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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陵风波

客栈内伙计殷勤地出来打招呼。朱明月特别打量了一下眼前并不算上乘的客栈,眼底隐约期盼,这时沐晟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朝那伙计道:“三间上房。”

客栈伙计笑呵呵地接过随从递来的碎银子,高声朝着店里面喊了句:“好嘞,给几位客官准备三间上房!”

朱明月心里微喜,正要往里面走,一个包袱就跟着扔了过来。

“拿着。”

男子干脆利落地命令罢,抬起脚迈大步走了进去。其余两个随从在后面打点好了马车,转而去镇上置办给养。

朱明月悻悻地抿了抿唇,抱着分量不轻的包袱,跟了上去。

包袱里是一个锦盒,里面装着文书簿册,藩王印章,还有几卷火铳的改良图纸,都是他的随身物件。一路上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朱明月敢怒不敢言地抱在怀里,路过楼梯转角,跟后面的伙计道:“房里有热水吗?”

伙计连连点头,道,“马上就给姑娘准备着。”

这话让朱明月感到很高兴,连日来的烦闷也顿时消减不少。

沐晟闻言看过来,见她身上满是黏汗,将本就轻薄的纱裙打湿,在车里还不甚明显,现在却都服帖地黏在身上,显出几分姣好的轮廓。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就浮出一抹淡淡的戏谑,“跟着姚广孝的这几年,学得不怎么样,养得倒是挺好。”

朱明月怔了一下,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把将包袱挡在身前,愤恨地说道:“别欺人太甚!”

沐晟却没有理她,说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住在三楼南面的倒数第二间,而朱明月则是最后一间。两个随从住在二楼,靠近楼梯,这样方便有什么事能够互相照应。

等客栈伙计将热水和屏风都准备好,朱明月将身上的衣裳除了,便一头扎进温热的香汤里面。其实能有什么事呢。如果是防备自己逃跑,仅凭一个随从便能轻而易举将她看牢。此地也不是穷乡僻壤,路过而已,能招什么歹人不成。

温暖的水漫过膝盖,漫过纤细的腰肢、单薄的肩膀……少女伸手将发间绸带解开,一头黑瀑似的青丝披在光裸的后背上。她扶着浴桶整个坐在水里,不禁发出舒适的叹慰。

离开应天府以来,多数都在赶路很少停留,吃住几乎都在车上。而她走得仓促,没有带任何随身之物,草草地在半路上置办了一些,也是那五大三粗的随从替她买的,堪堪能穿,与得体相差甚远。此刻朱明月扶着浴桶,第一次因为穿戴而发愁。正在这时,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很干脆的声音,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客气。

朱明月撩水的手僵在半空,就见那人进来以后将一摞缎料似的东西扔在桌案上,然后又拿起桌上的包袱,隔着屏风,避也不避地说道:

“换洗的衣服。”

来人说罢,又无甚兴味地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快些洗,洗完下楼。”

说完,推开门出去。

当门扉再次被阖上的一刻,浴桶里的少女才反应过来,刚刚一个男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推门进来了,然后又堂而皇之地离开。还给她买了几套换洗的贴身衣裳。而她分明跟他打过招呼,在沐浴之前也没忘记插门闩。

沐晟!

朱明月使劲拍水面,溅起水珠纷飞。

很快朱明月也知道了,他们这一路根本不是奔着她所认为的云南府走,而是一路往北,绕过凤阳,直接来到了河南府的宁陵县。河南府与云南曲靖府相隔千里,这么走不仅没缩短行程,反而大大增加了。这么个绕行,难怪沈明琪会独自上路。

“好歹也是同行,要去何处总该说清楚吧。”

没命似的赶路,并不是因为归心似箭,目的地与她所想的也相差甚远。可她不敢问为什么不回云南,只是想起这一路窝在狭小车内的闷热和遭罪,不由得满腔失望。

“王爷,小女与您根本不是一路,一处乘车、一处坐卧已是于理不合。而今王爷有事在身,何苦多带一个累赘?”

对面用膳的男子,起筷、落筷,动作优雅且利落,对她的话完全充耳不闻。好半晌,似是吃完了,才倨傲地淡淡接茬道:“所以呢?”

“所以与其耽误工夫,不如好聚好散。”

“散?”

朱明月道:“一个人的心都不在了,强留着人有什么意思呢?”

