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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她看不到属于白长山的那颗星

周昕若将她提供的情况在校长办公会上提了出来,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位副校长和校务委员争论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作出决定,不准再提此事,巡回演讲照常举行。至于方子衿提出不参加巡回演讲团,可以考虑换人。一所学院这么多学生,也不只一个方子衿,自然可以找别人。没料到胡之彦得寸进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学校的领导没法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即使是一个弥天大谎,也一定会将这个谎圆下去。巡回演讲是否能进行,着急的不是他而是校方的那些领导。他提出,除非由方子衿来演讲,否则他不参加。如此一来,校方不得不再次开会讨论。今天上午,辅导员通知方子衿,校长办公会正式决定,不同意换人,仍然要求方子衿准备由学院宣传部准备好的演讲稿。至此,方子衿山穷水尽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陆秋生此时提起这件事,她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自己?

陆秋生不善于劝人,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不要太伤心,不要着急,一切有我呢。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来给你解决。菜上齐了,方子衿还在哭。陆秋生没辙了,猛地站起来,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个畜生剁喽。方子衿见他的脸上充满了血色,眼睛也红了,真要杀人的样子,吓坏了,一把拉住了他,求他不要做莽撞的事情。陆秋生说,如果不杀他,就只有一个办法,由她拿出证据来,让他来整治她。

方子衿心中升起一团希望,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证据。他说不管什么证据都可以,只要能够证明他说了谎。方子衿试探地说,那天晚上,他跑到学生宿舍想强奸她的时候,她咬下了他的耳朵,他逃走时,还落下了一只袜子和一条短裤。还有,他的耳朵被咬下,流了不少的血,流在她的床单上。陆秋生一听,大喜过望,说这些都是证据。这些东西在哪里?方子衿说被她藏在竹林里。

陆秋生兴奋了,拿筷子指着方子衿说:“快吃快吃,吃完了我们去取那些东西。”

方子衿半点胃口都没有,哪里吃得下?见陆秋生那高兴劲,又不好打击他,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还是不放心,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做。陆秋生说,如果依他的脾气,就算是一刀一刀剐了这个恶棍也不解恨。可现在是新社会,尤其重要的是,他是共产党的干部,一切都得有理有节,依法办事,不能乱来。所以,他只能先给胡之彦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欺负方子衿。至于这个仇,以后如果有机会,他是一定要报的。

他这番话虽然给方子衿吃了一颗定心丸,却仍然没有回答怎样给他一个教训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陆秋生不肯多作说明,只是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等我办好这件事再告诉你。

吃过饭,陆秋生仍然用脚踏车带了她回到学院,方子衿回宿舍拿了学农工具,和陆秋生在竹林里汇合。陆秋生从她手里接过工具,按照她指定的地点,开始往下挖。那些东西埋下去的时间不长,土还是松的。陆秋生没有费太大工夫,将那只罐子挖了起来。他用手抚去粘在罐子上的土,问她,是这个吗?她点了点头。他将锹交给她,对她说,你不用担心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你等着吧。

陆秋生一只手抱着罐子,一只手扶脚踏车龙头,骑着车子走了。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春晨的浓雾一般弥散。他到底会怎样处理那些东西,她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否真如他所说的,胡之彦从此不敢再骚扰她?她更是没底。还有,陆秋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一切都源于一个爱字。问题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对他生出一丁点爱意。这笔债是越欠越重了,她将来用什么来还呢?

由陆秋生,方子衿想到了身在朝鲜的白长山。上一封信,白长山已经明确表示,朝鲜战争一旦结束,他回到祖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娶她。他要将她接到自己的老家东北去,要在那里给她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她完全相信他信中说的话,他正是那种轻命重诺的汉子,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会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生去兑现诺言。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虽然没有流泪,可心中是泪流不止。她是真的想立即答应他。转而一想,陆秋生已经追到宁昌来了,自己又是和他订过婚的。如果答应了白长山,陆秋生怎么办?尤其是现在,陆秋生又在帮自己,她怎么好在他的心上洒一把盐,伤害他的感情?如果不伤害陆秋生,难道伤害自己和白长山?伤害她自己,倒还没什么,白长山可是在朝鲜战场上,每天都驾驶着汽车和敌机周旋。一封拒绝的信,会不会成为一把杀害他的刀子?不,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他。

她真是痛苦异常,完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小时候多么单纯多么快乐,那时候向往爱情梦想爱情,可现在,爱情来了,给她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许多的麻烦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论如何都理不清。

