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很好。”弗朗索瓦丝说。
她的睡眠使她发生了一些变化,多少星期以来,她没有如此安宁过。格扎维埃尔脸色都变了,她抓住弗朗索瓦丝的手紧握了一下。
“我听到他们上楼了。”她说。
“您每天都要来看我。”弗朗索瓦丝说。
“嗯,行,每天。”格扎维埃尔说,她弯下腰亲吻弗朗索瓦丝,眼睛里汪着泪水。弗朗索瓦丝对她微笑了一下;她还知道怎样微笑,但不再知道怎样才能被眼泪打动和无缘无故地激动。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个男护士进来把她抬起来平放在担架上。她最后一次向发愣地站立在空床边的格扎维埃尔微笑,然后门关上了,把她同格扎维埃尔、她的房间和过去分开了。弗朗索瓦丝甚至不是一个有机的躯体,而只是一块无生气的东西,人们把她抬下楼时,头在前,脚朝天,恰似一个沉重的包裹,抬担架的人是根据重力定律和他们各自的方便程度来摆弄它的。
“再见,米凯尔小姐,早日康复。”
女老板、楼层侍者和他的妻子站在夹道走廊里。
“再见。”弗朗索瓦丝说。
一股冷气向她脸部袭来,终于使她彻底清醒。一大堆人麇集在大门前。人们把一个女病人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弗朗索瓦丝从前经常在巴黎街头看到这幕情景。
“但这一次病人是我。”她惊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这类付印成千上万册的故事,她始终都认为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事。关于战争她也曾这样思量过,这些非个人的、无名的不幸不可能降临到她头上。我怎么可能是随便哪个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辆开动时不颠不簸的车上,皮埃尔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样,这件事发生了。她是否变成了随便哪个人?是否正因为如此她才那样轻松自如、摆脱了自我以及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喜和忧?她闭上双眼。车子在平稳地前进,时间在流逝。
救护车在一个大花园前停下,皮埃尔把弗朗索瓦丝用被子紧紧裹好,人们抬着她穿过路面结冰的小径和铺着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张大床上,脸颊和身体感受到了新床单的凉爽和清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那么宁静。一个黄褐色脸蛋的小护士前来轻轻拍打枕头,并与皮埃尔小声交谈。
“我走了,”皮埃尔说,“医生就过来看你。一会儿我再来。”
“一会儿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毫不遗憾地让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病人,三十一号病床,仅仅是一个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单是新换的,墙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无限的舒坦、安逸。原来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弃一切就行了,这如此简单,为什么她曾久久踌躇不决呢?现在,街头巷尾行人无休止地闲聊、人们的脸庞以及她自己的脑袋都无影无踪了,她的周围肃静无声,她不再期望什么。室外,寒风吹得树枝咯啦咯啦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稍有一点声音,就会以人们几乎能够看见和触及的长波传播开来,它无穷无尽地回响着,声波的千万次振动悬浮于太空、超越于时间,比音乐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独脚小圆桌上,护士放着一玻璃瓶透明的浅红色橙汁,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去看它。它就在那里,某件东西不费力地存在于那里,那就是奇迹。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它无忧无虑无烦恼地存在于那里,它不知疲倦地存在着,为什么不为此而赏心悦目呢?是的,这正是弗朗索瓦丝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脱、心满意足,置身于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圆润的、自我封闭的、宁静的瞬息之中安息着。
“您能否抬起一点儿?”医生说,他帮助她坐起来。“这样就可以了,时间不会太长。”
他态度友好并通情达理,他从医药箱中拿出一个仪器,贴在弗朗索瓦丝的胸口。
“深呼吸。”他说。
弗朗索瓦丝开始深深吸气,由于她气息急促,这俨然是项费力的事,每当她试图深呼吸时,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请数数:一、二、三。”医生说。
他现在听诊背部,并轻叩胸廓,犹如电影中的警探在探测一堵可疑的墙。弗朗索瓦丝顺从地数数、咳嗽和呼吸。
“好,行了。”医生说,他把枕头放在弗朗索瓦丝的脑袋下,和蔼地看着她。
“肺部轻微感染,我们马上给您打针以防心脏衰竭。”
“要很长时间才能好吗?”弗朗索瓦丝问。
“正常情况下九天,但是您以后需要长时间康复。您的肺过去有过麻烦吗?”