她离开京城是为了去云南、去沈家,不是跟着他在半个大明疆域上瞎转悠。而她不介意让他退而求其次,让自己去跟沈明琪会合。

心里想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听他微微笑道:“好,本王可以把你的人放回去。”

朱明月抬眸看他。

“但本王不介意将你的心带回沈家。”

朱明月“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突兀的响动,顿时惹得其他桌上的吃客纷纷瞩目。

“吃完了?吃完就上楼去。”

沐晟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顺势也将筷子放下。

“你……”

朱明月瞪起美眸,下一刻,就见沐晟摆手道:“来,请小姐上楼。”

话音落,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就站到面前,一堵墙似的。朱明月看着沐晟用巾绢净了净手,然后从店小二的手上取了披风,转身就离开了客栈。她也扭头愤愤地往楼上走。

等到房门落锁,门外真的连回音都不再有半点,更别说谁能来跟她解释一下什么原因非要留在此处。于是朱明月瞪着紧紧阖着的门扉,后悔方才光顾着说话,桌上饭菜几乎没动。现在似乎真有些饿了。

河南府距离应天府不算很远,气候却比湿热的江南舒适一些。有牡丹花国色天香,可惜花期尚短,已错过倾国倾城的月份。于是朱明月终日待在客栈的房里,闲来看书,日日香汤,不用去外面抛头露面,也不用车马劳顿、饱受颠沛,尚算是被拘禁中的一份弥补。

直到随后的第四日,再见沐晟时,明显晒黑了一些,却无损俊丽出众的容颜。一袭简单的布衣打扮,英姿逼人,卓然不凡,日渐深刻的五官轮廓,让整个人更增加了遒劲挺拔的阳刚气概。

“要启程了?”

她心怀期冀地问。

沐晟看也没看她,走到格子柜旁边抽了一把茶白色的桐油纸伞,搁在桌子上,“换身衣裳,跟本王一起出门。”

三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对于娇生惯养极少在街巷中抛头露面的少女来说,无疑有些吃不消。沈明珠却只是商贾平民家的姑娘,沐晟给了她一把伞遮在头顶,已经算是格外开恩。眼见街上行人甚少,商贩都纷纷躲在阴凉处避暑,而他则带着她在暴晒的阳光下徒步走了足足两个时辰。

“王爷到底想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每条街巷都走一遍、挨家挨户去询问这样的行为,不是闲得慌,就是在查什么。朱明月却不关心。

“你似乎很着急回沈家。”

烈日在男子的周身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色,仿佛也慑于他凛寒的气势,不敢在他的雪裳上沾染分毫。以至于她已浑身潮汗,他却连大气都不喘。

朱明月抬手抚了抚额上的薄汗,“小女自然着急。同时,王爷若能放小女离开,小女也会毫不犹豫回都城,而不是千里奔赴云南,去那个什么沈家。”

人往高处走,能当官谁也不会去做平民。

沐晟闻言,却止步,回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知道沈家在云南?”

力道不重,朱明月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改用另一只手打伞:“不过就是个门庭落败的商贾之户,怕是连昔日亲族都没有了来往,王爷这么紧张做什么?”

顾左右而言他。

朱明月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之前沈明琪口口声声说受沐家庇护多年,感恩戴德,却无以为报。沐家世守云南,沈家不是在云南府,还能是应天府不成。”

沐晟看着她,长眸微眯:“你要清楚那所谓的破落门户,正是你自己的家。”

朱明月扬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毫不掩饰眼里的轻嘲:“树倒猢狲散。各谋出路,各凭本事,总好过被无辜牵连。王爷这人也真是奇怪,在小女否认的时候,非一口咬死了身份;而今小女缄口默认,反倒是不相信了——”她眯起眼,唇瓣一点淡淡笑意,“如果是这样,现在把小女放了还来得及。”

有些事情该戳破的时候,就不该遮遮掩掩。正如刚才那一瞬,她从沐晟眼睛里看到的猜疑。

胡蓝党祸,阖家发配,旁支灭族……沈家家大业大,也难抵挡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余下后人能在云南苟延残喘,倚仗的是沐家,却永远是戴罪之身。之前她因为进宫的机会一直矢口否认,现在仍旧抗拒,不过是不愿意被牵连。

“独善其身,向来是人之常情。”

她淡笑着道。

“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可一个为求自保、将亲情冷漠至此的人,也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沐晟流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甩开她的手。

朱明月被甩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等站稳了才捡起地上的桐油纸伞。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发丝,脸上的笑容早已冰冷得消失不见。