往宿舍走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向她打听师资班女生宿舍在哪里。方子衿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好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问那汉子找谁。那汉子说找吴丽敏,方子衿也行。方子衿惊了一下,说,我就是方子衿,你是?汉子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喻爱军的大哥。她惊喜地说,喻大哥是你啊,有爱军的消息吗?不知算不算是消息。喻大哥说,我想,吴小姐去过一趟,怎么说也应该通知他一声吧。所以,我就找来了。

方子衿领着他往宿舍走,一面打听喻爱军的情况。喻大哥告诉方子衿,今天刚刚收到部队的一封信。信中说,喻爱军执行任务返回,越过封锁线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又是枪又是炮,为了掩护战友,喻爱军受了重伤。敌人的炮击结束后,我方派了一个突击队,将喻爱军以及另外几名志愿军伤员及尸体抢了回来。随后,喻爱军被送回国内医治,先是在丹东,后来又转到了沈阳的一间部队医院。信上没有说明喻爱军的伤情,但能够感觉到,伤得一定不轻。

方子衿没有让他进入宿舍,而是将吴丽敏叫了出来。吴丽敏看到喻大哥,一眼就认出了,急急地问,大哥,是不是有爱军的消息?方子衿抓住吴丽敏的一只手,对她说,你别急。喻大哥赶来,就是来告诉你爱军的消息的。吴丽敏说,大哥你快说,爱军他么样了?喻大哥说,他负伤了。吴丽敏立即问,负伤了?伤哪里了?重吗?喻大哥详细地给她讲起部队的那封信,还没有讲完,吴丽敏就说,信在哪里?快给我看。喻大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封信,递给吴丽敏。吴丽敏接过信,转身就要往宿舍走。方子衿提醒她不要回宿舍看信,她才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到处黑黝黝的,没有灯。方子衿说,你等一下,我去拿手电。

拿了手电返来,见吴丽敏和喻大哥站在黑地里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非常亲热的样子。方子衿见了这样的场面,觉得眼热。虽说他们仅仅只是见过一次,这就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呀。自己如果见了白长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情?还是更加热情一些?想到白长山,她的心中一暖,真的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她和他早日见面。

吴丽敏接过手电,迫不及待地看信。她看得好认真好娴静,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很浓的一对扫帚眉紧紧地挤在一起。她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又读第二遍,接着又读第三遍。方子衿知道她不完全是在读,而是在思考。她走近吴丽敏,在她耳边小声地问,你有么打算?吴丽敏突然非常坚决地说,我要去看他。

吴丽敏说到做到,第二天去系里请假。师资班课时很紧,一般情况是不准假的。吴丽敏的情况特殊,系里不光给了她假,而且系团委和院团委,还分别写了慰问信给她带去。送走吴丽敏,方子衿才发现,这几天似乎没见到胡之彦了。李淑芬倒是来上课,可她的脸色很不好,见了谁都不理,班上的事也懒得管,连政治学习,她也只是来点一点名,然后让大家自习。后来有一天晚上,方子衿走出教室时,旁边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抬头一看,是陆秋生。陆秋生对她说,我去那片竹林等你,你回去拿锹来。方子衿只是扫了一眼,见他怀里抱着那个陶罐。她快步赶回宿舍,拿了铁锹向竹林赶去。陆秋生站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他看到她,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叫了她一声。她走过去,很想问他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她手里接过铁锹,开始铲土。

“做么事又埋起来了?”她终于问。

“给那杂种埋一颗炸弹。”陆秋生得意地说。

“我不懂。”方子衿追问了一句。

陆秋生一边铲土,一边向她介绍这几天的进展。

那天他拿着这个罐子离开医学院,第一时间找到了杨维华。杨科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罐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后拿出那只装着福尔马林的瓶子并且看清半只泡得发白的耳朵时,说,有了这个就行了,保证撬开那小子的口。陆秋生问他准备怎么干,杨维华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你就不要管了,等着我的结果吧。

过了几天,杨维华带信让陆秋生去一趟。在治安科办公室,陆秋生不仅拿回了最初送给他的那些东西,而且还多拿了一些其他物证,这些物证包括了对胡之彦的讯问笔录,密密麻麻几张纸,一些关键词句,均按着血一样的红手印,每一页纸上,还有胡之彦的亲笔签名。除了笔录之外,还有几份鉴定报告。杨维华操着夹杂许多方言的官话对陆秋生说:“日鬼,我党没让这杂毛搞地下工作真是幸运,不然肯定他奶奶的多一个叛徒。”

