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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轻作家之章

我再次使劲儿握了握她的手。

“我送你回家。”

“不用送。”

“可现在是晚上……”

“不必替我操心。”

黑暗中纯子微微笑了笑。路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木屐声,渐渐向我们这边走来。我拉着纯子的手躲到路边上。一个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好像是刚刚洗完澡回来。

“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赶快进去吧。”

“……”

“快呀!”

我左右为难地站在那里不动,心里感到就这样分手好像差了点儿什么。虽然很不确定,但就是觉得缺了点儿男女之间理应发生的动作。可是想归想,可要说到具体该怎么做,我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了。心里干着急,身体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身体虽然没动,脉搏的跳动却在加速,脸上也冒出汗来。

“好了……”

纯子轻轻从我口袋里抽出手。我从灌木丛的空隙里看着照亮自家门前的门灯,想到父亲、母亲就在那扇门的里面,这才勉强压抑住了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

“晚安!”

“再见!”

最后看了纯子一眼,我逃也似的离开纯子身边飞快跑进大门。进门后关上门长出一口气后回头看去,厚厚的磨砂玻璃外边什么都没看到。

我急忙脱了鞋,回到自己位于大门右手的房间,打开了窗户。因为树木枝叶凋零,使我能够从窗口看到部分街道,不过街灯下、树篱旁都没有看到纯子的身影。我重温着刚才一直紧紧相握在一起的手的余温,忽然感到纯子离去的方式太过于干脆了。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感觉到时任纯子和自己很贴近,并开始爱上了她。这种感觉来得那么突然,仿佛就在某一日一下子就来到了你的面前,令你措手不及。事情的起端完全与我的主观意志无关,但实际上,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奠定好了基础,只要在我心中投下一颗火种,爱情的火焰便会熊熊燃烧起来。

若非如此,我突然倾心于纯子的情感就来得过于快速、过于简单了。就算是纯真的高中生,那也未免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总应该多少有些迷惑或者犹豫不决才对。

我到底是渴望得到爱情呢,还是渴望得到纯子这个人呢?

至今我仍然会时不时回过头去考虑这个问题。可无论我怎么思来想去,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我渴望得到的还是纯子这个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两个人第一次单独漫步时,是不可能体验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悸动的。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如果那时候我只是渴望得到爱情的话,那么对象完全可以不必是纯子。有男女共校这样的便利条件,我们根本不缺乏谈恋爱的对象。

在接近纯子之前,我曾对圆部明子有过好感。看到她在一群热闹喧哗着的女生中间一直保持沉默寡言、悄然生息的模样,自然引发了我作为男人的好奇心。

看到孤独羸弱的女孩子便自发自愿地想去帮助她,这纯属于大男人的英雄主义在作怪。当然,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上学放学的时候同路,边走边谈一些朋友身边以及家庭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已。

和明子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和纯子在一起时的那种紧张感。和明子在一起总是我说话她点头,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我自己手中。这种形式的交往虽然暂时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很快我便开始厌倦了这种单调无味的交往模式,既然是谈恋爱,那么我还是希望在两个人之间能够有一些激烈的争执以及纠缠不休的热情。在这一方面,为人老实、别无所长的圆部明子已经无法满足我的要求了。

从这一意义上讲,纯子接近我真是选了个最佳时机。在纯子身上有太多明子所不具备而又是我所热切企求的要素。在结束了恋爱游戏的第一个回合之后,纯子准确地捕捉到了一颗少年的心。而他则刚刚意识到恋爱本身可能蕴含着更多、更可怕的奥秘。

的确,对于我来说,纯子就是一个谜,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女性。她身上充满了一个少年男孩看不透、摸不着却又充满诱惑的东西。虽然已经感觉到那里面隐藏着某些令人恐怖、害怕的东西,但是我这个懵懂少年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甘愿涉险、沉沦。而纯子的确值得我去冒险。我之所以被纯子吸引、不能自拔,正是由于纯子强烈地刺激了我内心深处刚刚萌发的冒险欲望。

和纯子单独走在一起只有那么一次,我的头脑中便充满了纯子的倩影。在家想,在学校想,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以及每个眼神、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可是第二天,纯子却像把我们前一天的事情都忘了似的,照例和往常一样到了下午才像一阵风似的飘进教室,只上了下午的课,便又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再接下来,校园里边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问宫川怜子。

“时任同学身体哪里不太好吗?”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又发烧了吧?”