想她真是作茧自缚。之前费尽心思要向他证明自己不是沈家人,而今反过来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

一路再无话。

顺着城北的土道一直走,所见到的多是简陋的茅草屋,看得居民们出生活贫困。宁陵县又是个小县城,城中百姓多以农耕为生计,相对闭塞,瞧见衣着朴素却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纷纷露出好奇地打量目光。

然后就见那模样俊美的男子逢门必敲,跟他一起的年轻少女则在外面等着。

后来那男子挨家挨户地去敲,进去后不知问些什么,再被赶出来,最后索性那些当地的农户都不给他开门,怎么敲也不应声。接连探访无果,只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面歇脚。

“那江阴侯吴高,是王爷什么人?”

坐在长凳上,朱明月连饮了几口清水,才缓了口气问他。

沐晟没做声,脸上也没有表情。

朱明月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也知道他不愿理她的原因,不以为忤,继续问道:“是沐家的亲戚?”

“同袍?”

“旧识?”

对方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将里面的浊酒一饮而尽。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看来是旧识。”

自从到了河南府,接连数日都停留在了宁陵县,除却将她关在客栈里的头三天,这么长的时间里,这姓沐的走门串户,在村落间往返,一直都在打听关于去年朝廷委派江阴侯吴高来河南巡查地方民情的事。

吴高是北平生人,甲子年最年轻的武进士,后担任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佥事,随燕王靖难立下赫赫战功,被破格封为江阴侯,可谓少年得志。

建文四年,当然,后来已被当今圣上改为洪武三十五年的年末,被封侯不久的吴高奉钦命出京巡查地方。那时靖难之役已经结束,皇上初登大宝,在改元时将“安民抚军”作为开朝第一要务,尤其在对建文旧党的大肆屠戮后,各地臣民惊魂未定,朝廷紧接着就出榜晓谕百姓各安生业,并相继往疆域各地派出巡察使,整肃军备,安抚民心。

——擢命都指挥使何清往浙江都司苏州卫,都督佥事赵清往凤阳中都留守司,前军左都督李增枝往荆州,江阴侯吴高往陕西、河南等等。

还有工部尚书严震直、户部致仕尚书王纯、应天府尹薛正言等布政司巡视,令其将“何弊当革,何利当兴,速具奏来”。

永乐元年,又派监察御史、给事中这些朝廷耳目、侍从之臣,分诸直隶府、州、县及浙江等布政司抚安军民,传达朝廷与民休息之意,召命其修理城池,剿捕草寇。同时约束非奉朝廷明文者:“一夫不许擅查,一毫不许擅科,有故违者具实奏闻,以法治之。”

在洪武三十五年到永乐元年之间的短短时间内,天灾时有发生,各地水旱蝗瘟接连不断,饥荒灾害,祸事连绵。那江阴侯吴高刚好是在河南暴发蝗灾之时,来到了宁陵县巡查。

“吴侯以前是沐老将军的参将,后来又被提拔为燕军护卫中郎将。靖难那场仗后,因功分封为江阴侯,其人颇为耿直忠厚,秉性刚正。”

——朱明月曾听沐晟身边的一个随从这么说过。

同时她又想起年节前在刑部衙门里,看到过的一份奏报:

据闻河南府多个县城暴发蝗祸,饥民遍地,饿殍丛生,同时又引发了瘟疫。江阴侯抵达当地后,急忙组织地方官吏下乡除蝗,岂料在宁陵县遇上农民暴乱,被暴民活活打死。当地同时也有染瘟一说,病重不治身亡,无奈尸体无法拉回京师,被就地掩埋。

这件事很大,甚至一度轰动朝野。

而吴高作为前途似锦的有功之臣,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却命丧他乡,无辜惨死。沐晟数日来逗留在宁陵县,日日明察暗访,不仅仅是为了祭奠和追思吧?

“王爷想给那吴侯报仇?”

挨家挨户地问清楚之后,把那些所谓的暴民抓起来偿命?

对面已经沉默许久的男子,保持着扶案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在她以为他入定石化的时候,对方才淡淡地开口:“我要查清真相。”

“查清楚了?”

沐晟扶着石桌的手攥了攥,没做声。

显然是毫无所获。

如果这么当街询问就能查清楚真相,朝廷也不会每逢大事就派遣巡按御史不远千里赶到地方任上费尽周折,随便一个保长就能把事情给办了。而他这种查案方法,若非宁陵县是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当地百姓又多有怕事,眼下不仅查无可查,反而早把地方衙门的人惹上了门。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跟他说。

“那还得多久?”