“没有。”弗朗索瓦丝说。“为什么?您认为我的肺受感染了?”
“这不好说,”医生含糊其词地说,他拍拍弗朗索瓦丝的手,“等您感觉好一些,就去照透视,那时再看需要对您做些什么。”
“您要把我送疗养院?”
“还没决定。”医生笑了笑说。“总之,几个月的休息并不可怕。特别是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弗朗索瓦丝说。
肺部感染,几个月的疗养,也许要几年。这多么奇怪。各种各样的事都可能发生。那个圣诞节前夜多么遥远啊,那时她以为自己被封闭在一种定型的生活中,因为尚未发生过任何事情。未来伸向远方,犹如在寂静雪地上的一条漫长而柔美的足迹,像床单和粉墙那样光润莹洁。弗朗索瓦丝只是随便某一个人,随便什么事都突然会成为可能。
弗朗索瓦丝睁开双眼,她喜欢这样的苏醒,因为它既不剥夺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识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变姿势,因为她已经采取坐姿,她很习惯这样睡觉。睡眠对她来说不再是一种为寻求快意和躲避现实的退隐方式,而是各种活动中的一种,采用与其他活动相仿的姿势。她从容地看了看皮埃尔摆在床头柜上的橙子和书籍。平静的一天缓缓地在她面前随意流逝。
“待一会儿,人家要为我照透视。”她想。这是被所有其他小事件围绕的中心事件。她对检查结果漠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走出这间屋子,在这里她被禁闭了三个星期了。今天她感到自己已经痊愈,她肯定能不费力地站起来,甚至迈步。
早晨过去得很快。那位负责护理弗朗索瓦丝的瘦削的棕发年轻护士一面为她梳洗,一面向她大谈特谈现代妇女的命运和教育是如何美好,然后医生来查房。米凯尔夫人大约十点到达,带来两件新熨过的睡衣、一件供床上看书时穿的玫瑰色轻便安哥拉呢上衣、橘子和科隆香水。她看着弗朗索瓦丝进午餐,并连连向护士道谢。她走了以后,弗朗索瓦丝舒展开双腿,上半身几乎垂直地靠着。她任凭世界向黑夜滑去,滑去后返回光明,又重新滑去:这是一种轻柔和缓的摇摆。突然摇摆止住了,原来格扎维埃尔正弯腰对着床看她。
“您夜里睡得好吗?”格扎维埃尔问。
“用几滴这种药,我总是睡得很好。”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把头往后一仰,嘴上隐含微笑,解着包头的围巾。每当她专心于自己的装束打扮时,她的举止中总带有某种宗教礼仪式的、神秘的东西。围巾解开后,她又恢复到世俗的常态。她审慎地用手指捏着小瓶。
“不应该养成习惯。”她说。“用了这个,您以后就再也离不开它了。您会眼睛发直、鼻子发紫,您会很吓人的。”
“您会和拉布鲁斯串通一气,把我所有的小药瓶都藏起来,但是我还会找到它们。”
她开始咳嗽,讲话使她感到劳累。
“而我,我一夜没睡。”格扎维埃尔神气十足地说。
“您讲给我听听。”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的那句话刺到她心里,如同牙医的钢钻深入一颗坏死的牙中一样,她唯一感受到的是不复存在的忧虑在心中留出的空隙。皮埃尔疲于奔命,格扎维埃尔则永远无所事事。想法依然存在,但无棱无角,无知无觉。
“我有件东西要给您。”格扎维埃尔说。
她脱去风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绿色窄缎带扎起来的小纸盒。弗朗索瓦丝解开绳结,揭开盒盖,里面塞满了棉花和薄纸,在纸下躺着一束雪花莲。
“多漂亮啊!”弗朗索瓦丝说,“样子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格扎维埃尔轻轻吹拂白色花冠。
“它们通宵没睡,今天早上我让它们按规定饮食,它们长得很健壮。”
她站起来,在一个玻璃杯里灌上水,然后把花插入。她的黑绒西式套服使她柔软的身材更加苗条,她身上农村小姑娘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成为一个对自身的优雅十分自信的、完美的年轻姑娘。她将一把扶手椅拉到床边。
“我们真的度过了不平凡的一夜。”她说。