纯子隔三差五就经常不来上学。是身体不好还是作画太忙,不管理由是什么,任课老师和同学们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在情况却大为不同。

只过了三天,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起自己和纯子在一起漫步的那一夜会不会是一场梦了。身患肺结核的纯子握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山脚下的家门口,那一晚简直就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会不会我被纯子骗了?

一边上着课我心里一边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前方斜对面属于纯子的那个空位子在我眼里也变得那么可憎。

可是第四天午休的时候,纯子又像一阵风似的出现了。然后临走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说了声“还给你”后就走出了教室。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借给过她什么书。我想可能是图书馆的书,可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上面有学校的标签或者印章。那是一本岩波出版社出版的便携版书,封面上印有《巴马修道院》[1]的字样。我赶紧站起来追了出去,可走廊里早已不见纯子的身影了。而就在这时,我悟到了一件事。

书里果然夹着一封信。和上次一样,信是用带有“时任兰子”字样的横格稿纸写的。

再见

谁先说出这句话

谁为胜者

落于人后者

下场最为悲惨

虽深明此理

现在

若要说出“再见”

却心痛不已

哪怕悲惨的结局会降临

仍拖延下去为幸福?

还是

趁心灵尚未受伤害

将所有的火焰

彻底扑灭

才美好?

我不知道

同样是火焰

奥林匹克的圣火

火柴棒擦出的星火

如同命运之光般迥异

现在

看着眼前的火焰

不知它属于前者或后者

欲作出预言

唯剩恐惧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俩再次漫步在银装素裹、容颜尽变的大街上。我已经不再怀疑纯子了,我心无城府地相信了纯子的解释,她说她这三天没来上课是因为感冒了,一直在家休养。

雪飘下来,融化掉,再飘下来,再融化掉。经过多次反复,北国冬季的气候才会最后稳定下来。

可是从十一月开始直到十二月,我都没机会再见到纯子。因为这段时间属于各种美术展的旺季,她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到东京去了。

十二月初,再次出现在教室里的纯子看上去好像又变得成熟了许多,我很担心纯子去了趟东京会不会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三天后,午休的时候纯子来到我面前,小声说:“今天晚上七点,我们到丰平川堤坝台阶那儿的那棵白桦树下见面好吗?”

放学以后我先到街上看了场电影以消磨时间,六点半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发现外边已经下起雪来了。我一边心里嘀咕着纯子还会不会来,一边准备回到堤坝下的那棵白桦树下去等她。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还差一点儿不到七点钟。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隔四五米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打算就这样等着她,哪怕要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绝不退缩。

可实际上我等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突然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中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个人影快速朝这里跑来,紧接着,纯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俊……”

纯子呼唤着我的名字,像个大雪球似的扑进了我的怀里。她扑得太猛了,我被撞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纯子把头贴在我胸前,然后又慢慢抬了起来。她的脸庞就在我眼前,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额头上,融化后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激动情愫,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双唇,感受着纯子冰冷的面颊和火热的柔唇,我闭上了眼睛,封住了耳朵,什么都看不着也听不到了。

我们不知道拥吻了多长时间,忽然我感觉纯子的舌头在我口中轻轻动了动。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却感觉到了伴随着这种行为的甜蜜而淫靡的气息。我不懂该如何配合她的动作,只是使劲儿闭上嘴,防止这种感觉会无端跑掉。

最后轻喘着首先分开嘴唇的是纯子。

“我送你回家。”

纯子说出了与两个月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不要……”

我就想这样继续站在这棵树下。

“不行。”

“为什么?”