沐晟将视线投向远处,脸色变得淡而肃然:“他是和本王一起习武长大的兄弟,如今枉死他乡,本王必须替他讨回公道。”

原来不只是旧识,更是同袍。

其实朱明月很想问,他已经为了研制和改良火器在京城中奉旨逗留数月之久,再在河南府耽搁,不担心云南任上长期无人主事发生变动吗?而这里毕竟不是云南,有权限巡查地方的只有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其他官员均不能插手府、州、县政务;他在离开都城之后不即刻返回藩邸,反而在地方随意经停,已经有悖朝廷法纪。

她自认劝不动这莽夫,可他一直留在河南府,就意味着她也不能动身。当然,如果他永远都回不去,事情将会变得无比顺利。但朱明月并不觉得自己有能耐、或是地方任上的官员有这个能耐能除掉一个封疆大吏。

姚广孝让她来云南追查沈家后人,似乎也有调查沐家的意思。但那只是她的猜测。朝廷真有心动黔宁王府,也绝不会如此贸然。

“连报到京中去的奏报上都说,吴侯是在宁陵县暴民动乱中被无意杀害,是个意外,王爷何以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朱明月道。

“被暴民杀害?”沐晟放下手中的粗瓷碗,在石桌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冷哼道:“祈之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凭借军功一路拜将封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暴民给杀了!”

朱明月看着他紧绷的脸色,想起在爹爹案前看过的那封奏报,上面对吴高之死的阐述确实很是蹊跷。

“王爷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之后朝廷又先后派遣巡按御史来宁陵调查,结果与河南府尹的说辞并无出入。”朱明月道。

沐晟道:“跟祈之出京的一队人都随他征战多年,有军中校尉,有曹参军事,却在区区一场瘟疫灾情中尽数遭难,竟无一人生还。等到下一任巡按御史去调查,得到的说法居然是他们当中多数人身染疫病,为防止疫情蔓延,不得不将所有人的尸身就地掩埋。”

沐晟攥紧双拳,眼底的悲痛和恨意,如火苗般炽热燃烧。

将士没有战死沙场,却在一场天灾中屈辱地死去,死得不明不白。朱明月无法感同身受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遗憾,但她知道此事一日没有个说法,沐晟便一日不会死心离开。

于是一向不管闲事的人,没法再置身事外。她当机立断地把沐晟拉到了宁陵县府衙。

“做什么?”

“砸!”

朱明月说出那一个字,沐晟已经操起一旁衙差手中的杀威棒,猛地向堂里面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砸了过去。只能“咣当”一声巨响,杀威棒和匾额一起碎成了几块,直直吓傻了前来阻拦的书吏。

随后闻声赶到的衙差又被他一手一个,砍瓜切菜一般,打得满地找牙。有两个撞在两边的红漆立柱上,“哗啦”一声连带着整片牙旗倒地。而后沐晟操起桌上的惊堂木,狠狠地往实木的案子上剁,连同桌案上的瓷碗都炸飞成碎片。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所有的衙差都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等宁陵县的县令赶到,衙署内犹如暴风过境,一片狼藉。

知县气得直哆嗦,抬着手骂不出声来。然后意料之中的,沐晟被抓进了大牢。

朱明月自认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然而有什么方法比深入虎穴更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呢?同时也顺便让他尽情发泄一下失去手足之痛。

“祈之是朝廷钦差,会被关在普通的衙牢?”

“吴侯是朝廷钦差,但这里是宁陵县,只有衙牢,而不存在什么锦衣卫诏狱,不会分三六九等。但凡是个犯人,就一定会被关在里面。”

同时,那里也关着宁陵县所有的秘密。

“小女知道王爷对小女有成见,但不妨试试这个方法。而且有王爷的两个随从在,小女想跑也跑不掉的。

“放心吧,过几日小女会去赎王爷的。”

堂堂的云南藩王,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哄进了河南府宁陵县的衙牢。当然,打探消息的方法不止这一种,但朱明月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充分的理由——既能让他受罪,又让他心甘情愿。

晌午最热的时辰,茶余饭后的小茶寮里,端茶倒水的小二忙得不可开交。席间是时而摇扇子、时而品茶的乡亲,还有些从田间回来的农户、要去地里给丈夫送饭的农嫂……清风过处,茶客络绎,充满着乡间的恬静和悠然。

