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每次暴躁发泄苦闷,只是因为无人关心他心中的苦闷,只要有人对他说些温柔的话,他就会想拥抱那个人。
女裁缝阿京是今年春天搬到这个后巷来的,她心灵手巧,细心周到,连住在连排房的住户们都和她相处融洽。因为伞店老板是她的房东,所以她对店里的伙计也很客气,她总是说:“要是店里的小伙子们衣服破了裂了什么的,就尽管来我这儿吧。你们店里人多,老板娘恐怕也没时间缝缝补补,反正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人缝衣服,顺便帮大家缝补也不费事。”
她还对吉三开玩笑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个朋友什么的,日子太冷清,你有空就常过来串门吧。我这个人很随和,最喜欢像你这样爽快的人。如果你要是有了脾气,就来帮我用棒子捶打洗过的衣服,就当是揍了对面米铺的那只白狗,既能帮衣服捶打出光泽,让我省了力气,你也能出出气,不用去外面得罪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于是不知不觉间,吉三慢慢地跟阿京熟了起来,常常喊着“阿京姐”去她家串门。店里的其他伙计调侃他:“啊哈,你跟《桂川》那出戏里面的长右卫门刚好反过来了嘛,哪天演出《桂川》的时候,你就唱着阿半背了长右卫门,乖乖地背在女人身上出场吧。这样的滑稽戏才好看哩。”
吉三还嘴:“如果你们也是男子汉的话,就向我学学吧。去女裁缝家做客,知道她家茶柜里的点心是怎么样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吗?那个当铺的秃头喜欢阿京姐,三天两头去她家献殷勤,送什么围裙、衣领、腰带啦什么的,不过阿京姐可没给他好脸色看。当时我哪怕三更半夜去找她,她只要一听是伞店的阿吉来了,就算穿了睡衣躺下了也会马上来开门,还问候我说,今天一整天都没过来,没事吧?简直把我担心坏了!她会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进门。你们谁能有我这样的待遇呀?说起来不好意思,俗话说:花椒虽小辣人心。没想到我这么受人欢迎。”
吉三在伙计们的面前吹嘘,惹得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拳,骂道:“去你的。”
他却笑嘻嘻地说:“多谢啦。”
如果吉三的个子长得高些,别人也不会把他的话当作笑话,但伙计们骂他是臭显摆的三寸丁,每当他们休息吸烟的时候,就会把阿吉的事当作笑谈。
<h3>下</h3>
大年夜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到了日子交不上货,吉三到斜坡上的一家老主顾那边替东家道歉。回来时把手插进怀里匆匆地走着,脚上穿的竹木屐碰上了一块石头,他就淘气地一脚把石头踢出去好远,然后又把滚动着的石头忽左忽右地追着踢,踢进水沟后独自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高高在上的月亮明亮地照在地上。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吉三只觉得心里畅快,暗自一边想,回头还和平常一样瞧瞧她家窗户,一边拐进了胡同里。这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追上来,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嬉笑着。
“谁,谁啊?”吉三边喊边摸那人的手指,说,“啊哈,原来是阿京姐!我摸到小指头上的茧就知道是你了,想吓我没用哦。”吉三推开蒙在他脸上的手,转过头。
“讨厌!这么快就让你猜出来了哈!”阿京娇笑道。
一看之下,今天的阿京与平常大为不同,她用头巾包着脸,穿着绸缎外褂,打扮得格外漂亮。吉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惊诧地问:“你去哪儿了?”不是说这两天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了吗?这是去哪儿做客了?
“给人拜早年去了啊。”阿京若无其事地说。
“骗人!哪有三十晚上给人拜年的,是去走亲戚吗?”