“你得回家。”

她像规劝我似的说完,拍了拍帽子和大衣上的雪,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还是下雪的时候好。谁也看不见我们。”

纯子一边走一边愉快地说,可是我却仍然没有从接吻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情绪激动不已。

“你在东京的时候都干什么?”

“看展览啦,和各种人见面啦,也就是这样。”

“各种人是什么人呀?”

“有画家,也有报社记者。”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吧,店家都提前打烊了,连电车铁轨都快被雪埋住了。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嗯,大概下礼拜一吧。”

我发热的头脑中算计着,今天是礼拜二,那么算起来就是五天以后了。

“照这样一直下的话,明天电车可能要停了。”

雪雾中,路旁人家透出来的灯光显得绰约朦胧。我们顺着电车大街左拐,再沿着九条大街向西走,走了大概二百米,纯子站住了,用手使劲儿拍落大衣肩头上的积雪。

“我忘了我还有事儿,很遗憾今天晚上不能送你回家了。”

“什么事?”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要去哪儿?”

“离这儿不远,走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的。”

纯子把目光移向雪雾中的街灯。

“那我送你去那儿吧。”

“离这儿不远,我自己一个人能行。”

“可这里是屯田大街呀。”

“我知道。”

我很想跟她分手时能有些温情,但纯子却已经率先迈出了脚步。

“好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星期一真的能见面吗?”

“是啊。”

“很快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想再见你一面。”

“我知道了。”

我这才终于放心了,目送着纯子跑远,消失在远处的小路上。

可实际上,那次约会却成为那一年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因为从那个周末开始纯子又请假了,紧接着又开始放假了。

进入假期以后便失去了和纯子相见的一切希望。除了等纯子主动和我联系之外,我要想和她联系就只有给她写信了,可是她父亲担任教育委员会委员的要职,我根本就没有勇气给她写情书。

没办法,我只有一直等,等到过了年,等到正月初三,可纯子却仍然音信全无。

实在忍不住了,初四那天我特意从纯子家门前经过去了趟学校,尽管我到学校去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要做。

经过纯子家门前的时候我看到她家门前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口摆放着迎春的松竹装饰,厨房烟囱里冒着烟。面向小路一侧的那间纯子用作画室的房间窗边上积着雪,窗户上拉着红色花布窗帘。

一月二十一日,当一个月的寒假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上学去了。可在学校里却没有见到纯子的身影。我非常失望,最后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就此停止对纯子的追求。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看到手中实实在在的书信,回想起雪夜中的亲吻,我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如果她不喜欢我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的。

我不断安慰、鼓励着自己,告诫自己要耐下心来等待纯子的出现。

我的期待没有落空。当第三个学期开学后的第五天,纯子一大早便夹着书本出现在教室里。而在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她便来到我面前打招呼说:“你还好吧?”

我强自压抑住久别重逢的喜悦,故意装作不高兴似的点了点头。

“你出去了?”

“是啊,去了趟阿寒湖那边。”

“大冬天的……”

“没错,我去那里写生。”

纯子说完,看了看我身边靠走廊一侧的座位,问道:“下堂课上社会课的时候我可以过来这里坐吗?”

社会课也是选修课,两个班一起上,我们选的是日本历史,不需要换教室,就在自己班里上。

“你真的要过来?”

“当然是真的。我现在就去把东西拿过来。”

纯子拿着教科书和笔记本过来坐到我旁边。上课的时候我心里害怕老师会不会因为我和纯子坐在一起而感到奇怪,只是一味紧张地盯着黑板,一个劲儿地做着笔记。

“你看……”

课上到一半儿的时候,纯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我转过头去一看,只见纯子正举起左手对着阳光给我看。

“那是怎么啦?”