茶寮的旁边还有两根木桩子,桩子上拴着几匹骏马,膘肥体健,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漂亮,引得那少女赞叹一声。

“宁陵县穷乡僻壤的,天灾不断又逢人祸的,哪里有什么丰民田沃,乐业安居?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懂得民间的疾苦。”

“是啊,不说别的,就说咱们村里合资才买了那几匹马,知县说要纳税。好不容易凑齐缴上去了,又说我们手上的是麻银,等换成官银,又说要收火耗。”

茶客们的说法,让少女迷惑不解,“朝廷规定火耗不得超过八厘,知县知法犯法,为何不上告知府?”

那老伯拿着头巾擦汗,“知府?知府他老人家早让知县给喂饱了!”

少女道:“知府不行,还有知州呢。再不行,也还有布政使,还有朝廷。”

旁边倒茶的小二“呸”了一声,道:“什么朝廷,狗屁朝廷!听说皇上新纳了位贵妃。知县说是我们河南府的人,是我们的光彩,还让我们上税纳贡给新贵妃孝敬呢!”

茶寮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义愤填膺。

朱明月挑了挑盘盏里面的瓜子,接茬道:“可怎么听说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安民抚民,与民休息,仅是上半年,就减免了地方的多项赋税。到了河南,如何就成了苛捐增税呢!”

“山高皇帝远啊,朝廷就算想雨露均沾,到了地方上,难!”

那喝茶的猎户说到这儿,又是一叹,“别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来了个什么巡按御史,明明五谷不分,却非要下乡去除蝗治瘟。结果怎样?还不是被活活打死了!”

朱明月眼睛一闪,“真被打死了?”

“那一阵子暴民闹得凶啊,可又不像村里的人,倒像是趁乱打劫的流窜匪寇。等知县老人带人过来,听说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可怜见的,要不是那御史误打误撞来到咱们宁陵县巡查,朝廷根本不会知道河南府里遭了重灾。好人不长命啊……”

朱明月听到此,知道不用再听下去了。

年年都说爱民恤困,年年却发生灾荒疫病,其中多数天灾被朝廷了解,给予赈济或减免赋税,有些灾情却被地方官员刻意隐瞒了下来。就如这河南疫情,皇上曾下令在外有司官员赴京朝觐时报告民间疫病,但连同布政使和按察使在内的两位河南要员,对这次暴发的蝗灾横加隐瞒,来朝后谎报功绩,声称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并山呼万岁赞誉圣主明君,千秋万代,取悦朝廷。

朱明月的爹爹暂代刑部之职,户部尚书郁新来府中喝酒时曾提到过一些事,后来又辗转到了她的耳朵里。

然而真正置身河南府,才知整件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河南的蝗灾不是下半年才发生,其实在年前就已经起过一次。江阴侯吴高是冬至前到的宁陵县,但朝廷得到他的奏报,却是在夏至之后。当朝廷再遣人来到宁陵县巡查,吴高已经身染瘟疫,死在当地。

总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当朱明月站在宁陵县衙牢时,沐晟显然也凭借这几日在牢中对犯人们的索问,将所有内情探查清楚了。

一身褴褛的破衫,还有蓬乱不堪的头发,满脸是灰尘,乱发下却遮不住一双深邃慑人的黑眸。满是胡茬的下颚,使得原本年轻俊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沧桑的男子气。这样一路从衙牢里走出来,惹得村里面大姑娘、小媳妇争相红着脸观瞧。

朱明月在衙牢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银票。同时站在衙牢外的,还有一个点头哈腰、满脸讨好的衙牢牢头。

“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姐菩萨心肠,体恤咱们穷苦小吏!”

那牢头眼睛里冒着光,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银票。朱明月将手抬高了些,“那今日的事……”

“今日之事,小的烂在肚子里,绝对不敢吐露半句!”牢头竖起手指,信誓旦旦。

“如是有人问起呢?”

牢头即刻立正,“有人问的话,小的就说是暴毙死在牢里面了,是小的带人将人埋在了乱葬岗!”

朱明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银票递了过去,“赏你的。”牢头谄媚地应声,像接圣旨一样将银票接过来,又一把揣在了怀里。

等沐晟走到跟前,朱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瘦了。”

沐晟面色淡然,“也查清楚了。”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两人一起从衙牢走出来,夕阳西坠,温暖光辉中两人的背影被照得一片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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