得房间的位置,对方位的记忆还停留在原先的家,半夜起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撞到墙。妈妈就会在这个时候起来,打开房里的灯,帮我揉着撞出淤青的部位,一边用小心翼翼、简直是害怕得罪我的口吻说:“不要紧,不要紧,医生不是说过的嘛,换个环境一定就会好了。”我木然地任由她揉搓,听见自己的心脏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蠕动,没有表情地无声地哀求这个我生活的世界:求求你,求求你,我已经怕死你了,我尝过你的厉害了,你不要再折磨我。

路陶就是我那个时候的同桌。这个漂亮、新潮、活泼、喜欢大惊小怪的女孩子是当时唯一一个对我微笑的人。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试着写字,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只有青春期的人们才认为是伤心的故事。路陶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她总是瞪圆了她美丽的眼睛惊呼着:“老天爷呀,我的好朋友居然是个作家。”我想若是没有路陶那些毫不吝惜的赞美,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开始写字,至少我肯定不会把写字当成是生活的指望。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对路陶肝胆相照?她对我有恩,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轻轻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烟。我得承认,这些悄然而至的往事让我有点不舒服。不过我知道很快就会过去的。我特别喜欢听打火机那一声轻微的、伴随着火苗的声响,总是令我感觉到一种螳臂当车的悲凉。外面麻将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暂停了,我听见妈妈的脚步声。虽然她总是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谈论我的书,我的工作,我的朋友们,我的日夜颠倒的生活,可是我心里最明白不过,她是多么高兴地看到我今天这副令她不屑的样子。十九岁那年,我出了这辈子第一本书。虽然只有百分之五的版税和八千册的起印数,可是我总算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印上一句话:献给我的妈妈。那一天,她一面把书页翻得哗哗响,一面数落着:“看看你都写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五页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就随便跟男人上床,第二十五页的时候两个大男人出来卿卿我我地乱搞,第四十八页一个一点大的小孩子就懂得自杀,第一百零一页的时候又开始吸毒……你怎么就不能写点生活作风正派的人呢?要是让你过去的老师看到了不被你气死才怪,教出来了什么丢人现眼的学生……”然后她低下头去,装作在批判地研究我的书,其实她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努力地忍着眼眶里的泪。

“海凝。”小龙女安静地叫我,“你是不是睡不着?”她的声音此时清冽得有些哀戚。

“吓我一大跳。”我说,“还以为你早就睡了。”

“海凝。你为什么不问我,如果我不喜欢彭端的话,那我喜欢的人是谁。”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憋不住了就会告诉我。”我笑着说。

“我现在就憋不住想告诉你。”她依然静静地背对着我,不肯转过脸,“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特别想念他。所以要是你没有睡着的话,你愿不愿意听我讲讲这个人?”

“当然。”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把烟按灭了,正襟危坐。

“说起来,”小龙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记忆中那是她唯一一次露出一点点娇羞的样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是我们医院的医生,肝胆外科的医生。我总是在手术室里碰上他。那天,我看见他从走廊里经过。”

小龙女下面的描述可以省略五百到一千字。因为如她所说,那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相遇或者说邂逅,情节以及过程比所有的韩国肥皂剧都要庸俗,只不过主人公自己认为有纪念的必要。

“其实海凝,我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她像个小女孩那样费力地解释着,“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他的名字很特别,他叫孟森严。”小龙女转过了身,戏剧性地拧亮了灯。那个男人的名字就这样隆重地登场了,伴随着满室仓促降临的灯光,以及小龙女被点亮的、美丽得不可言喻的表情。

“海凝,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关于爱情,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或者,一个女人,一个二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一个在黄昏的厨房里为自己的老公做大餐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她的爱情已然修成正果。可是我自己不那么想。要是爱情仅仅是,或者只不过是饮食男女的平静生活的话,那人们为什么还爱看罗密欧与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样的故事呢?或者我应该跟我的砂锅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她懂得的比我多。