拿到这些材料后,陆秋生直接去了胡之彦家。他是去兴师问罪的。敲门的时候,他用的力特别大,差点没将他家那并不非常牢固的木门给砸破。李淑芬挺着大肚子打开门,吃惊地问陆秋生找谁。陆秋生说找胡之彦。李淑芬认真地看了看陆秋生,说胡之彦回家了。陆秋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回家了?这里不是他的家吗?李淑芬解释说,他回山东老家了。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去奔丧。

“难怪这几天不见他,原来他回山东奔丧了。”方子衿似乎松了一口气。

“奔卵子丧?有丧奔才怪。”陆秋生说,他怀疑胡之彦奔丧只是一个借口。杨维华给他施加了压力,他不敢再将谎言继续下去,却又不知该怎样收场,只好想出奔丧这样一个借口。他怀疑胡之彦会在家里拖一段时间,将巡回演讲这件事给拖没了再考虑回来。陆秋生说,他要紧紧抓住胡之彦的弱点,关键时刻再派上用场。他已经给山东的朋友写了信,希望朋友帮忙他查一查胡之彦在家的情况。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今后再也不敢对我使坏了?”

陆秋生埋好最后一锹土,又在上面拍了几下,说:“你放心好了,有了这个,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太晚了,方子衿想离开了,又觉得不好开这个口,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躲在竹叶之中,像是无数的手捧着无数的珍珠,月光在陆秋生身上涂出许多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梅花鹿一般。她说哎哟,没想到这么晚了,要熄灯了。陆秋生说是啊,回去晚一点没事吧?她违心地说没事。陆秋生高兴了,试探地问,那我们在这里坐一坐?方子衿看了看周围环境,站在那里没动。她不明白那些年轻男女怎么席地就坐,地上多脏,女人和男人的生理结构不同,这样坐下去,如果有什么虫子或者细菌……

陆秋生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试探地问:“子衿,我妈……我妈……”

见他吞吞吐吐,方子衿追问道:“你妈怎么了?”

陆秋生道:“我妈让我问问你,么时候去我家。”

方子衿道:“等我有时间去南昌了就去啊。”

陆秋生道:“不是,不是指这个。”

方子衿不明白了,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仍然是斑斑驳驳,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脸上的红晕,现在看不出来,只是一脸的阴影。“指哪个?”

陆秋生鼓了鼓勇气,道:“当我家儿媳妇。”

方子衿的心突然一阵疾跳。这是在催婚了。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天空被竹叶挡住了,她看不到属于白长山的那颗星。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只能抬头遥望那颗星,怀中揣着一段情,却又跟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陆秋生见她不说话,自己找梯子下楼,说他不着急,主要是他妈急。老太太总是一封接着一封信催他,催得人心烦,他干脆给老太太回信,说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了,把老太太吓坏了。方子衿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妈。陆秋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她是不会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了,便说送她回去。听了这话,方子衿转身就走。陆秋生有些急了,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自己的手被他抓住的同时,方子衿迈开的脚步停住了,立在那里。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又觉得不太适合,那只手动了动,还是留在了他的手上。陆秋生一手提着锹,一手拉着她,向前走去。方子衿被动地让他拉着往前走,那只被他抓着的手上,像是被千百颗钉子钳住一般,扎得她的手酸麻酸麻的。

陆秋生是异常陶醉,他像是喝了蜜一般。

“子衿。”他说。

“么事?”

“真想这么拉着你,走一辈子。”

方子衿真想大声惊叫:还走一辈子?你想扎死我呀。

终于看到宿舍的门了,方子衿担心被人看到,急急地抽回手,急急地说,我到了,你回吧。说完迈开腿向前跑。陆秋生在后面提醒她没有拿锹,她才转过身来,一把从他手中接过锹,说了声再见,几步跑进了宿舍。

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胡之彦从家乡寄了一张医院开出的病假条,他得了黄疸肝炎,为了避免传染,需要家居隔离五十天。校方无可奈何,只得第二次要求巡回演讲延期。就在这同一天,余珊瑶和方子衿同时收到吴丽敏的来信。吴丽敏在信中说,喻爱军被敌人的弹片伤了头部,弹片是取出来了,可是,他的大脑神经受损,导致半身瘫痪。她找很多医生咨询过,都说这种病无药可医。她和喻爱军的哥哥商量过了,也同他的部队首长谈过,准备将喻爱军转回宁昌,先在宁昌和喻爱军结婚,然后再想办法慢慢治病。

看到这封信,方子衿当即流下了眼泪。吴丽敏等到的人,虽然不再健全,可毕竟是她深爱的。只要是能和自己爱的人结婚,肢体是否健全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和他的感情生活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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