只见她手背中央部分有一处圆圆的黑色斑点。在她那白皙的能看见静脉的皮肤上,那块黑斑就像镶嵌着一块黑石般闪耀着光彩。

“这是刺青。”

“刺青?”

“我用铅笔尖儿刻的。”

纯子缩了缩脖子,继续用铅笔尖儿扎着黑斑周围的皮肤。

“别扎了,再扎真的褪不下去了。”

“没事儿。”

纯子的笔记本上只画了一张老师的侧面像,其他一片空白,课堂内容什么都没记。我感觉到老师正在看着我,赶紧转回头去看黑板。

可是过了没几分钟,我又感觉到窗外好像有个人影。起初我还以为有什么人从旁经过,可还不到一分钟,那个人影又从另一个方向从窗外闪过。虽然我也不能确定第一次和第二次走过的是同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身影像某个人。我继续直视着黑板,注意力却转到了进入余光范围的窗口。

玻璃窗外又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这次还在窗外停了下来。趁老师往黑板上写字的机会,我转过头去看了看。

一张男人的脸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而那个男人的视线正投向坐在我身旁的纯子身上。我好像还看见纯子也看着那个男人点着头。我慌忙将视线转回黑板,调整了一下呼吸,老师正往黑板上一条一条地写着德川幕府崩溃的原因。

那个男人穿着西装,扎着领带,面颊消瘦,鼻子长得比较高。因为只是偷瞥了一眼,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但我总觉得他是上次在“米莱特”吧台边和戴眼镜男人在一起的人当中的一个。

难道他们两个人是隔着窗户打招呼呢吗?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再次转过头去看的时候,窗外已经人影全无,纯子也全神贯注地用铅笔继续往白皙的皮肤上刻画着。

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在其后一段时间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印象只有那张白色的五官端正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其他方面的具体情况。

因为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记不清楚也在所难免。但是心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记不起任何具体细节这件事令我感觉相当怪异。这种感觉就如同梦醒后只剩下冷冰冰的心境却回忆不出梦境时的情况一样。

我真想问问纯子那个从窗外走过的男人到底是谁,但是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就下课了,我也就失去了问她的时机。

而且不知何故,我觉得这件事好像是不能开口询问的,因为那时的情形隐含着某种秘密的味道。我有种预感,只要我一开口,恐怕我和纯子的关系就会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说不定正是由于我的这种预感和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了,才会使我对那个男人感到害怕。

不管怎么说,这次如果称之为事件未免有些夸张,但这件事进一步确定了我对纯子的认识。因为我再一次感觉到纯子身上具有某种我捉摸不透的地方。想到那个男人,我的内心深处越发感到不安。不过这种不安并不是此时才产生的,自从与纯子相识之后,它便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海里荡起微澜。我一方面被这种不安所困扰,一方面又为这种不安所吸引。甚至我的理智已经告诉我,只要继续保持与纯子之间的这种关系,那么与这种不安相伴就将是不可避免的。

除了这件突发事件之外,高中第三个学期对于我来说应该基本上还算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纯子仿佛忘掉了那个男人的影子一般进一步接近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时期也朝着巅峰发展着。

从高二那年春天男女共校开始,我就加入了图书部。进入高二第三个学期之后,三年级的成员为了准备参加高考便很少在图书馆里露面了。

一月末,图书部举行了继任图书部部长的选举,我被选上了。我们部的顾问仍然还是由先前的英语老师濑户担任。

图书馆在另一栋二层楼的小洋楼里,和教学楼之间以长廊相连接。一楼是阅览室,二楼是书库以及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图书部活动室。平常在图书部活动室里有一位从f学院大专毕业的叫斋藤惠子的图书馆管理员负责图书管理工作。她当时虽然才刚满二十三岁,但是我们这群喜欢恶作剧的学生们就已经给她起了绰号,把“欧巴桑”这个词缩略为“欧巴”来称呼她。

