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顶着对方直白的目光，扯了扯兜帽，又低着头往店铺深处走去。

店主在赶他与不赶他之间挣扎，但很快，店铺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替他做了决定。

几名青年闯了进来，酒馆老头手上的木棍已经换了新的主人，伴随着店主的惊叫与怒骂，以及货架倒地的声音，卡洛斯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一会儿以后，卡洛斯被扯着手脚，抬到附近一条暗巷中，高耸的砖瓦墙隔绝了一些声音，也挡住了外界的视线。

纱布已经脱落，狰狞溃烂的伤口裸露出来。

卡洛斯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人群。

在刚刚的混乱中，他往几人的脸上招呼了一下。此时，柯顿的眼睛旁边还盯着混乱中挂上去的红肿。

年轻佣兵一改嬉笑的表情，眼中露出卡洛斯熟悉的恶意，那种恶意让他禁不住用手中的木棍戳了戳少年刺目的血肉。

卡洛斯倒吸一口气。

也是这时，柯顿狠狠地朝他的肚子踹了一下，语气阴森道：“你记住了，这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身旁传来起哄，夹杂着侮辱的骂声，又有一些拳脚落在他的身上。

火气上头的佣兵们动起手来肆无忌惮。黑发黑眼的少年倒在地上，他紧咬牙根，艰难地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痛呼。

“你以为你在做好事吗？”柯顿蹲下身，紧紧拎起他的衣领，然后撞在墙上，“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吗？”

他冰冷地笑了一声，不一会儿，暗巷一侧传来一阵骚动，几人拥着刚刚的棕发少女走了过来。

少女的脸上挂满泪痕，眼睛已经哭肿了。

卡洛斯心凉了半截，估计对方还是没跑开。

“让她看看‘救’了她的是谁。”柯顿不怀好意地说，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卡洛斯。

卡洛斯的兜帽已经被摘下，脖子上的纱布也在混乱中消失不见，溃烂的伤口从他的脖颈往下蔓延。

即便这里光线黯淡，也足够少女看清眼前的这一切。

少女仅仅是瞄了一眼，就“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往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到了另一名佣兵身上，又引来一阵哄笑。

她的蓝眼睛里闪过几丝慌乱。

少年身上的伤口让她想起几年前那场夺走许多人生命的瘟疫，想到黑魔法，想到一切不洁而污秽的事物。

一时间，先前的感激之情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下意识地把少年抓过的手在裙摆上蹭了蹭，语气也有点急了：“怎么会……你应该被送到隔离区！不该是待在这儿！”

少女的话音里藏着本能的抗拒。她不安地攥了攥裙摆，抬头就对上了卡洛斯的视线。

夕阳并没有照耀那个角落，少年靠着暗巷的墙角，周身泛着阴冷的气息，漆黑的眼眸里不带一丝情绪。

冰冷得像无光的深海。

看着那双黑眸，少女无端打了个寒战。

柯顿的嘴角噙着一丝笑，见到少女的反应以后，刚才被卡洛斯打上的地方也没那么痛了。

他转回身，收敛了凶横的表情，反倒是笑嘻嘻地打量卡洛斯：“想帮她？那不如好人做到底吧，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把她放走。”

柯顿的话语像一道讯号，四周的年轻佣兵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散漫的表情专注了几分。

卡洛斯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佣兵，虽然面上还保持着冷硬的神色，但紧握的拳头在某种方面泄露了他的紧张。

柯顿挥了挥手，一个小个子佣兵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他从怀里掏了掏，然后递给柯顿一个棕色的小瓶子。

“新货。”小个子挠挠下巴：“柯顿，这东西难搞得很，你就这么便宜这小子？”

“蠢货，闭嘴，你敢直接用吗？”柯顿骂了他一声。

小个子听到他的话，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卡洛斯的目光落到柯顿手中的棕色瓶子上，瓶身光滑，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他的心底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这个世界中，魔法师有一个分支，称为魔药师。他们一般不为帝国和教廷提供力量，而是依靠自己出售魔药为生。为了获取更高的利润，一些魔法协会禁止的魔药会私下流通。

这些魔药的作用不外乎几个，短期激发人的力量，不管是精神力、体力、或是别的什么方面，但总是伴随这令人不安的副作用。渴望力量的武者们是它们的目标客户。

卡洛斯已经可以自己补全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些佣兵们不知从哪儿悄悄地搞到了作用不明的药剂，但不敢直接使用，要找一个可以试药的。