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到剧场门口等候皮埃尔,他们之间前嫌全消,弗朗索瓦丝还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这种激动而沉思的表情,她眉开眼笑,嘴唇微微噘起,像一个钱币似的。珍藏在密封匣子内、薄纸和棉花底下的东西象征着她对皮埃尔的思念,通过她嘴唇的形状和眼睛的笑意表现出来。
“您知道,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在蒙马特尔转一大圈,”格扎维埃尔说,“可从来也没有实现。”
弗朗索瓦丝笑了,在蒙帕纳斯区周围有一个格扎维埃尔始终没有决心跨越的魔圈,寒冷和疲劳足以使她望而却步,她战战兢兢地躲避在多莫咖啡馆和北极酒吧里。
“昨天晚上,拉布鲁斯来了一个强制行动,”格扎维埃尔说,“他用出租汽车把我拉走,直拉到皮加勒广场。我们不太清楚要去哪里,于是就探索着前进。”
她笑了笑。
“我们脑袋上方该是有火舌存在,因为五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座通体红亮的小房子前,无数小玻璃窗上挂着红色窗帘,样子神秘莫测,有些可疑。我不敢进去,但是拉布鲁斯兴致勃勃地推开门,里面热烘烘的,挤满了人。我们在一个角落里还是发现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粉红色桌布,惹人喜爱的粉红色餐巾简直像不很庄重的小青年上衣左上角口袋里装的小手绢。我们就在那里坐下来,”格扎维埃尔停顿了一会儿,“我们吃了腌酸菜。”
“你们吃了一份腌酸菜?”弗朗索瓦丝问。
“是啊,”格扎维埃尔非常高兴她的话产生了作用,“我觉得味道很不错。”
弗朗索瓦丝猜测着格扎维埃尔大胆而闪闪发亮的目光。
“我也要一份腌酸菜。”当时格扎维埃尔肯定这样说。
这是她向皮埃尔表明他们之间暗中是心灵相通的。他们肩并肩,稍稍隔开坐着,看看别人,又像朋友一样会心而幸福地互相看看。在这些形象中不存在令人担忧的事,弗朗索瓦丝回味时心平气和。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光秃秃的大墙外、诊所的花园外,在一个同电影院银幕上的黑白世界同样虚幻的世界中。
“那里的顾客是些奇怪的人。”格扎维埃尔撇了一下嘴,做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说。“走私可卡因的,当然也有惯犯。老板是一个脸色苍白的棕发高个儿男人,粉红色嘴唇厚厚的,外表像个强盗。不是个粗鲁的人,是个相当文雅、因而不太残忍的强盗。”
她好像为自己补充了一句:
“我很希望勾引这样一个男人。”
“您怎么勾引?”弗朗索瓦丝问。
格扎维埃尔翘起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要让他痛苦。”她说,做出一副颇具肉感的神态。
弗朗索瓦丝有些不安地看看她,把这个严肃和坚守贞操的女人想象成一个具有情欲的女人似乎是渎圣的,但是她自己如何看自己呢?是什么样的色情和调情的梦想使她的鼻子和嘴巴轻微颤抖?当她诡秘地微笑时,她那躲过他人耳目的真实个人形象是怎样的?此刻的格扎维埃尔对自己的肉体有感觉,自我感到是个女人,弗朗索瓦丝觉得被一个隐蔽在熟悉表情背后的嘲弄人的陌生女人欺骗了。
格扎维埃尔收起了强作的笑容,带着幼稚的语调补充道:
“然后,他会把我带到鸦片烟馆,让我结识罪犯。”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
“也许每天晚上到那里去,我们最终会被收留。我们开始结交一些人:两个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
她悄悄地补充道:
“是鸡奸者。”
“您是想说搞同性恋的女人?”弗朗索瓦丝说。
“不是一回事儿吗?”格扎维埃尔抬起眉毛问。
“鸡奸者只是指男人。”弗朗索瓦丝说。
“总之这是一对。”格扎维埃尔稍稍有些不耐烦地说。她脸部表情又活跃起来。“其中之一头发剪得很短,样子完全像一个年轻男子,一位富有魅力的、沉湎于花天酒地的小青年;另一位是个女人,她年龄稍微大些,相当漂亮,穿一条黑丝绸连衣裙,上身戴一朵红玫瑰花。由于我对小青年着了迷,拉布鲁斯对我说,我应该设法勾引她。我就向她做媚眼,让她神魂颠倒。她果真来到我们桌上,用她的酒杯向我敬酒。”
“您怎么做媚眼?”弗朗索瓦丝问。