半个刚刚切好的柠檬在一旁嘲笑我:“这么说,你从你最好的朋友手里抢走了她的男人?”没错。不过我对这个赤裸裸的说法依然有些不同意,因为那确实简化了事实。于是我吓唬柠檬:“我马上就要把你扔进榨汁机里面榨汁,你还有什么可神气的?”“我不怕。”柠檬的声音很淘气,也很甜美。跟西芹不同,柠檬虽然也是少女,可是她是洛丽塔。想要吓唬她是很难的。

水开了。切好的薄薄的牛肉片在里面无辜地翻转着,他们说:“我们又不是鱼,为什么要我们学游泳?”柠檬小姐在一旁夸张地叹着气:“没有办法呀,他们这么傻,可是你每次都要我们来跟他们配。”我一边把煮过的牛肉片捞出来浸在冰水里,一边对柠檬微笑着说:“这是桩好姻缘,相信我。你们那么俏皮,他们那么憨厚,会合适的。何况,你们还有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嫁妆。”所谓嫁妆,指的是同样用冰水浸泡过的黄瓜、洋葱、胡萝卜的细丝。牛肉片和蔬菜丝凉拌在一起,浇上柠檬汁,是夏日里非常爽口的下酒菜。因为孟森严要把朋友带回来,而且还是刚刚失恋的朋友。所以自然是要喝酒的。

对于我和孟森严的生活,我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他总是鼓励我再重新写作,是我自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的。只不过,这个告诉我今天要晚一点回家的孟森严,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令我在负罪感里惶惶不可终日,然后在惶惶不可终日里疯狂地期盼着的孟森严了。曾经,他让小龙女在凌晨两点的黑夜里美丽得飞蛾扑火,他让我忍受了无穷无尽的关于背叛关于罪恶关于毁灭的折磨。人们常常犯的错,是把爱情和你爱的那个人混为一谈。当初,我和孟森严之间,那么多的争执与和解,那么多的煎熬跟眼泪,都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本来就是一样存在于生活之外,不可能让我们得到的东西。如今,我们和平安静地讨论晚饭的菜单,孟森严曾经让我着迷的优点变成了生活里的资源,曾经让我心碎的缺点变成了理所当然无伤大雅的忍耐。上苍保佑我们,爱情死了,于是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上苍保佑了我们这两个罪人,却没有保佑小龙女?

砂锅说:“我也不知道。”砂锅里面漂浮着红枣与莲藕鲜艳年轻的身体,令我联想起小龙女那场空难过后,海面上寂静无声的遗迹。

我对柠檬说:“准备好了吗?”柠檬微笑着说:“谢谢你。再见。”然后我按下了榨汁机的按钮。少女的体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厨房。

“那个时候,我在我自己的一篇小说里这样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砂锅说,“我要再爱一次,我说什么也得再爱一次。你抱紧我,抱紧我吧。我不是为了奉献,不是为了牺牲,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绽放。再不爱一次的话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槃了。”我在这里打住,突然发现我的周遭已经一片寂静,他们都在专注地看着我,听我用一种和说话时不尽相同的声调背诵我曾经的句子。他们虽然不会鼓掌,可是他们是最令人感动的观众。

一盘晶莹的豆芽好奇地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和我们现在一样年轻。”

我端着那杯已经变成柠檬汁的柠檬,回答说:“是的。”但是现在,我想收回这些话。这些话,是十六岁的海凝写给自己的。当时的海凝总是喜欢用“我想”或者“我要”来做句子的开头。

我所有的朋友,路陶、彭端,以及小龙女,他们都是在我搬来这个城市之后跟我认识的。他们眼里的海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伶牙俐齿,或者说尖酸刻薄,比如晚上十点一定要回家,比如总是留着或直或卷的长发从不穿暴露的衣服,比如靠写书写专栏写电视剧本来维持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生活,虽说完全没有可能大红大紫但总是可以自得其乐,比如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尤其是男人,等等等等。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海凝生长在自己的家乡,还没有被移植到海边时候的样子。