我们这些图书部成员要负责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凑在一起商量进些什么新书,制作外借图书者名册以及一年整理几次藏书而已。而且这些工作都是由管理员牵头做,所以真正需要干的活儿并不多。再加上图书部成员有顺便借阅图书的特权,对于喜欢看书的人来说,图书部实在是个理想的地方。

高年级同学一退出,我们就更加轻松自在了。一放学大家便聚到活动室里去谈天说地,渐渐的,这种聚会便成为我们的一种习惯了。虽说房间面积只有十平方米,不过房问中央放着火炉,还备有桌子和茶具,因此这里便成了我们绝好的聚集场所。

图书部有近二十名成员,其中和我同年级的有男生五名、女生四名,而女生中就有那位和纯子关系非常密切的宫川怜子。因为我当上了部长,再加上宫川怜子也在这里的关系,纯子便时而也到活动室来玩儿。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身穿女学生装,腋下夹着两三本书悄然出现。

在这群喜欢看书、自以为对文学多少有些领悟的图书部成员面前,纯子表现得非常热情开朗,简直和她在教室里时判若两人。她一来就连比我们年长的“欧巴”都会加入到我们当中,互相开玩笑,高兴的时候还会放声大笑。我就是这个时候才得知什么巴黎节[2]、情人节等等。

纯子在这里一边不断和大家说笑,一边不时将充满热情的目光投向我。

我一方面为纯子能够轻松自如地出入这里、愉快地享受这里的氛围而感到满足,但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她的视线而感到狼狈、担心。

一月末,午休结束,当我们一起从图书馆返回教室的时候,纯子小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六点,我还想和你在图书馆见面。”

“六点?”

“对呀。那个时候别人都不在了嘛。”

我们下午三点半放学。就算在那之后图书部成员都耗在活动室里,六点以前也都回去了。因为五点半的时候工人会到这里来,清理炉子里的灰并熄灭炉子里的火。

“可是一到六点图书馆的大门就被关上了呀。”

“大家离开的时候你最后一个出来,先别还钥匙不就行了吗?”

“……”

“整理图书以及开会讨论事情的时候不是经常会晚些才走吗?谁都不会产生怀疑的。而且学校里有那么多房间,有一两把钥匙没还回来,校工也不会注意到的。”

校工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排钥匙,除了图书室的之外,还有音乐室、绘画室以及理科试验室等各处的钥匙。

对于这种冒险行为我虽然心里充满了不安,但这是女孩子先提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临阵退缩呢?何况可以两个人单独在密室中见面,这种冒险似的快感撼动了我的心。

这一天,我和“欧巴”他们一起最后走出图书馆。把门锁上后,我跟大家说了声“我把钥匙还到校工办公室去”,然后就和大家分手了。走到校工办公室门前,目送着大家的身影全都消失在积雪的回家路上,我这才重新回到图书馆里去。

回到刚刚由我亲手锁好的大门前,周围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停住脚步,确认了一下附近没人,这才打开锁。随着一声沉重的咯吱声,门开了。我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去,来到图书部活动室。

房间里尚留有一丝微温的气息,已经熄灭了火的炉子已经变凉了。

北国的冬季里,一过五点就已经入夜了。我没有开灯,也没脱大衣,就那样站在窗边等着。下午开始下起来的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了,映得房间里相当亮。

如果老师来了可怎么办?

现在这个时间的话,只要回答说为了整理图书回去晚了就行了。可能老师会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又不开灯感到奇怪,但只要告诉老师说自己正准备回去也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可如果是在纯子来了之后呢?

如果两个人在房间里独处这件事情被老师知道了的话,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夜晚男女同学独处密室这种事情一经败露,我和纯子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是警告还是停学?总不会勒令退学吧?虽说是由于一时把握不住,我现在开始对于自己即将踏足危险境地而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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