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待在这个镇上，身上带有诡异的溃烂，如果他因为药剂的副作用暴毙在街头，镇上的警卫只会捏着鼻子，把他抬到镇外。不会有什么人从天而降过来救他。

简直是试药的最佳人选。

柯顿手中的棕色瓶子打了个转，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下定决心，抬头朝后面的人道：“把她带走。”

指的是在场唯一的少女。

佣兵们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了药剂本身，少女被推搡着赶出了巷子。

卡洛斯愤怒地挣扎起来，他挣开身旁人对他的钳制，狠狠扑向柯顿，试图打碎他手中的药剂。但面对着附近十几个身强力壮又经验丰富的佣兵，这实在没起什么作用。

很快，他就被重新压在巷角。

药剂被灌了下去。

辛辣的药水划过他的咽喉，带有很浓的药草味，其间还有古怪的腥味，让他想起魔兽的血液。

接触到食道以后，药剂引起了一股烧灼的感觉，这股热意很快扩散到胃部。

卡洛斯的胃开始抽搐。

柯顿站起身来，缓慢地后退，他警惕地盯着巷角的少年，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好奇。

但过了一会儿，预测中的反应却没有如期到来。

反倒是黑发黑眼的少年捂着肚子，痛苦地蜷在墙角。

“这是药剂的作用？”柯顿纳闷地看着负责弄药的小个子，“那个人对你说什么了？”

小个子茫然道：“他说使用药剂以后会精神兴奋，力量增强，至于副作用，没提。”

“这像是力量增强的样子吗？”

小个子的脸拉下来，他冷声道：“我们可能被骗了。”

柯顿吐出一个肮脏的词。

而另一侧，卡洛斯的心中翻江倒海。

他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药剂的作用，有那么一刻，他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跳得强健、快速而有力，却又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赤手空拳地闯进森林，独自面对魔兽群。

但药剂的作用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魔药的力量如泥牛入海一般，很快无影无踪。

只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脖子上和胸膛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熟悉的血液沸腾的感觉涌上来，而且比往日强烈起码数十倍，难以忍受的痛苦甚至让他的意识有些涣散。

一片混蒙中，柯顿的脸在他眼前晃了晃。佣兵们似乎对购买了无用的药剂这件事感到很愤怒，他成了在场最方便的出气筒。

但对方落到身上的打击，比起血液沸腾的感觉，根本不值一提。

无数只靴子在他的眼前晃动，夕阳褪去，一轮圆月出现在淡蓝色的天幕，月光幽冷地撒遍四野。

卡洛斯的眼前一会儿呈浓烈的红黑色，一会儿又只剩一轮无尽放大的圆月，他仿佛坠入无尽的梦魇之中。

没有一个人会关心他的离去，他的死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痛苦，甚至能将他从这种糟糕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想死。

梦魇深处，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涌了出来。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肉烧灼发痛。似乎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又似乎他会被那股力量连骨带肉地吞噬下去。

卡洛斯的脑子里一抽一抽地疼，只是无论如何挣扎，他的力量和意识还是随着躯体的虚弱逐渐溃散下去……

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这段短暂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在某一瞬，佣兵们的动作忽然诡异地停住了。

柯顿是第一个停下动作的，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在卡洛斯已经相当模糊的视线中，柯顿的右臂上忽然喷出一股血雾，血雾泼上他身侧的墙壁，有部分甚至落到他的身上，带来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卡洛斯迷茫地凝了凝神。

四周传来佣兵们倒抽气的声音。他们仿佛顷刻间被投入到一片危机四伏的魔兽群里，这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纷纷摸上了身侧的武器。

仿佛有一个比他们危险百倍的生物靠近了。

而且有敌意。

卡洛斯短暂地愣了愣，他艰难地转过身，抬眼望去。

高耸的砖瓦墙壁挡住了隔壁街区照耀过来的光线，这里是维加镇多利街街尾一道幽僻的暗巷，不会有人在这时候路过。

然而此时，在三尺外的阴影中，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或许又不那么熟悉。

对方穿着深灰色的长跑，巨大的兜帽盖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瘦削，与佣兵们对比起来更是弱不禁风，但胸前的银制徽章和柯顿手臂上凭空出现的血洞都彰显了他的身份——帝国箴言中“不要与其为敌”的魔法师。

魔法师的嘴唇危险地抿着，这与卡洛斯记忆中一点儿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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