“就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她向橙汁瓶偷偷地、挑衅性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丝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格扎维埃尔具有这种令人困惑不解的天赋,而是因为她竟为此而洋洋自得。
“然后呢?”弗朗索瓦丝问。
“然后我们就邀请她坐下。”格扎维埃尔说。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褐色脸蛋的年轻护士走向床铺。
“该打针了。”她轻快地说。
格扎维埃尔站起身。
“您不必离开。”护士说,她向注射器中灌满一种绿色液体。“我一分钟就完。”
格扎维埃尔愁眉苦脸地看着弗朗索瓦丝,并流露出一丝责备的神色。
“我不会叫喊的,您知道。”弗朗索瓦丝笑着说。
格扎维埃尔向窗户走去,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护士翻开被子,使一部分大腿裸露在外,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底下是一大堆小硬疙瘩。她麻利地一下把针头插入,动作敏捷,丝毫不让人疼痛。
“好,完了,”她说,她有些埋怨地看着弗朗索瓦丝,“不该说话太多,您会累坏身体的。”
“我不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
护士对她笑了笑,走出房间。
“多么可怕的女人!”格扎维埃尔说。
“她很可爱。”弗朗索瓦丝说。她对这位灵巧殷勤、照料周全的年轻姑娘充满一种脆弱的宽容感情。
“怎么可能去当一个护士呢!”格扎维埃尔说,她向弗朗索瓦丝投去胆怯和厌恶的目光。
“她让您感到不舒服?”
“不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格扎维埃尔打了个寒战,在某些形象面前,她确实可能会胆战心惊。
“让一个针扎到肉里,我可忍受不了这个。”
“如果您吸毒……”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将头往后一仰,轻蔑地笑了笑。
“啊!那将是我自己给自己扎。我么,对自己,什么我都能做。”
弗朗索瓦丝熟悉这种充满优越感和怨恨的语调。
格扎维埃尔对人的判断不是根据他们的行动,而是根据他们的处境,哪怕并不是出于他们的自愿。因为现在涉及到的是弗朗索瓦丝生病的处境,格扎维埃尔原来想对此装作视而不见,然而她忽然想到,生病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错误。
“您也很可能不得不忍受,”弗朗索瓦丝说,她有些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也许有一天这会临到您头上。”
“永远不会,”格扎维埃尔说,“我宁肯死也不看医生。”
她的道德观是人不该求医。如果生命要溜走,而竭力挣扎想活下来,那是平庸的表现。她憎恨任何形式的顽强拼搏,这是一种缺乏从容洒脱、孤傲清高气质的表现。
“她会像别人一样接受治疗和护理的。”弗朗索瓦丝不快地想,但这只是一种无力的宽慰。现在,格扎维埃尔就在那里,身着黑西裙,精神饱满,自由自在,衣领端正的苏格兰外套衬托出容光焕发的脸蛋,头发闪闪发亮。弗朗索瓦丝则卧床不起,束手无策,任凭护士和医生摆布。她瘦骨嶙峋,既丑陋又虚弱,几乎讲不了话。她突然感到身上的疾病是一种羞人的耻辱。
“您对我讲完您的故事吧。”她说。
“她是否不会来打扰我们了?”格扎维埃尔阴沉地说,“她连门都不敲。”
“我想她不会再来了。”弗朗索瓦丝说。
“好吧!她向她的女友招了招手,”格扎维埃尔勉强开始讲,“她们坐到了我们身旁,年轻的那个喝完威士忌,一下子就倒在桌上,像一个孩子那样胳臂伸向前方,脸颊贴在臂肘上。她哭笑无常,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然而她很干净,很纯洁。”
格扎维埃尔闭上了嘴,脑海里正再现这一场景。
“什么事情谁要是走到了极端,那种感受是十分强烈的,确实到了极端。”她说。她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然后,又兴奋地说:“另一个使劲摇晃她,她一定要把她带走,她像一个充满母爱的妓女,您知道,这类妓女不愿意自己的小情人沉沦下去,她们出于关心,出于占有者的本能,同时出于一种淫秽的怜悯心。”
