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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哦!多么意外的收获!”格扎维埃尔说,两眼闪闪发光。

“这是个运气。”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缄默不语,她用手指翻转着信纸。她如果没有当着格扎维埃尔把信拆开,她本可以向她隐瞒信的内容,和皮埃尔单独度过一天,现在已无可挽回。

“我们上楼清醒清醒脑子,然后再到多莫咖啡馆相会。”她说。

“今天是星期六。”皮埃尔说,“我们可以去跳蚤市场,并在蓝色大棚子里吃午饭。”

“对,这多让人高兴,真是意外收获!”格扎维埃尔欣喜若狂地说。

这种再三流露出来的快乐心情近乎冒失。

他们上了楼梯,格扎维埃尔回到她房间。皮埃尔跟随弗朗索瓦丝进了她的房间。

“你不太困吗?”他问。

“不,当人们这样散步的时候,即使通宵不睡也不太累人。”她说。

她开始卸妆。洗一个凉水澡以后,她将会完全消除疲劳。

“天气很好,我们将度过很美好的一天。”皮埃尔说。

“如果格扎维埃尔可爱的话。”弗朗索瓦丝说。

“她会可爱的。当她想到她不久会离开我们,她总是变得闷闷不乐。”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沉吟不决,她担心皮埃尔认为她的责难过于不近情理。

“我认为她生气是因为我们之间做了五分钟个人交谈。”

她仍然沉默不语。

“我认为她有些嫉妒。”

“她嫉妒心极重,”皮埃尔说,“你才发现?”

“我曾经想我是不是搞错了。”弗朗索瓦丝说。

当她看到皮埃尔友好地接受她内心全力抵制的某种感情时,她总是很震惊。

“她嫉妒我。”她又说。

“她嫉妒一切,”皮埃尔说,“嫉妒埃卢瓦、贝尔热、戏剧、政治。我们想到战争,这在她看来就是我们这方面的不忠,我们什么都不该关心,只应该关心她。”

“今天她怨恨的是我。”弗朗索瓦丝说。

“对,因为你对我们未来的规划有所保留。她嫉妒你,不只是因为我,而是通过你自己。”

“我很清楚。”弗朗索瓦丝说。

如果皮埃尔想解除她内心的重负,他干得很笨拙,因为她越来越感到抑郁。

“我觉得这样很难受,”她说,“这构成一种没有友情的爱,我感到被爱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而不是为了自己。”

“这就是她的爱情方式。”皮埃尔说。

他对这种爱情非常适应,他甚至觉得战胜了格扎维埃尔。而弗朗索瓦丝则痛苦地感到被这颗狂热而阴郁的心摆布着,她只有通过格扎维埃尔带给她的反复无常的感情而存在。这个女巫夺走了她的形象,按其意愿向她施以恶毒的魔法使她入迷。这时的弗朗索瓦丝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一个褊狭平庸、枯燥无味的灵魂,她必须等待格扎维埃尔的一个微笑以重获对自我的认同。