“倒是意想不到地要搬到亲戚那里去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巷子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想你肯定也会感到意外,连我自己都有些没想到。总之,你会替我高兴的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吧,这是真的吗?”吉三吃了一惊,说,“你真的不是在骗我吗?这是开玩笑的吗?你别说这样的话来吓我啊。要是你真走了,我的生活就真没什么开心的事了。唉……你实在是,说这种玩笑话干吗?”吉三不停地摇头。
“没开玩笑。你不是说过,如果哪天我走了好运会有马车来接我?这话到底还是应验了,所以我也不能再住在这小胡同里了。吉三,不久之后我就可以送你绸缎外褂了。”阿京说。
“不要,我才不要你送我衣服。你说的走运,不会是要去那种无聊的地方吧?前天我们店里的半次还提到你,说听说那个女裁缝阿京经过她在菜铺胡同里当按摩师的伯父介绍,要到什么公馆里去伺候太太还是做缝纫工什么的,多半是要做梳三环髻,穿着胸上垂穗的外褂子的小老婆。我还反驳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的,跟他吵了起来。现在你不会真的要去那个什么公馆吧?”吉三诘问。
“这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是我不得不去呀。吉三,恐怕我们没法再见面了。”阿京的口吻中带着无奈与哀伤。
“不管你走什么大运,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的好。要想养活自己,你可以靠缝纫来维持生活呀。你的手艺那么好,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情呀?多丢人啊!”心思单纯的吉三一个劲地劝说阿京,“真的,别去,你可以去拒绝他们。”
阿京停下脚步:“这让我怎么办?吉三,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也真的早就受不了每天缝缝补补的生活了。当别人的小老婆也好,其他怎样也好,反正活着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还不如穿着铜臭味的绸缎衣服过无聊日子算了。”阿京无形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落寞一笑:“唉……算了,吉三……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真的没法接受你的做法,你自己走吧。”吉三跟在阿京身后,悄悄踏着她在地上的影子走,不知不觉拐进了那家伞店的胡同里,来到了阿京家的那个窗口前。
“你每天晚上都敲这扇窗户,可是明天晚上我就再也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了,世事真是无常。”阿京叹息道。
“还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吉三愤愤不平地说。
阿京一回到屋子,马上点起油灯,点燃了火盆里的炭火,冲外面喊:“吉三,进来取取暖吧。”
“我不进去。”吉三站在门柱边应道。
“你不冷吗?着了凉就不好了。”阿京关心地说。
“着凉就着凉吧,不用你管我。”吉三低着头说。
“你怎么啦?说话怪里怪气的,我得罪你了吗?你要是有想法就直接说出来。别什么也不说,拉着一张臭脸让人心里烦躁。”
“你有什么好烦躁的。我可是伞店的吉三,才不需要女人家来关心我。”吉三靠着门柱,后背在柱子上来回蹭。
“唉,没意思,活着真没劲!我的命运怎么这么悲惨,以前也有对我好的人,可是每次都久不了,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伞店以前的老板娘这么好的人,洗染坊那个头发卷卷的阿绢姑娘也喜欢过我,可是老板娘中风死了,阿绢姑娘因为不想出嫁投井自尽了。现在你又要这么无情地丢下我走。唉,一切都好没劲,在伞店做油匠工有什么意思呢?就算我能顶一百人干活,也没有奖赏。从早到晚听别人骂我三寸丁三寸丁的,我发火也好,生气也好,个子也一直长不高。俗话说有福之人有清闲,可我每天都有一堆烦心事,前天和半次吵了一架,当时我还信心满满地对他说,我阿京姐才不是那种会当人家小老婆的烂女人呢。
“真没想到,这才过了没五天,我就不得不认输。我怎么会把你这种谎话连篇、爱慕虚荣的女人当作亲生姐姐一样看呢。阿京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去见你的!这些日子有劳你关照我了,我在这里向你道谢了。你走吧,以后我谁也不相信了,你走吧!”
吉三说完,直起了身子,穿上摆在鞋架上的竹木屐。
“吉三,你误会我了,虽然我从这里搬走,也绝不会放下你不管的。我可是把你当作亲弟弟看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对我说这些话。”阿京从背后一把抱住吉三,劝道,“你这孩子怎么性子这么急躁?”
“那你不去当人家的小老婆了吗?”吉三转过头问阿京。
“我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可是这件事情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也不是我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吉三听完,满眼泪水,凝望着阿京说:“阿京姐,请你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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