“我懂。”弗朗索瓦丝说。
简直可以认为格扎维埃尔在娼妓中生活了好多年。
“是不是有人敲门?”她伸长耳朵听了听说,“请您叫他进来。”
“请进。”格扎维埃尔声音嘹亮地喊道,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悦。
门打开了。
“您好。”热尔贝说,他略显尴尬地向格扎维埃尔伸出手。
“您好。”他重复了一句,并走到床边。
“您太好了,能来这里。”弗朗索瓦丝说。
她原来没有期望他来探望,这下,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使她心花怒放。她像有一股清风吹进房间,涤荡了病气和污浊的热流。
“您的模样很怪。”热尔贝善意地笑着说,“好像印第安部族苏人的头领。您好点儿了吗?”
“我已经好了。”弗朗索瓦丝说,“这玩意儿,九天内见分晓,或者一命呜呼,或者烧退下来。请坐。”
热尔贝解下围巾,这是一条晶莹雪白的粗棱纹羊毛围巾。他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墩状软座上坐下,看看弗朗索瓦丝,又看看格扎维埃尔,一副走投无路的神情。
“我不再发烧,但是仍然腿发抖,不能站立。”弗朗索瓦丝说,“一会儿他们要给我透视,我想,离开床下地走肯定会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要检查我的肺,看看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医生对我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右肺软得像一块肝,而且另一叶肺也快变软了。”
她一阵轻咳。
“我希望肺部已经复原,达到令人满意的健康程度。您知道,否则我必须疗养好几年。”
“这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热尔贝说,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为了寻找话题。“您有这么多好看的花!简直像未婚妻的房间!”
“花篮是学校的学生送的,”弗朗索瓦丝说,“那盆杜鹃花是泰代斯科和朗勃兰送的,波勒·贝尔热送来了那些银莲花。”
又是一阵轻咳。
“您看,您咳嗽了,”格扎维埃尔说,她的怜悯心显得有些过分,“护士禁止您说话。”
“您是个严格认真的看护,”弗朗索瓦丝说,“我不说了。”
短暂的沉默。
“那么,那两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她问。
“她们走了,就这样。”格扎维埃尔勉强回答。
热尔贝把挡住脸的那绺头发往后一甩,动作坚定而果断。
“我很希望您快点儿康复,赶得上来看我的木偶戏,”他说,“您知道,进行得很顺利,两个星期以后可以演出。”
“而年内您是不是还要推出其他的节目?”弗朗索瓦丝问。
“是的,现在我们有了木偶剧场。他们那些木偶造型很好。我不喜欢他们演的东西,但是他们为人却非常随和。”
“您很满意?”
“我喜出望外。”热尔贝说。
“格扎维埃尔告诉我,您的木偶娃娃漂亮极了。”弗朗索瓦丝说。
“模样很可笑,我本来应该给您带一个来,”热尔贝说,“那里,他们用提线木偶。但是我们,是布袋木偶,靠手让它们活动,这更有趣。它们用漆布做成,穿的是把整个胳臂都遮住的大喇叭裙,像手套一样鼓起来。”
“是您自己做的?”弗朗索瓦丝问。
“是莫利埃和我,但所有主意都是我出的。”热尔贝得意地说。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因此,他的羞怯感被一扫而光。
“这不是那么容易演的,您知道,因为动作必须有节奏和有表情,但是我开始学会演了。您想象不出搬上舞台演出时可能出现的一切细小问题。您体会一下,”他把双手举向空中,“两只手中各有一个木偶。如果您想把其中一个弄到舞台尽头,就应该寻找借口同时活动另一个。这就需要创造性。”
“我真想看一次排练。”弗朗索瓦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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