“总之,要看看她情绪会怎么样。”她说。

但是她的幸福,直至她自身的存在竟要这样取决于这个陌生而反叛的意识,这是一种真正的苦恼。

弗朗索瓦丝闷闷不乐地嚼着一片厚厚的巧克力蛋糕,一口口难以下咽。她怨恨皮埃尔,他很清楚格扎维埃尔由于一夜未睡而很疲劳,肯定早早便睡觉,他本应猜测到在早晨的误解以后,弗朗索瓦丝渴望长时间单独和他相处。当弗朗索瓦丝病愈时,他们做了严格的规定:两天中有一天,她从晚上七点至午夜与格扎维埃尔外出,另一天是皮埃尔从两点至七点见格扎维埃尔,其余时间按各自愿望支配,但是同格扎维埃尔的相会是不允许受到非议的,至少,弗朗索瓦丝一丝不苟地恪守协议,皮埃尔则采取过于自由的态度。今天,他以哀求和打趣的口吻要求她们在他去剧场前不要支走他。他似乎没有丝毫内疚。他坐在格扎维埃尔身边的高凳子上,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兰波的生活。故事从去跳蚤市场开始就在讲,但因不断离题而被打断,此时兰波尚未遇见魏尔兰。皮埃尔讲着,话语描述的虽是兰波,但是嗓音中似乎充满种种亲密的暗示,格扎维埃尔看着他,表情驯服而富于肉感。他们的关系几乎是纯洁的,然而他通过几个亲吻和轻轻的抚摸,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有所保留的情况下隐约可见的具有肉欲的协和关系。弗朗索瓦丝转过眼睛去,通常她也爱听皮埃尔叙述,但今晚无论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趣味盎然的形象还是表达语句时出其不意的方式都未能打动她。因为她对他怀着满腔怨恨。他几乎每天都留心向弗朗索瓦丝解释,说格扎维埃尔像爱他一样爱她,但是他的行动却往往让人感到,似乎女人之间的友谊在他看来是可以忽视的。确实,他无疑居于主要地位,但这并不能为他的冒失解释。当然,不存在对他的要求加以拒绝的问题,因为这会使他十分气恼,也许格扎维埃尔也会如此。然而,当弗朗索瓦丝欣然接受皮埃尔留下时,她似乎轻视了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看了一眼酒吧柜台后面贴满整堵墙的镜子:格扎维埃尔正在向皮埃尔微笑,她显然很满意他企图独占她,但是并不因此而不责怪弗朗索瓦丝任他这样行动。

“啊!我想象得出魏尔兰夫人的脸色。”格扎维埃尔说,并爆发出一阵大笑。

弗朗索瓦丝心绪不宁。格扎维埃尔一直在恨她吗?整个下午她很可爱,但这是表面现象,因为天气晴朗,且跳蚤市场令她入迷,这不说明任何问题。

“如果她恨我,我能做什么?”弗朗索瓦丝想。

她把酒杯举到嘴唇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白天她喝了太多的咖啡,焦躁使她发热。她无能为力,全然无法驾驭这个顽梗的小小灵魂以及保护这个灵魂的美丽肉体,这是个可接受男性的手抚摸的温顺、柔软的身躯,但却像一副钢盔铁甲那样矗立在弗朗索瓦丝面前。她只可能无所作为地坐待判决,或对她免诉,或对她判刑:她等了十个小时了。

“这真可鄙。”她突然想。

她在窥伺格扎维埃尔的每一次蹙眉、每一种语气中度过了一天。此时,这种忐忑不安的可悲念头仍然萦绕于心间,使她脱离了皮埃尔,脱离了镜子向她反射过来的欢乐背景,也脱离了她自己。

“如果她恨我,又能怎么样?”她忿忿不平地想。难道不能正视格扎维埃尔的仇恨,正如正视放在一个托盘上的奶酪糕点那样?它们呈美丽的浅黄色,上面点缀着粉红的奶油环饰,如果不知道它们刚做出来时的酸味,人们几乎想去吃它们。这颗小小的圆脑袋在世界上并没有占据更大的位置,人们可以一眼看清,这些仇恨如同云雾,旋转着从这脑袋中钻出,如果让它们回到头颅中,也是可以任意支配它们的。只要说一句话:仇恨在天崩地坼般塌陷后化为一股烟,这股烟正好被压制在格扎维埃尔的身躯内,和蛋糕的黄奶油下掩盖的酸味一样无毒害。烟雾感到自己的存在,但这无关紧要,它像狂怒的旋风那样在体内枉然地扭动着,人们只是会在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到飘过一层意外的和有规律的波浪,如同天上的云彩。

“这些就是她头脑中的思想。”弗朗索瓦丝想。

一刹那,他觉得话语产生了效果,在这金黄头颅下只有一些小小的花饰在杂乱地穿行,如果把眼睛转过去,甚至连看都看不见它们了。

“哎呀!我该走了!要迟到了。”皮埃尔说。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穿上风衣,他早已不戴那条老人用的柔软围巾,样子显得年轻而快活。弗朗索瓦丝对他产生一股温情,但这股温情和适才的怨恨一样是单方面的。他在微笑,但在她面前笑得平平淡淡,不掺有内心的情感冲动。

“明天早上十点在多莫咖啡馆见。”皮埃尔说。

“一言为定,明天早上见。”弗朗索瓦丝说,她冷漠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她看到这只手握住了格扎维埃尔的手。通过格扎维埃尔的微笑,她明白握紧的手指实际在亲热地抚摸。