那一年,在那座名叫龙城的北方工业城市里,有不少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听说过海凝的名字。那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十四五岁时候的海凝是个被专家们称为问题少女的孩子。其实无非是香港黑帮电影看多了并且比一般小孩子勇于模仿而已,并没有胆量做出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她逃课,跟着大孩子们去城边的高速公路上飙摩托车,她用一种不甚老练的姿势夹着香烟面带微笑地看着荷尔蒙旺盛的男生们互相往对方头上拍板砖。其实那个时候她只是把烟含在嘴里再吐出来,因为如果真正吸进肺里的话会呛得她不住地咳嗽,其实那个时候她身上的文身都是文身贴纸因为她怕痛,当然这些都是当年的一级机密。她总是努力地在那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们面前维持着一种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早熟模样。所谓的叛逆,说穿了,不过是因为抱着一种百分之百的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而不愿意考虑道德,规范,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如果时光可以在那个时候停顿,我觉得,海凝犯的错,仅在于此。她还太年轻,她认为她是在坚持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却缺乏对世界起码的尊重。时光跟成长最终会纠正她。她本来可以在她长大以后把这段问题少女的经历当成个笑话那样讲给路陶和彭端他们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羞于启齿绝口不提。但不幸的是,她遭遇了爱情。爱情绝对不能成为任何做坏事的借口,但是有时候,的确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十五岁的小姑娘偷偷爱上了一个邻校的男生。虽然她并不认识他。她偷偷地从自己的学校里溜出来,别人都以为她是跟着她的那些不长进的同类们去台球厅或者去看a片,但是其实她是去了街对面的那所学校,熟练地翻过后门的围墙。坐在很高很高的铁栏杆上面看着男孩子他们班上体育课。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那个男生的样子了,我只记得他们学校的那道又衰老又慈祥的围墙,还有那段铁栏杆在冬日的晨光中散发出的微微的腥气。

这道围墙和这段铁栏杆又沉静,又寒冷。不动声色地见证过这个名叫海凝的女孩子的很多事情。她的羞涩,她的初恋,她的痴迷,她的稚嫩,她的残忍,她的暴戾,她的恐惧,她所有所有的邪念。

她们几个人把那个女孩子带到这道铁栏杆下面。她们都是海凝的同党。受了海凝的指使,吃过了海凝请的火锅。她们揪着这个女孩的头发,逼这个女孩子抬起头,看着栏杆上面的海凝。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一脸的惶恐,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以及什么情况下得罪过海凝,因为她们根本素不相识。

“给我打。”那个声音清脆悦耳,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真的是我的声音。

我请来帮忙的这些女孩子们都还是满专业的。她们两个人按着这个女孩儿,一个人使劲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脖子往后边扯,然后把她的头往铁栏杆上撞。最后一个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地在她脸上左右开弓地扇耳光。十五岁的海凝端坐在冰冷的栏杆上,听着栏杆因为撞击发出的嗡嗡的震颤,看着这场大戏,看着那个女孩子屈辱的眼泪跟血一起一滴滴地流下来,像过节一样快乐。

海凝轻盈地跳了下来。那种施暴带来的妙不可言的优越感让她身轻如燕。那个时候她其实一点都没有低估自己的杀伤力。她走到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跟前,拿出来自己的打火机,摁亮了,轻轻地在女孩子面前晃动着。轻如耳语地问:“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太骚了,让人很不爽。特别不爽。我倒想看看如果我把你的头发烧掉一半,你还怎么骚下去。”然后就趁着她在恐惧地听我说话,精神上毫无防备的时候对准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有节奏的,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平仄,还押上了韵。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追求那种沉闷的鼓点一般的节奏才这样连续不断地踹下去。然后,那个女孩子的眼神突然凝固了。与此同时,我们每个人都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的声音。就像是某个人不小心踩碎了一块冰。

海凝是从那一天以后声名狼藉的。那个女孩子最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断了两根肋骨,下颌骨骨裂,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说,她也许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不过问题还不算太大。

可以想象所有人的愤怒。海凝从一个叛逆期的问题少女,变成了众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小妖怪。冬季的龙城向来沉闷而且漫不经心,但是那一年是个例外。同龄的孩子们绘声绘色地夸张着打人的细节,大家众口一词地肯定着那个叫海凝的小婊子的残忍。派出所的两鬓斑白的警察用手铐铐住我的一只手,把另一端铐在暖气片上。他的同事们本来建议他把我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让冷风好好让这个小魔头清醒清醒。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他锁上手铐的时候弯下身子问我:“孩子,你为什么那么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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