皮埃尔走远了,格扎维埃尔转过脸对着弗朗索瓦丝。她脑袋中的思想……很容易说出来,但是弗朗索瓦丝不相信她自己刚说过的那句话,这些仅仅是虚构的。富有魔力的句子应该从灵魂深处喷射出来,而她的灵魂是麻木不仁的。不祥的迷雾仍然悬浮于世界上空,它毒化着声音和光线,渗透进弗朗索瓦丝的身躯直至骨髓。应该等待迷雾自行消散,屈从地去等待、窥伺和忍受痛苦。

“您看我们做点什么?”她问。

“随您便。”格扎维埃尔妩媚动人地笑着说。

“您喜欢散步还是去个什么地方?”

格扎维埃尔迟疑不语,在她脑子里肯定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念头。

“到黑人舞厅去转一圈,您看怎么样?”她说。

“这可是个绝妙的主意,”弗朗索瓦丝说,“我们好久好久没去那儿了。”

她们走出饭馆,弗朗索瓦丝挽起格扎维埃尔的胳臂。格扎维埃尔提议的是一次郑重其事的外出游玩,每当她想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弗朗索瓦丝表示友情时,她往往选择邀请她跳舞。也可能她纯粹自己想去黑人舞厅。

“我们是不是走一走?”她问。

“好的,沿着蒙帕纳斯大街。”格扎维埃尔说。她抽回自己的胳臂。

“我更喜欢由我来挽着您的胳臂。”她解释道。

弗朗索瓦丝顺从地由着她。当格扎维埃尔的手指触到她的手指时,她轻轻地抓住了它们。戴着柔软的麂皮手套的手温顺而信赖地放在她手中。一种充满幸福感的兆头在弗朗索瓦丝心中油然升起,但也还摸不清是不是该真的相信。

“您看,这就是那个棕发美女和她的赫拉克勒斯[2]。”格扎维埃尔说。

他们俩手挽着手,斗士的脑袋在宽宽的肩膀上显得很小,女人正笑得合不拢嘴。

“我开始觉得这儿就是我的家。”格扎维埃尔满意地看了一眼多莫咖啡馆的露天座说。

“您曾经在这儿打发过时光。”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短短地叹了一口气:

“唉!当我回忆起鲁昂的夜晚,大教堂周围的那些古老街道时,我的心都碎了!”

“在鲁昂的时候,您可不太喜欢那儿。”弗朗索瓦丝说。

“那是多么富有诗意。”格扎维埃尔说。

“您是不是打算回去看望一下家里人?”弗朗索瓦丝问。

“肯定,我打算今年夏天去那儿。”格扎维埃尔说。

她的婶婶每星期都给她来信,家里人终于采取比人们能够期望的更通情达理的态度来对待发生的事情。

她的嘴角突然间下垂,摆出一副成熟女人老气横秋的态度。

“那时候我很会生活,对事物能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多好啊。”

格扎维埃尔的遗憾始终掩盖着某种责备,弗朗索瓦丝开始警觉起来。

“然而我记得,那时候您已经在抱怨自己变得干巴巴了。”弗朗索瓦丝说。

“这和现在不一样。”格扎维埃尔用低沉的嗓音说。

她低下头,喃喃地说:

“现在我是冷漠的、无情的。”

弗朗索瓦丝还未能来得及回答,她就快乐地抓住她的胳膊。

“如果您买一块这种好看的焦糖糖果多好。”她边说边停在一爿像洗礼堂那样亮堂堂的粉红色商店前。

橱窗里面有一个木托盘正在缓慢地自转,向那些被美食诱惑的目光呈献着夹心枣糖渍核桃仁、奶油巧克力圆糖。

“您买点东西吧!”格扎维埃尔催促着说。

“在一个庄重的美丽夜晚,不该像上次那样让人甜得倒胃口。”弗朗索瓦丝说。

“哦!一小块或两小块焦糖糖果,”格扎维埃尔说,“这没危险。”

她笑了笑。

“这家铺子色彩那么美,我好像觉得走进了动画世界。”

弗朗索瓦丝推开了门。

“您想要点儿什么?”她问。

“我想要一块阿拉伯甜点。”格扎维埃尔说。

她如醉如痴地端详着糖果。

“如果这个也买一点多好。”她说,并指了指用薄纸包裹的细棍麦芽糖。“它的名字多美。”

“两块焦糖糖果、一块阿拉伯甜点和二百五十克‘仙女手指’。”弗朗索瓦丝说。

女售货员把糖果塞在一个有凹凸花纹的小纸袋里,并用一根从一个滑槽中抽出来的小粉绳扎上口。

“我买糖果恐怕只是为了要那个口袋。”格扎维埃尔说,“简直像一个小钱袋。我已经有六个了。”她自豪地说。

她递给弗朗索瓦丝一块焦糖糖果,并在胶状的小块糖上咬了一口。

“我们的样子像两个为自己张罗好吃东西的小老太太,”弗朗索瓦丝说,“不大体面。”

“当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将踩着碎步,步履蹒跚地一直走到糖果铺,在橱窗前垂涎欲滴,对阿拉伯甜点的香味,我们会足足讨论两个小时。”格扎维埃尔说,“街道上的人用手指着我们。”

“而我们摇着头说:‘这已经不是从前的焦糖块了!’”弗朗索瓦丝说,“我们走路时并不比今天的步子小多少。”

她们相视而笑,并有意模仿八十岁老媪的步态在大街上闲荡。

“我们看看帽子,您不厌烦吧。”格扎维埃尔说,并在帽店前站住了。

“您说不定想买一顶?”

格扎维埃尔笑了起来。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而是我的脸不适合戴。不,我看帽子是为了您。”

“您希望我戴一顶帽子?”弗朗索瓦丝问。

“您要是戴一顶这种扁平窄边的小草帽,准会好看极了。”格扎维埃尔用哀求的口吻说,“想象一下您在帽子下面的脸。当您去参加一次美妙的聚会时,您就装上一个大的半截面纱,在后面用一个大蝴蝶结固定住。”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哦!您得说您愿意这样做。”

“这有点让我害怕,”弗朗索瓦丝说,“一个大面纱!”

“但您可以什么都试试嘛。”格扎维埃尔抱怨起来,“啊!如果您让我给您打扮多好!”

“好吧!”弗朗索瓦丝高高兴兴地说,“您为我选择春装。我把自己交给您了。”

她握住了格扎维埃尔的手,她完全可能是非常迷人可爱的!应该原谅她脾气的突然变化,她处境艰难,而她还那么年轻。弗朗索瓦丝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她深深祝愿格扎维埃尔有美好幸福的生活。

“刚才您抱怨自己变得淡漠了,您确切的意思是什么?”她柔声地问。

“哦,没有别的了。”格扎维埃尔说。

“还有吧?”

“就这些。”

“我多么希望您满意您的生活。”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没有回答,她兴高采烈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您认为亲密无间地同人们生活在一起,就失去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人变成了珊瑚虫。”

在她的语调中包含着一种伤人的意图。弗朗索瓦丝认为,实际上过合群的生活看来并不如此使她不悦,当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不带着她出去时,她甚至相当恼火。

“然而,您还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她说。

“但这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格扎维埃尔说,“这不再是真正的独来独往。”

“我理解,”弗朗索瓦丝说,“这仅仅是一些空白的间隙,而以前却是全部时光。”

“正是如此。”格扎维埃尔伤心地说。

弗朗索瓦丝思索了一下:

“但如果您试着做某些您自己的事,您不认为这就不同了吗?这是不让自己变得淡漠的最好办法。”

“唉!做什么呢?”格扎维埃尔问。

她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弗朗索瓦丝衷心希望帮助她,但是帮助格扎维埃尔是很困难的。她微笑了一下。

“一个女演员,比如。”她说。

“啊!一个女演员。”格扎维埃尔说。

“只要您工作,我完全确信您会成为一个女演员。”弗朗索瓦丝热情地说。

“不可能。”格扎维埃尔无精打采地说。

“您现在无法知道可能不可能。”

“正是如此,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工作纯粹是白费力气。”

格扎维埃尔耸了耸肩。

“那些小黄毛丫头才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女演员。”

“这并不证明您就不会成功。”

“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稍稍掐紧她的胳臂。

“多么奇怪的推想。”她说,“听着,我认为没有必要去估计自己的运气。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弊。应该寄希望于成功。”

“是的,您过去已经向我解释过。”格扎维埃尔说。

她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凭信念干事。”

“这不是凭信念干事,这是一种不担风险的赌博。”

“这完全是一码事。”

格扎维埃尔稍微撇了一下嘴。

“康塞蒂和埃卢瓦就这样聊以自慰。”

“是的,这使她们荒唐地梦想得到报偿,这是令人恶心的。”弗朗索瓦丝说,“但是问题不在于梦想,而在于愿望,这是不同的!”

“伊丽莎白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大画家。”格扎维埃尔说,“这可很不错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弗朗索瓦丝说,“我觉得她把梦想变成行动是为了更加去相信它,但是她不可能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愿望。”

她考虑了一下。

“在您看来,人们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一成不变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人们在自由地塑造自己的样子。皮埃尔在青年时代那么雄心勃勃,这不是偶然的。您知道人们怎样说维克多·雨果的?说他是一个自诩为维克多·雨果的疯子。”

“我受不了维克多·雨果。”格扎维埃尔说。

她加紧了步伐。

“我们能不能走得稍微快一点儿?天太冷,您不觉得吗?”

“那就走快点吧。”弗朗索瓦丝说。

她又说:

“我多想说服您。您为什么怀疑自己?”

“我不愿意撒谎。”格扎维埃尔说,“我觉得相信某件事是可卑的。除了可以触到的东西,没有任何肯定的事物。”

她看了看握紧的拳头,怪模怪样地咧着嘴狞笑。弗朗索瓦丝担忧地盯视着她: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最近这几个星期的生活过得很宁静、幸福,这是确凿的,但她并没有麻木不仁。在微笑的背后,她思索了无数事,心情并不平静。她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存在着,存在于一个角落里,而经过多次微小的撞击,总有一天会爆炸。

她们拐过布洛梅街角,看到了兼售香烟的咖啡馆前那支大红香烟。

“吃一块糖吧。”弗朗索瓦丝为了解闷说道。

“不,我不很喜欢。”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的手指掐住了一个透明棍儿糖。

“我觉得它们的味道还讨人喜欢,”她说,“一种干而纯的味道。”

“但是我痛恨单纯。”格扎维埃尔撇着嘴说。

弗朗索瓦丝又开始焦虑不安起来。什么东西过于单纯?是他们把格扎维埃尔封闭起来的生活?是皮埃尔的亲吻?是她?“您的侧影是那么单纯。”格扎维埃尔有时对她说。在一扇门上,有“移民舞厅”几个白色粗体字。她们走了进去。一群人挤在柜台前,黑色的脸、浅黄色的脸、奶油咖啡色的脸。弗朗索瓦丝排队买入场券:女士七法郎,男士九法郎。屏风那边的伦巴舞曲搅乱了她的全部思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对格扎维埃尔一时心血来潮的反应进行解释总是过于简单化,必须回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事,以便找到症结所在。但是精心埋藏于心间的陈年老账只有通过现时的矛盾才能死灰复燃。弗朗索瓦丝力图回忆。刚才在蒙帕纳斯大街上的谈话内容轻松、简单,后来,弗朗索瓦丝没有沉浸于这样的内容,而突然跳到一个大一些的话题。这本来是出于亲热,然而是不是她只会通过语言来表达亲热,尽管当时她的手正掐着那只戴软手套的手,芬芳的头发正擦着她的脸颊?这是不是就是她那种笨拙的单纯?

“哟,多米尼克的全部人马都在。”格扎维埃尔走进大厅时说。

有小夏诺、利斯·马朗、杜尔丹、夏耶……弗朗索瓦丝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而格扎维埃尔则无精打采地溜了他们一眼,她没有放松弗朗索瓦丝的胳膊,当她进入某一个地方时,她不讨厌别人把她们当做一对:这是一种令她高兴的挑衅方式。

“那边的那张桌子很好。”她说。

“我要一杯马提尼克潘趣酒。”弗朗索瓦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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